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泓和海伦就到了机场。办完乘机手续后还有不少时间,两人便在航空公司的贵宾厅休息。
“现在的聚会,要聊点有意思的东西可真不容易。”海伦为泓挑了一小碟点心,又给他倒了一杯咖啡,就在他对面坐下来。今天,她是一条墨绿色的小皮裙,玫红色的长袜和白色短靴。国泰航空的这间贵宾厅面朝大海,晨曦透过落地玻璃洒在海伦身上,使她格外明媚。
泓知道海伦指的是这几天的聚会,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又总是聊不下去,最终便在插科打诨中不咸不淡地收场。
“已经不错了,昨天聊了不少,还都蛮有意思的。不过现在的人都很浮躁,又总是各怀心事,真的已经没有中心了。”泓回答道。
“与你们上学那会儿完全不同吧。”
“我们那时候哪有这样的眼界和场面?不过几瓶啤酒、一碟花生米,穷聊穷开心,却盛开着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的花朵。”
“理想主义的花朵?跟我说说呗,你的青葱岁月。”
“艺术、政治、诗歌、女人……‘枪炮与玫瑰’……”泓笑了笑。
“那可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一个诗歌的时代;诗人振臂一呼,艺术家紧随身后。在任何一个城市都有一个诗人和艺术家群体,都可以找到艺术家兄弟。我们这些人实际上就是在那个时候锻造成型的。”
两人难得这样单独闲坐在一起,又是无聊的候机时间,泓的话便多了许多,说话的方式和语气也与平常不同。海伦便缠着要听故事。虽然已经三十二岁了,但她的大眼睛依然像小女孩一样,充满着虔诚与天真的光芒。
“艺术家兄弟,多么美好的一个词!你说的独立艺术家联盟,大约也是在追忆你的逝水年华吧。”
只属于两个人的闲暇是美好的,尤其是在旅途中,更让人放松下来,进入到曼妙的遐想之中。此时的海伦,歪着头,微微起伏的身子慵懒地斜坐在沙发上,玫红的长袜衬托出小腿的修长。这样的身体语言是她到工作室做助理以来从来没有过的。
泓并不是一个习惯谈自己的人,这次却在海伦明媚的笑容中破例聊到了自己的大学生活,也聊到了自己是如何从乡下到北京来读书的。
“令尊好像是一个篾匠吧。”
泓愣了一下,目光停在海伦的脸上,凝视着那张纯真无邪的笑脸。来工作室的时间并不算长的海伦,看来早已摸过他的底了。
“世代都是,如果不出来读书,我也一定会是的。”泓沉吟了一小会儿,回答道。
“我这样问是因为想到了齐白石,他是木匠出身,也是湖南湘潭人吧。”
“我们同县,还是邻村。”
“看来还真有一段励志故事了。乡下的木匠成了艺术巨子,篾匠的儿子少年时代一定也立下了要成为巨匠的志向吧。”
泓听海伦这么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想起自己的少年也只是在水库工地画宣传画,画着画着就在乡下出了名。然后去了县文化馆,后来参加高考,却是考了三年才考上的。
因为不知道如何回答,泓只好将目光再次停在海伦的脸上。海伦那张白皙的脸再次迎向泓的目光时,润泽的皮肤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在北京长大,小时候学画的条件多好呵,可也没学出来;你在乡下怎么就学出来了?看来人的天赋真是不同的。”
泓便老实地讲了自己如何在水库工地上画宣传画,又如何考了三年才考上大学的往事。
“也就是勤学苦练而已。记得大学一年级的寒假,我从老家过完年回来,带了块腊肉去看老师,老师很惊奇地问我带块腊肉来做什么?我说这是乡下的礼节,我父亲收徒弟也是要收一块腊肉的。”
“一块腊肉?”海伦听了,在机场这么一个公共场所也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她还真想象不出带着一块腊肉去看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这大概就是乡下人与城里人的区别吧,也是你没有画下去,而我一直在画的原因吧。”
“你是说你对绘画比我要虔诚吧,所以我学不出来,而你却已经是大师级的艺术家了。”
“你用了一个很准确也很有意义的词——虔诚!除此之外,你的条件太好,选择太多,而我别无选择,只有画画。”
这样说着,海伦的心像是突然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并深深地感动着。其实除了虔诚,泓身上还有一种很朴实、也很坚守的东西在吸引着她。而这些恰恰是她和身边的人,包括昨天晚上那些热热闹闹的朋友们所缺少的。
“一个虔诚、朴实,认准了就不放弃的男人大约也是值得信赖的吧。”海伦心里这么想着,这回却是自己将目光停在了泓的脸上。这是一个成功的中年男人的脸,即便在最得意的时候,也有一种宁静和内敛,大概就是因为朴实与虔诚吧。
“不过,从你的作品中,我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些东西,与昨晚大家说的很不相同。”过了一会儿,海伦又说道。
“另外一些东西?那是些什么呢?”
“孤独,冲突——很多的冲突;以及无所不在的疏离感和不安全感……并不是睿说的反讽。”
“我因此想到,你的作品一定另有根由,不是你说的虔诚和勤学苦练那么简单。可那是怎样的根由,却是我还没有看明白的。”
泓微微地惊了一下。
“艺术家的经历与性格应该与作品有很深刻的关系吧,所谓文如其人,艺术也是如此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什么样的经历带给你如此巨大的疏离感和不安全感呢?”
“有关系,但并不是直接的对应关系,艺术总是超越个体经验的。”
“超越个体经验?这个我明白,好作品总是包含着普世价值,对吧?但从你的作品中,我首先看到的是你,包括那辆满是倦容的劳斯莱斯,包括脸谱化了的难受的雷锋,也包括你素描中拿着手电筒走夜路和找东西的少年。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疏离感和不安全感从何而来?你这么成功,这几年又顺风顺水,怎么会有那么多冲突呢?你的孤独怎么又会那么深沉呢?”
“你不是会看星盘吗?也许一切都是命定的,人如此,作品也如此。今天就我们俩,你不妨给我看看,看看我命定的都是些什么。”泓知道自己很难回答海伦的问题,或者说她的问题都太重了,在机场这样的环境中没法回答,便微笑着避开了她的话。
“真要看吗?……也好,我就来看看你命定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也看看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相生呢还是相克?”海伦调皮地说道。
时间很缓慢地过了十好几分钟,泓注意到海伦的神情在微妙地变化着,一会儿像是高兴,一会儿又显得很惶惑,最后竟蹙着眉头,轻轻地“呀”了一声。
“怎么了?看出什么来了?不会有血光之灾吧?”泓打趣道。
海伦呆坐着,好半天都没有回应,眉宇间却明显地透出一丝忧虑。泓见这个开朗的、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的女孩子,一下子变得如此沉郁,便忍俊不禁想再打趣她几句。
“哈,不成的,看来,我看希特勒啦、梵高啦,总之看历史人物还可以,看身边的人就总是不成。”海伦耍着小滑头,避开了泓的话,嘻嘻哈哈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解剖尸体是行家,给活人看病就不行了?”泓忍不住笑了起来。
“医生不都这样吗?给生人看病没问题,一刀就下去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若是亲人就只好回避。”海伦争辩道,突然又觉得这比喻并不贴切,但话已出口,已经收不回来了。
“歪理!我怎么就是你的亲人了?”
“看来看星盘啦,八字啦,还真不是轻易就看的,搞不好就露马脚。以后呢,你也别再装专家了,我也就只当你是小姑娘闹着玩。”泓用了激将法。
“谁小姑娘闹着玩了?”
“也是哈,反正等飞机无聊,就当闹着玩儿吧。”海伦刚要反驳,就意识到了什么,所以立即改了口。
“可就算闹着玩你也什么都没说呀!”
“说什么?反正你也不信,一点诚意都没有。”海伦娇嗔道。
“有的,我很有诚意的。说吧,我的不安全感从何而来?你刚才‘呀’了一声,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兆头?”
“哪有什么不好的兆头呵,你可正在走鸿运呢。不过女人多了,有点小麻烦罢了。”
“什么女人多了,纯粹胡扯!”
“胡扯?比如这次来香港,明明是我们三人同行的,回北京却成了两个人,琼姐姐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香港,她就不会有什么想法吗?”
“哪能有什么想法?都是工作嘛……而且,她留下来是参加颁奖式的,八面风光,又怎么会孤零零呢?”
海伦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聊下去,再聊有些东西就会变得微妙起来。
“您还要点什么吗?咖啡,还是茶?”
“不用了,差不多也要登机了。”可接着又问,“你真相信星相吗?”
“人生变幻莫测,不可理喻,星相学也许也是一种解读方式吧。”海伦答道。
泓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时光仿佛也善解人意似的,在机场这么匆忙、紧张的环境下,竟像平静的、泛着涟漪的溪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逝着。海伦喜欢并享受着这样一种有着细微涟漪的时光,心里竟盼着飞机延误,再过几个小时登机才好。
可老天并没有遂她的意,不久他们的航班就登机了。
两人上了飞机,坐下来,静等着飞机起飞。飞机平稳飞行之后,泓很快就偏过头,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海伦独自坐着,想起泓星盘上呈现的预兆,又想起他作品中弥漫的孤独与不安,就忍不住扭过头,温柔地凝视着这个长自己近二十岁的男人,忍不住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自己睡着了还是泓醒了,海伦感觉到泓也握住了自己的手。两人的手就这样相互握着,传递着轻微的战栗,既不放开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们似乎都更愿意沉醉在这似梦非梦之中,享受着被丝绒般顺滑的睡梦包裹的温柔与幸福。三个多小时的飞行,海伦的心都是柔软的,她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情感,除了喜欢和欣赏,竟还有一丝母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