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回到北京,休息了两天,就开始协助泓整理他的作品。她这才发现泓所说的“勤学苦练”意味着什么。泓的作品范围如此广泛,连速写、素描与小稿也有两三千幅,所以整理工作十分辛苦和繁杂。其间,泓还要处理学校的事情与进行新的创作,进展自然缓慢。但海伦有机会参与这项工作,心里却十分甜蜜。整理作品的过程也是触摸泓的心灵的过程。泓在不同阶段受过不同艺术流派的影响,最早的写实风格足见他功底深厚,但表现主义显然最长久、最深刻地影响过他。但即便是在表现主义最强烈的补色与对比色中,泓的色彩也几乎全是灰调子。他似乎总是被某种喑哑的情绪所笼罩,却又总是挣扎着要从大块大块复杂而微妙的灰色中突围出来。八〇后出生的海伦,是在斑斓的色彩世界中长大的,但她理解一位乡村少年在南方多雨的季节里泥泞一般的色彩语言,这样的色彩实际上经常会飞溅起来,甚至会发出轰然的声响。很多时候,看着这些画,海伦就仿佛在感受泓起伏的胸膛,她经常忍不住要去抚摸那些画面,并让自己不断地积累着对这个男人的情感。她相信在那些厚重的、如刀劈斧砍般的灰调子里,泓的情感是炽烈的。他的孤单并不弱小,他敏感的心是厚重和有力的。自从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之后,她对这个男人的疼惜与思念就像种子一样种在了心里。现在整理这些画,她那颗柔软的心就总是不知不觉地往一个方向跳动,可这个方向是什么呢?又将指向哪里呢?海伦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就这样独自一人坐着发呆。她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就那么毅然决然地辞了职,无论谁劝都听不进去。难道在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感受到缘分的召唤了吗?
“你真的是吃错药了?放着跨国公司大好的前途不要,非要去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工作!”三妈姐很严肃地和她谈了一个下午,但说来说去最后也只是这么一句很无奈的话。
“也许吧,可怎么办呢?我就是想辞职,想去他的工作室。”实际上,那时候海伦也只知道泓是一名艺术家而已。
“怎么办?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谁还能知道怎么办?入了魔了——你!”对于海伦的任性,三妈姐只有纵容……
妈姐是海伦家独创的一个称呼,也是这个家独有的家庭成员。妈姐既不是妈,也不是姐;可又既是妈也是姐。海伦第一次被妈妈要求这样称呼一个女人时,她还是懵里懵懂的。对于这么一个称呼充满了不解与好奇。可时间久了,一切就变得十分自然。之后的十几年,爸爸一共有过三个情人——大妈姐、二妈姐、三妈姐。在这个家庭,与情感相关的东西都那么自然而然地生长着。这些女人就像好看的盆花一样,是爸爸喜欢的,也是妈妈喜欢的;他们共同养护着这些盆花,家里才花团锦簇,一派祥和。但在海伦心里,妈妈就是妈妈,妈姐就是妈姐。妈姐不过是多了一个女人爱爸爸而已。难道会有人不希望自己的爸爸多一个人爱吗?爱是自私的、排他的,这样的观念在海伦家里从来就没有过。他们虽然不住在一起,可节假日常在一起聚会,有时是三个妈姐一起来,有时是分头来。但来了,就会像一家人一样有说有笑地一起聊天、打牌、做饭;天气好的时候,也会一起去郊外远足。这么多年了,海伦和妈妈不仅没有跟任何一个妈姐发生过冲突,三个妈姐之间也相处得十分融洽。之后,海伦去了欧洲,然后又回国工作、结婚、生子。因为工作关系,海伦依然经常出国去,每次出国妈妈总要叮嘱海伦不要忘记给三位妈姐带礼物。妈妈熟悉每位妈姐的脾气与秉性,谁喜欢使小性子,谁更有担当与主见,谁喜欢甜食,谁更喜欢酸辣口味……三位妈姐呢,对妈妈就像对自己的大姐一样敬重和亲近,彼此相处真是少有的相敬如宾。三位妈姐中的三妈姐比海伦只大八岁,所以两人的关系也就更亲密些。在三位妈姐面前任性惯了的海伦,将三妈姐当作了知己,心里有事,和三妈姐说的倒比和妈妈说的还要更多一些。
这个周末,海伦正独自一人发呆,三妈姐的电话就进来了。平时的周末,两人也是常约了一起去做SPA的,但这次从香港回来,海伦竟一个电话也没有,三妈姐就明显地感觉到不对劲。
“算了吧,今天就不出去了,我想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待着算怎么回事呀?”
“就是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既然是累了,就更应该出来放松一下吧。”
海伦拗不过三妈姐,便答应了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
“怎么样?在工作室还顺心吧,那个泓究竟是何方神仙哪?这次在香港情况如何?”
一见面,三妈姐就是一连串的问题。
海伦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三妈姐。这个年近四十的女人,今天是一身水红的长裙,白皙的手腕上是一只极水润的翡翠镯子,胸前的那串翡翠项链更是绿得醉人……依她的气质,应该是不适合戴玉的,但她恨不能全身上下都是翡翠,而完全忽略了自己是这么一种急切和喜欢热闹的性格。
“哎,你倒是说话,说说你的新工作,说说香港。”三妈姐见海伦一副呆呆痴痴的样子,就像一位可怜的梦人一样,就着急地问道。
海伦便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了在香港的情形,以及回来后又如何忙着整理泓的作品,如何为欧洲的展览做准备。
“听上去不错呀,怎么就像丢了魂似的?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就坠入情网了吧。”
离婚一年了,海伦还没有过男朋友,所以感情问题也是她们每次见面时最常聊到的话题。
“三妈姐,你相信缘分吗?就像你和我爸。想必你对缘分一定是很了解的吧。”
“缘分嘛,就是你们前世就有的,像一根红线那样,不管不顾地把你们拴在一起的那么一种东西。”
“不管不顾?就是让你心疼、痛苦、身不由己、挣脱不掉也逃避不了的那么一种魔力吗?”
“唉,缘分不来,心里盼着;来了,又想躲开。我和你爸就是这样,后来干脆就认命了,生也好,死也好都不躲了。”
“你们也一样吗?说开了吗?他有家有孩子吗?”
“不知道,好像有——应该有吧。”
“那他和你有同样的感觉吗?你们到了什么程度了?”
“什么程度?在飞机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我们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中手握着手,飞了三个小时。”
“然后呢?”
“没有然后。回来就帮他整理作品;他呢,既忙着学校的事,又忙于新的创作,已经好几天都不怎么理我了。可每次看他的画,我心里就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忍不住想对他好,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也想抱着他,让他少受些苦。”
“少受些苦?他是功成名就的人,该踌躇满志才对,有什么苦可受的?”
“看他的作品就知道了,他是一个很不快乐的人,内心又十分孤独和不满足,严重的没有安全感。”
“安全感?这个世界谁有安全感?他一个成功男人,要你一个弱女子给他安全感吗?”
“你不知道,这次在香港,我看了他的星盘,今年六月份他应该有一场牢狱之灾。”
三妈姐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知道海伦看星盘向来都很准,好多事奇奇怪怪的,却都应验了。
“一个艺术家会有什么牢狱之灾?星盘上的事,真有那么准吗?”
“别人的或许不那么准,但他的,这回我看得很真切。”
三妈姐依然满是疑惑,正要继续问下去,但海伦的手机响了。是她婆婆的电话,说孩子不小心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要她赶紧回去。
“妈妈……妈妈……”宝宝在电话里很伤心地哭着。
“乖宝宝,你是男子汉,不就磕破点皮吗?不哭,别怕。”
“宝宝不怕,妈妈你早点回来。”
“是宝宝吧,赶紧回去吧。星盘上的事,也不一定的,而且,反正你们也没发生什么。”
反正也没发生什么!真的没发生什么吗?海伦盯着三妈姐看了半天,就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三妈姐,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没要个孩子呢?”也不知为何,她突然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再也生不了了……要是那年不做掉,你也该有个三岁的弟弟了。海伦,要真有个弟弟,你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三妈姐见海伦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而且变得十分难看,像是扭曲着要骂出娘来。但很快,她就笑着这样反问海伦。
海伦心里惊了一下。自己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啊,她从三妈姐突然变化的脸色中,感觉到一种极为复杂的恨意,自己更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两个相信缘分的女人,突然不知道再聊些什么。三妈姐见海伦神思恍惚,也不再追问。她知道海伦这回是动了真心了,作为一个过来人,她知道一个女人若是动了真心,那一切——无论死活、好坏,都将会不可避免地发生。海伦呢,被自己的傻话,也被三妈姐刚才十分难看的脸色弄得十分懊恼,便十分尴尬地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