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我和小珠骑马回犍为,然后乘船顺流而下,前往僰国。一路之上,小珠似有愁容。我问她在担心什么,她说没什么,只是在想小姐如今怎么样了。我说我也在想,出来这么久,月儿和白鹤现在究竟如何?如果不是因为要参加巫祭大典,我不会又赶回来。
船到僰国,我们在三江口下船,此时正值黄昏,小珠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小珠是我的“影子”,小珠的影子是我的“影子”的影子,我举手投足间便重影叠嶂,对一个江湖浪子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人要是有了羁绊,刀就会变慢。不过,这或许是幸福的代价。我将斩影刀插在腰间,拉上小珠走上望江亭。
张献忠的诏书已经不见了,仙鹤郎君的缉捕告示破旧不堪,我曾经常去的小茶寮没有开门。离正月十五还有几天,我们必须找地方安顿。水竹林的家是无法住的,也不能让小珠跟着我露宿郊野,只有找客栈住下。
东山客栈是个不错的选择,离闹市远,人不多,只是条件稍差,但也过得去。
我和小珠就在东山客栈住下,次日,我让小珠在客栈等我,我要独自去趟七月山。小珠知道我想干什么,她没有说破,一直闷头不语,帮我整理身上皱了的衣服,最后才嘱咐我早些回来。
我笑了笑,说小珠你最好了,我知道你懂我的。
巫祭大典在七月山流米寺举办,我现在要去的不是流米寺,而是月儿的竹舍。树林里还是那么雅静,山风送来成熟松子的香气,我忽然想起理塘寺的无影,想起他对家乡松子的赞誉。我从厚厚的落叶上拾起几枚松果,剥掉外壳,将掩藏其中的松子抖出来,一起放进我的袋子。我留了一颗抛入嘴里,嚼了几下,油香满口,果然还是家乡的松子最为“肥美”。
月儿的竹舍就在前头,远远看去,屋顶形状竟和我此前见到的不同。近前细看,竹舍的顶棚坍塌了半边,上面露出很大的豁口。我吃了一惊,忙进屋查看,舍内一片狼籍,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卧榻之上,一件粉色的亵衣十分醒目。我捡起亵衣,那正是月儿的,我见过,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我将月儿的亵衣塞进心口的衣襟,然后离开此地,往七月山的深处走去。
我现在要见个人,准确说她不是人,她叫圆圆,七月山的精灵。我很多年没见过圆圆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她,但以儿时的情谊来说,圆圆是会出现的。圆圆虽然懒,但她不会懒得见我。
我于小时候常至的地方逡巡,喊着圆圆的名字,期望她出现。喊了很久,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难道这小妖怪搬走了?不可能,圆圆一家不会离开七月山,这是长辈们说过的。终于,在山阴的一株老松下,我看到了她。
圆圆懒洋洋地躺着,背靠老松,悠然吃着松子。
“小爱,你肥了。”
我笑盈盈地望着她,她也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我们放声大笑起来。圆圆不会用“胖了”这个词,在她那里,世间所有的“臃肿”都属于“肥”。松子“肥了”,山里的兔子“肥了”,去年种下的杉树“肥了”,今年的山风有些“肥壮”,天上的云彩“肥白”迟缓……
“圆圆,这些年可好?”
“什么好不好,你们就喜欢说些虚的!小爱,你不是专程来找我的,虽然不是专程,但我还是挺开心的,说吧,你肯定有什么事。”
圆圆递给我一把松子,说这是老松掉下来的,她懒得上树去摘,就在这树下躺了半个月,等树上的松果掉下来,实在等不到就拿背撞几下树干,总要落几个下来。
我问圆圆:“山那头竹舍里的女人去了哪里?”
圆圆说:“山那头确实有女人,但我又不是她朋友,怎么知道她去了哪里?如果你是她的朋友,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她哪里去了?”
我说圆圆你就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没听到,只感觉近来山上巫者的气息变浓了,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就是小爱你还这么高的时候。”
圆圆拿手在老松树干上比了一下,又说那时候真是令人怀念。
圆圆说山上的巫者气息变浓,看来不止我一个巫者,不知道是不是有虞盟的人。巫祭大典在即,来早的或许还有其他人。
我说圆圆你好生回忆一下,真的不清楚那个女人去了哪里?
圆圆说:“小爱你好烦,到我这里来关心别的女人,你就不能多关心一下我?”
我说:“怎么没有,第一句话就问候你过得怎么样,你却说我虚,现在又说我不关心你,你们女人真是奇怪之极!”
在圆圆这里得不到月儿的消息,只好去别处打听。
我说圆圆我走了,圆圆说你也不坐一坐,我上前把她的脸捏了一把,说你别学些虚的。
“小爱,空了多回来看看我们,前几天我还在山里瞧见你师父。”
“你是第几次见到他老人家了?”
“记不清了,好几次吧。”
“下次见到,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问他有什么缺的,我置办了烧给他。”
圆圆点头,继续吃松子,我向她挥手告别。
“圆圆,你肥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圆圆把脸笑得圆嘟嘟的,眼睛成了两道缝。
月儿会去哪里呢?我下山后打听了楚伸的府第所在,得知早已被冯双鲤的人给占了,月儿根本不可能在旧宅。白鹤更不好找了,来去无踪,根本没办法寻觅。找人是我的弱项,要是换了宿莽,应该不成问题。对,宿莽!我可以先找宿莽,再让宿莽帮我找人。他一定会来巫祭大典,到时候我就缠上他。
我返回东山客栈,与小珠会合,我告诉小珠我没有找到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二人乔装打扮成做小买卖的商人,到城内的茶馆喝茶,听江湖上的消息。有不少外来的“商贾”,身上透出不同常人的气息,看来应邀而来的巫者不少,这回恐怕有好戏看。晃荡了几天,没有见到宿莽,这家伙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连“龙首”都未曾瞥见。倒是撞见有虞盟的好几个熟人,好在我藏于“伪装”之下,他们都没有认出我来。
正月十五一早,吃过元宵,我焚香沐浴,换了干净的衣裳,在房间打坐清心。午后,我独自出门,过了一个时辰才回客栈,手上拎着沉甸甸的包袱。
小珠问我拿的什么,我说是晚上大典会用上的东西,上街逛了很久才找齐全。我打开包袱,里面是些羽毛、香蜡、珠串、颜料等物。我说这些都是巫者在大典上用的物件,勉强凑够,寒酸得很,以前巫者势力强盛的时候,都是全族或者全国供奉巫者祭祀所需一应之物,那种辉煌荣耀已是“绝响”。
小珠问我哪里找到的这些东西,我说羽毛是水竹林溪水边张大爷家的,从他家鸭子身上拔了一把,也就将就了;香蜡是附近的铺子买的,花了十文钱,小珠你记在账册上;珠串是向苗族商人买的,都是绿松石串的,还不错;颜料是匡时街买的,九文钱,有点贵,不过以后也能用……
小珠说都记下了,以后买东西可要省着点。我说你管钱我放心,大珠小珠落玉盘,你就是聚宝盆。小珠的脸红了红,说:“别贫嘴了,我去叫店家准备些干粮,上七月山可没什么东西吃。”
巫祭大典是在晚上,还有点时间,我可以磨一磨我的刀。无影送我的刀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大多数时候都用粗布包着,如果没有它的提醒,恐怕我早已忘了自己是个巫者。世事蹉跎,我纠缠于江湖人事,忽略了天地鬼神的呼唤。我不由得轻轻叹息,出房间向店家要了块磨刀石,又打了一小桶水,就在屋子里磨刀。刀是黄铜的,表层已有淡淡的“云翳”,刀口不快,更需要时间打磨。
我聚精会神地打磨斩影刀,同时也在清除内心的尘埃,那是烟火的残留。
“磨的好快刀!”
屋里的角落忽然冒出熟悉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但立刻恢复平静。
“宿莽,你总是神出鬼没!”
我背着那个声音继续磨刀,用手指试试刀刃的锋利程度。
宿莽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比如,我不知道你把刀磨那么快想做什么。”
“杀人。”
“杀谁?”
“还不清楚。”
宿莽笑道:“你是斩影者,又不是刽子手,不需要那么快的刀!”
“今天晚上的大典,斩影者只有我一个,刽子手怕是不下数百,要是他们不高兴了,我这颗脑袋还不够他们砍的!”
“既然你怕他们不高兴,为何还要去?”
“他们高不高兴关我屁事!我要去是我愿意!”
我拿抹布将刀上的水擦干,借着光线看了看刃口,然后对宿莽说:“借根头发。”
“要头发干嘛?”
“试刀啊!”
宿莽啐了我一口,说:“滚!我本就没几根头发,你还要拿我的头发试刀!”
我笑了笑,将斩影刀收起,说:“你这个人不好找,每次都是你找到我。为了补偿你对我的亏欠,我要你帮我找人。”
宿莽紧了紧黑袍,说:“我就怕你这样笑,一看就有奸猾心思,什么叫我对你的亏欠?我何时亏欠过你?”
我请宿莽坐下,又给他倒了茶,道:“我要你帮我找月儿和白鹤。”
“那对男女?”
“好记性!”
“比你好!”
宿莽又说:“你有闲暇关心别的男女,还不如关心你自己。”
“这话怎么说?”
宿莽瞧了瞧窗外,小声道:“反正你自己小心,江湖险恶!”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小珠正从客栈的后厨出来,端着许多吃的。我正想问个清楚,回过头来时,宿莽已不见了。我不得不在心里骂几句娘,这臭小子喜欢吊人胃口,说个话吐半截留半截,云飘雾罩的。
小珠端了两碗面进来,还准备了八个大馒头。馒头很香,我忍不住就要拿来吃。小珠说别动,馒头留着晚上饿了再吃,现在吃面。面是汤面,撒了一层细细的葱花,浇了很多红艳艳的油辣子,我迫不及待地将面和匀,几筷子吃得干干净净。小珠望着我笑,说少爷你的嘴角有一粒辣椒。
吃饱喝足,人就容易犯困,我上床小憩,准备再过半个时辰就上山,我让小珠叫醒我。这一觉下去,很沉,感觉有点晕,似乎没过多久,就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不是小珠的,但很熟悉,是谁呢?我在睡梦中挣扎半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睁开眼睛,有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在看我。
“你终于醒了。”
“宿莽?”
“是我。”
我翻身起来,身子有些酸软,再看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
“什么时辰了?小珠呢?”
“你的女人?早走了。”
“现在什么时辰?”
“这时候,大典应该刚刚开始。”
我心下疑惑,不知道小珠到底要干什么。此刻想起那碗面,里面可能下了蒙汗药。作为一个老江湖,我竟然着了道。
“他娘的,怎么回事!”
宿莽说:“让你自己小心的!我若不叫醒你,你会睡到明天中午。现在大典开始不久,还能赶上。”
“小珠去了哪里?”
“七月山方向!”
我被宿莽拉着朝七月山飞奔,这家伙的轻功很厉害,与白鹤不相上下。我的脚下还是软的,要靠自己走怕错过了“好戏”,好在宿莽一路“提携”,到达流米寺时,天地舞祭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