泓和海伦回北京的那天,琼在香港过得相当紧张和忙碌。按计划,上午她要参加英的学术研讨会,下午要参加博览会的闭幕式和颁奖式,晚上还有最后一场拍卖。头天晚上和朋友们闹得本来就很晚了,她预备睡个懒觉再去参加研讨会,可一大早,睿的电话就进来了——
“Hello琼,这么早没打扰你吧?昨晚说今天上午一起去参加英小姐的研讨会,早晨起来,我就动了私心,想约你一起在君悦酒店吃早餐,君悦就在会展中心旁边,我们吃完早餐正好参加研讨会。”
“好的呵,不过你得给我留出弄头发的时间。我们九点在君悦见面好了,研讨会十点开始,我们有一小时的时间边吃边聊。”
“这么早,还说没打扰,真是讨厌死了!”琼放下电话,嘟嚷着起了床。平常有正式活动,她总要花小半天时间先去美容院做发型。今天肯定泡汤了,好在她利索惯了,两小时之后,居然就十分精致地到了君悦酒店。睿已经在酒店的西餐厅等着,两人很亲热地见了面,就临窗坐下。
早餐照例是自助餐,因为博览会的原因,客人格外多。不少艺术家和他们的经纪人都已经在座。琼和几位熟悉的朋友打了招呼,又挑了一盘蔬菜和水果,就和睿聊了起来。
“琼,你也在欧洲生活多年,回到国内事业又做得这么成功,所以,一早就想到约你,无外乎想多请教一些国内的事情。你知道我刚回国,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
“姐姐太客气了,昨晚听了你对泓那两件作品的评论,我真的好钦佩,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有姐姐一半的学问就好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学问的。你哪年去的欧洲?学的是什么呵?”话题既从做学问开始,睿自然也就露出了她的优越感来。
“十二年前吧,最早是在朱莉学院,后来又去意大利学了两年艺术经纪,结果什么都是半桶水。唉,要是有姐姐一半的天资,就不至于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了。”琼明白睿的话并无他意,她只是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并且还常自诩为是为人直接、真实。
“是巴黎的朱莉学院吗?那可是服装设计的圣殿了。怎么就没再做时装,倒改行进了艺术圈?依我的浅见,既然都拿了朱莉学院的文凭,不在时装界发展实在太可惜了,否则,时装界就会多出一个才女了。”
“姐姐说笑了,从欧洲回来就没有再在时装界混。还不都是因为泓,你知道十几年前我跟他学过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也是没有办法的。”
“十几年前跟泓学过画?真的吗?”
“是的呀,那个时候我还在服装学院读书,想从模特儿专业转到设计专业;朋友介绍,就跟泓补习了一年。他那时刚从欧洲留学回来,在美院当副教授。可能是嫌我天资不够吧,就劝我别再学了。后来我就去了欧洲,东学学西学学,结果什么也没学成,倒成了一个不入流的商人了。”
“什么话!幸亏你没再画画,那个可真是要天赋的,现在多好呵。我知道你的画廊和拍卖公司在业界也是有些名气的,不然泓也不会让你做他的经纪人了。”
“画廊倒是代理了十几位艺术家,但都是普通代理,包括泓。这几年艺术市场的机遇不错,有实力的话,应该买断几个艺术家。至于拍卖公司,我做得很窄,只做当代,规模也就上不去。不过,在当代艺术这块,我们应该是最专业的。”
“基督说,‘人呵,你要走窄门。’你路子很对,定位精准,能在一个领域做到极致就好。”
“姐姐一看就是行家,昨晚对泓那两件作品的评论更是精彩绝伦,我还正想求姐姐写成文章公开发表呢。”
“这个当然没有问题。什么时候要?文章在哪儿发?”
“越快越好,博览会刚结束,《当代艺术》杂志要发专栏文章,就给他们吧。”
两个女人又聊到了欧洲的生活及昨晚的聚会。
“哦,对了,你明天不走吧?我昨晚说要去丰的工作室拜访,不如我来约他,明天我们一起去好了。”
“好的呀,这次来香港,日程实在太紧了,正值春季新品上市,总得去太古广场逛逛吧。”
“那明天上午我们去丰的工作室,下午去逛太古广场。最好三小姐也在,我们也享受一下女人的私人生活。”说着,睿就拨通了丰的电话。两位美女来访,丰自然是高兴的,便说由他来约三小姐。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睿却还没有说她的正题,琼便主动问道:“姐姐,你的家人在哪儿?这次回国是常住还是短住?”
“不走了。是留在欧洲还是回国?我也真是想了很久,这回终于决定下来,还是在国内发展吧,欧洲呢,实在也太闷了。”
“至于家人,你指的是父母吧,他们都在南方的一所大学教书。我们向来联系都少,我也真是独立惯了的。”她又说道。
“怎么就没想回到父母身边去呢?”
“并不是每个人都与自己的父母有缘分的,我一生受惠于他们的唯有烦恼,要不是他们的苛求与干涉,我也不会漂泊到今天的程度。”
琼听出睿语气中的恨意,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一长段故事。一个有学问的父母与同样有学问的女儿,如果只有思想与观念的交流,那冲突就一定不可避免。
“那姐姐的工作定下来了吗?像姐姐这样的人才,怕是早就有很多机构在抢了吧。”
“还在考虑啊,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希望去美院教书,属于自己的时间会多一些,昨天也跟泓说了我的想法。”
“他怎么说?”
“也没具体说什么。不过,听说现在去大学教书必须要有博士文凭?”
“是的呵,好像还是硬杠杠呢。”
“有三本专著和国际顶级刊物的一大堆文章也不行吗?”
“这个就得问泓了。不过,他不分管教学,这件事也许他也是不方便的。”
“是这样呵……”
琼这时才明白睿约她的原因。大约是昨晚跟泓谈了,泓没有表态;自己呢,自尊心又太强,不好跟泓再提,因此就想到了琼。
“在国外这么多年,走门路的本领可也不比国内的人差。”琼在心里笑了笑,又想:自己跟睿并不熟,也不知她跟泓的关系究竟怎样,这件事就不便多说了,以免唐突和尴尬。
“没关系的,有机会我再跟泓说好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睿又说道,语气中竟满是落寞与失落。
“其实,依我看,教书也不一定是最佳选择,学校倒是安静,可与社会接触少,相对而言还是很封闭的。”琼见睿失望的样子,心里也不忍,觉得总要尽量帮帮她,哪怕是出点主意。
“哦?琼,那你有什么高见?”
“怎么不考虑做策展人呢?独立做,或者去美院的美术馆,美术馆倒是泓分管的。”
“真的吗?美术馆倒也蛮不错哦。”
“有机会跟泓好好说说。不过在官方的美术馆工作,要施展自己的才华也不容易。学校现在的气氛和机关差不多,不知姐姐在国外这么多年还能不能适应?或许也可以考虑做独立策展人,与画廊或拍卖公司合作。不过还有一层,姐姐回国定居固然很好,可姐夫呢?还不知姐姐嫁的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若是欧洲人,在国内定居他能适应吗?”
“哪来的姐夫呵,我可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睿见琼这么问,便笑着回答。
“你呢?琼。”她又问。
“我也单着呢,可我不是独身主义,相反,我是天天都盼着桃花朵朵开。”
“你本身就是一朵大桃花,想怎么开都可以呵。”
“哪有那么好呵,要不,我们姐俩先搭档做几年?”
“哈,你还有这个倾向啊,未免太直接了吧。再说,我不行的,我是纯纯的异性恋。”睿咯咯大笑。
“什么呀,我是想找个策展人做搭档;泓也一直想做独立艺术家联盟,你不觉得他这个主张蛮有号召力吗?”
“我喜欢他的主张,不过艺术需要独立,学术也同样需要独立。和一个商业机构合作,学术的独立性是很可疑的。”
“那在哪里做学术不可疑呢?”
“学校呀,研究机构呀,终归要好一些吧。”
“学校?学校只有三种人——学阀、应声虫、混日子的。”
“可社会地位终究不同吧。”
“哦,明白了。姐姐是想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琼咯咯笑道。
“什么呀,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商业机构是低级趣味;相反,我向来都赞赏商业在推动艺术繁荣方面所做的贡献,不然这次博览会我也不会这么热衷了。”
“我懂的。”
“哎呀,时间快到了,得赶紧去研讨会了。”琼知道再这样聊下去就会无聊了,她看了看表,结束了两人的谈话。
两人上了会展中心二楼,找到了研讨会会场。
“是琼小姐吧,英小姐在里面等您呢。”一位礼仪小姐迎向前来。正说着,英就过来了。
“是琼吧,哎呀,果然是名模出身,这么惹火的身材,恐怕今天的嘉宾都要走神了。”英热情地拉着琼的手,在嘉宾席上坐了下来。
“哪里呀,今天是专门来领略英小姐的风采的,你在上海的沙龙我们没资格参加,今天终于有了请教的机会了。”
“什么话,以后每期的沙龙都少不了你……哦,这位美女是?”
“英小姐是不知道,昨天我可是领略到专家的真水平了。”琼便给英介绍了睿。
“好的呀,今天正好是一个研讨会,请一定不要客气,干脆就做我们的特邀嘉宾好了。”
睿正要客气几句,工作人员却走了过来,研讨会的时间到了。英走上主席台,琼和睿也在嘉宾席落了座。
英主持的这场研讨会是博览会最重要的学术活动,嘉宾层次高,规模大,俨然已成为博览会的亮点,也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五百来人的会议厅济济一堂,已经坐满了各类艺术家、藏家、经纪人、记者、艺术爱好者和有朝气的大学生。研讨会的主题是当代艺术的解构与重建,范围涉及到装置、影像、架上绘画、行为艺术等。中国艺术的当代性及其传统与传承又是学者们关注的焦点。不少专家都谈到了最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家,泓和丰都被学者们反复提及。作为研讨会的主持人,英的风范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显然熟悉每一位专家的观点,像一位指挥家指挥乐队一样,掌握着整个会议的节奏与调性。她提炼演讲者的观点,恰到好处地提出问题,偶尔也参与对话与讨论。她时而风趣,时而尖锐;她赞同一些观点,反对另一些说法,但无论她赞同或者反对,又总是在激发更热列的讨论。她当然更熟悉艺术家,了解他们的风格与走向,恰如其分地赞赏艺术家的贡献与成就;同时对当代艺术的发展与演变,又有极其丰富的资讯与相当广阔的视野……总之,研讨会开得十分成功,专家们都意兴盎然,蛮严肃的会议还时不时充斥着笑声与掌声……
琼对英钦佩不已,研讨会一结束,就专门过去表达了祝贺与敬意。
“琼,今天忙忙碌碌,可真是照顾不周;还有你这位朋友,也没时间专门请教,下次来上海吧,好好招待你们。”
“今天我们可真是开了眼了,也总算明白了英小姐的事业为什么这么成功。”
“琼,好姐妹就别说客套话了。先生几点的飞机?这会儿应该也到了机场了吧,海伦呢,怎么没来?是和先生一起回北京了吗?”
“哦,对了,我也是刚知道,先生获得了本届博览会的年度艺术家大奖。提前祝贺哦,好大一笔奖金呢。下午的颁奖式,可惜先生不能亲临致辞了,这么重要的奖,他应该在的。”
“谢了,真的好感谢!先生能够得奖,英小姐应该是投了票的,我马上告诉先生。你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在这样的场合露头,当了院长之后,更是身不由己。这个奖我就代他领了,答谢辞也由我代读,希望不至于太丢他的脸。”
“应该的,先生是实至名归。有妹妹代为领奖,颁奖式一定锦上添花,明天的新闻也一定会多添一份光彩……这样吧,还有两小时才是下午的活动,不如我请妹妹吃顿便饭,大家也再多聊一会。”
“真不敢再耽误英小姐的时间了,再说下午的活动那么隆重,我也要回酒店换身衣服,我们就下次吧。下月初到北京,我和先生一定好好招待。”
说完,琼和睿就与英告了别。下午的颁奖式,琼换了一件绿色却开着大朵桃花的长裙,大红色的高跟鞋和黄绿相间的小羊绒披肩。当她一身盛装,高挑、苗条地走向主席台时,全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接着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第二天的报纸,琼受奖的照片果然光彩夺目,占据了一大版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