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展那里喝了酒,我醉醺醺地回到住处,小珠已经做好了饭菜等我。我说你自己吃吧,我在杨将军那里吃过了。小珠看我醉得凶,就旋沏了一杯茶,让我醒醒酒。单从过日子来说,小珠是不错的选择,这段时间我生活充裕,都吃得白胖了。我把杨展付给我的“酬劳”留下一小部分零花,剩下的都交给小珠看管。我不担心小珠会带着钱财逃走,因为我相信她不会这么做。即便她有私心和目的,也不会与钱财有关。
我喝茶,看着小珠吃饭,我对她说:“我们要随军出征了。”
小珠停箸不食,拿眼睛滴溜溜地瞅我,说:“少爷不是没有官职在身吗?也要出征?”
“虽无官职,但杨兄弟需要我帮忙,而且此地驻军撤走后,防备必然空虚,张献忠的人马要是打了过来,咱们在城里也挺麻烦。”
小珠道:“我听你的!什么时候走?我好收拾咱们的家当。”
“明日一早。”
小珠的话让我感觉温暖,她就像是个过了门的媳妇,在为我们的小家精打细算。当晚,小珠便收拾行装,她把我新买的衣衫一件件叠好,把所有的银子都仔细封好……我说别那么麻烦,我们是跟军队、走江湖,又不是去走亲戚,万事随意一些好。
“当然,你要是改了主意,也可以不跟我去,那这些银子你拿着便是,我不需要。”
小珠揉了揉眼睛,说:“少爷你又说这话,我既然选择了跟你,就不会半途而退,更不会后悔,我这辈子要做你的影子!”
我本想骂几句“跟屁虫”,但还是忍住了没说,因为我又回想起她身体的柔软和这段时间以来的温柔。我抱过的女人我不会放弃,更何况还抱过两次。她说要做我的“影子”,我根本没想过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会是什么样子。影子本来就是人的罪孽和天赋,若是一个人跟定了另一个人,那绝对会产生许多罪孽和天赋来,如此,一个人成为别人的影子应该是行得通的。但是又有谁甘愿这样做呢?恐怕没有人能够放弃自己的所有,变作他人的附属。那么,小珠或许是有些冲动的。
我说你可以跟着我,多一个“影子”也是影子,但你记住,只有在光照之下,你才是我的影子,黑暗之中不会有我的影子。
小珠说:“我记住了。”
她烧热水为我洗脸洗脚,服侍我睡下,这般待遇,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即便是我的阿月也没有如此殷勤。我的睡意快上来的时候,小珠又抱着枕头站到了我的床边。她穿着单薄的布衣,依旧怯生生地望着我,似乎在期盼什么。卧室的灯未灭,她的长睫毛上似乎挂着新鲜的“露珠”,闪烁出光芒。灯火在摇曳,露珠儿也在摇曳,我看出了她冷得厉害。
我迷蒙着双眼,轻声说道:“天气冷,上来吧!”
小珠先是一愣,片刻后高兴起来,像只小熊一样钻进了我的被窝。
窗外下起了雨,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菡萏花尖的那颗晶莹的小水珠,终于掉落在宛如玉盘的莲叶上,几个旋转来回,准确滚入莲心。
这是我第三次抱小珠,我充分感受了她身体的温度和柔软。这种感受,即便是阿月都未曾给我。多吉家的卓玛像一头母牛,十分壮实,力气还很大,她和小珠是截然不同的物种。
小珠蜷缩在我的怀里,她的心跳最初很快,后来逐渐归于平静。
我说:“你回房睡吧,我习惯了一个人。”
虽然我是僰族的希望,注定成为族群开荒拓土的“播种者”,但我偏偏是个孤独惯了的人,睡觉的时候,我没有影子。
小珠没有动,她的身体开始缓慢颤抖,她在我的怀里抽泣起来。
我忽然意识到,作为斩影者,现在的我真的多了一道“影子”。
次日,我与小珠随着杨展的军队离开犍为,小珠在我怀里塞了好几张饼,说路上饿了吃。她换上了干练的男装,像贴身侍卫般跟随我。我看到太阳下我的影,看到小珠,以及小珠的影。原来“影子”也是有影子的。
杨展为了拿下嘉定府,显然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不用我帮什么忙,我和小珠也只是在军中混吃混喝。有杨展的保护,我应该相对安全,张献忠的人和有虞盟的巫者都不容易接近我,这种避祸的法子与僻居理塘是两个极端,一种极闹,一种极静,闹中取静可能更顺应乱世的潮流。十万大山能够激发我巫者的力量,净化我俗人的身心;十万军队能够还原我俗人的习气,掩盖我巫者的特质。十万个臭男人凝聚而成的浩然气、暴虐气,足以阻塞天地之途,纵有一百个有虞盟也无法打通天地之息。
不出三日,杨展的军队进了嘉定府,随即整编了一万降卒,派官遣将,仍然留守嘉定。在嘉定府,我和小珠整日无所事事,便四处游荡,寻觅美食。这里的熟鸭子挺不错,外皮甜脆,颇有风味,小珠说回去后也学着做一做,让我能常常吃到。
嘉定府城破之后,杨展很忙,我很少见到他,没有机会和他喝酒,他却派人送来不少酒食,倒还没有忘了我这个朋友。我喝着杨展让人送来的美酒,吃着小珠烹制的菜肴,看城里士兵每日操练,实在无聊就穿着小珠为我浆洗干净的衣服到城内外名胜闲逛。这日子完全是文人雅士过的,哪里像是砍柴为生的僰人过的生活?在我打算遛狗养鸟之前,有一封信打破了我清静美满的日子。那日我在凌云大佛览景,傍晚回到临时住所,开门后,发现有封信掉落在地上,应该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去的。知道我住处的人不多,难道是杨展那里给我送来的?信封上什么都没写,我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带有香味的纸笺,上面写道:
正月十五,僰国七月山流米寺,巫祭大典,务必参加。有虞主媿兴。
信的末尾有媿兴特别的花押。
我愕然半晌,有虞主怎么打算召集巫祭大典?
小珠拿过信纸,看了看,问道:“什么是巫祭大典?”
我说:“小珠,我也不瞒你,你知道我是僰人巫者,这巫祭大典便是巫者组织有虞盟的盛会,曾经是每年开一次,以宣布重大的事情或者决定,盟里的所有巫者都要参加。据我所知,近几年,巫祭大典根本没有再开,何以现在又突然恢复?”
小珠说:“少爷,你说过自己早已不是有虞盟的人,不必理会什么巫祭大典。”
我沉默许久,摇摇头,说虽然我不再是有虞盟的人,虽然我极不愿意去见那些人,但这个大典我不得不去。
小珠不理解,问我为什么。我说这个大典在巫者的世界非常重要,很多不是有虞盟的人也会收到请帖前去观礼,因为这个大典事关巫者世界的秩序,其很多决定都会影响天下的巫者,是以不能不重视。我若不去,谁知道有虞盟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僰族今后的发展绝不能受制于他人强加的决议。
小珠说:“我陪你去。”
我说:“还有半个多月,过了年出发吧,初五走。”
小珠点点头,说:“我明日去办些年货,杨将军那里也该送点东西。”
“一切照你说的办!”
小珠进厨房做饭,我瞧着她的背影,真像个勤快的媳妇,但她本不是我的媳妇。小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呢?丫鬟,情人,长工,还是保姆?那晚我抱了她第三次,抱了整晚,她的哭泣让我不得不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但是第二天,我还是让她回自己的房间,此后她再没有抱着枕头出现在我的床边。我似乎应该给她一个名分,因为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开始把她当作我的家人。
我知道小珠还有许多秘密,有我所不知的过去,但是这并不重要,我能觉察到她对我是真心的,有些情感真的装不出来。看来我算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中,这“饼”味道不错,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馅儿”。会不会是“人肉馅儿”?我笑着摇头,如果是,那“人肉”也太好吃了些。
收到信的第二日,我和小珠上街办年货,战乱时节也没什么可办的,无非就是些香肠腊肉,两尾鲜鱼,再称点瓜子花生各色糕点,买几只大红的灯笼,再裁几张红纸,拿回家写春联。我给小珠扯了花布做新衣裳,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从前的春节,我过得很简单,两瓶酒,一盘肉就可以过个年,一个人过总是很简单的。只有和阿月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度过一次圆满的春节,和这回差不多,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圆满的感觉了。
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在僰国没有亲人了,要说有,月儿和白鹤可以算是,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我有时会后悔当时的冲动,赌气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徒劳,但愿他们珍重,不再做傻事。
我让小珠回家做年饭,说要请杨展来喝酒。小珠得令回去了,我便拎着瓜子花生和两块腊肉去军营找杨展。
营里士兵说杨将军一早就领着一队人马出去了,不知何时归还。我将年货给了杨将军的亲兵,让他告诉杨展我来过,请他回营后到我家里吃年饭。我随即回了家,小珠正在洗菜,我便帮她劈柴烧火。热腾腾做好了回锅肉、仔姜鸭,又把煮透的香肠腊肉切好装盘,再炒上两盘时蔬,一应菜肴就放在灶台上热着。小珠说最后做酸菜鱼,等杨将军来了再下鱼不迟,若下得早了,鱼肉就老了。我说行,那就把酸菜汤好生熬一熬,熬出鲜香与浓稠。
天全黑之后,杨展才摸着门进来,他大笑道:“兄弟,我来迟了,抱歉得很!我说你们屋里怎么不点灯啊?是不是营里的兵怠慢了?”
我端着油灯从厨房里出来,小珠跟在我身后。我说杨兄弟你营里的兵哪敢怠慢我?我和小珠在厨房嗑瓜子呢!里面暖和得很!
“小珠,去下鱼吧。”
我把灯放在桌上,然后从厨房里把菜端上来。杨展说他带了好酒,五十年的姚子雪曲,于是将酒满上,我俩先吃起来。
我喊道:“小珠,鱼好了就端来,一起吃饭!”
小珠应了声,说马上就好。
杨展说:“兄弟,这都过年啦,你们有动静吗?”
我问:“什么动静?”
“当然是你们僰族的宗族大事!”
我说:“哦,急不得。”
杨展怪道:“嘿,你小子,真是皇上不急……将军急!”
我说喝酒喝酒,大过年的,急什么急!
杨展道:“你可知道我这好酒哪里来的?”
“僰国?”
“不错,你可知道是谁送的?”
“你老丈人?”
“去你的!我杨展光棍一个,哪儿来的老丈人?这酒是冯双鲤送的!”
我惊道:“冯双鲤?给你送酒?难道他……”
灯光之下,杨展的脸上露出喜色,他说:“兄弟,咱们的赌你输了,冯双鲤果然中了计谋,落入吾彀中矣!”
我说可喜可贺,你杨展不愧是足智多谋的将军,喝酒,喝酒。
杨展道:“听说张献忠的伪旨到达僰国后,冯双鲤沐浴焚香,恭敬接旨,没想到张献忠的话说得那么粗俗难听,让冯双鲤颜面尽失,不由得气炸肺腑。几天之后,冯双鲤就反了,并派人到犍为接头,犍为守军又遣人到此地向我禀报。这段时间,我都在忙这件事,如此一来,冯双鲤就算是我的人了!”
我笑道:“恭祝杨将军和冯将军百年好合!”
杨展拿筷子打我,说你他娘的嘴真毒,喝酒,喝酒!
小珠端着一大碗酸菜鱼走来,杨展忙起身接了。
“哟,厨房里黑咕隆咚的,也不多点盏灯?是不是不够用?”
杨展走到门外,喊道:“虎子,你去拿些灯烛来!”
原来,杨展的卫兵还站在外面,我忙说不必,小珠也说她看得到。我说叫虎子吃饭,然而虎子早就飞跑而去了。
杨展为小珠倒了一杯酒,小珠羞赧地说她不喝酒的。我说没事,过年了,喝几盅无妨。我为小珠搬了一张凳子,让她坐下慢慢喝酒吃菜。小珠悄悄将凳子朝我这边挪了点,低着头啜饮美酒,红霞很快飞上了她的粉脸,在灯光下煞是好看。
“杨兄弟,多承照顾,这杯酒我和小珠敬你!”
小珠随着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展高兴道:“说这些干啥?今天咱们家喝高兴便是,别来客套!”
我说你他娘的说的是,喝酒,吃菜!
小珠在背着灯光的影子里偷偷擦了擦眼睛,说还有一个菜忘了端上来,于是去了厨房。
我说杨展你的胡子更多了,显老,也不剃一剃。杨展说你小子却油光水滑的,好像年轻了不少,日子过得滋润。我们相视而笑,碰杯,饮酒。
我对他说:“过两日我回一趟僰国。”
“回去?干什么?是不是兄弟我有不周之处?”
“不周之处多着咧!我他娘的都胖了一圈!”
“那你吃什么回头草?”
“巫者们将在僰国集会,我不得不去。”
杨展若有所思,举起酒杯,说:“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拦你,只等着你早日回来,陪着我收拾河山!”
我说你去收拾河山,老子等你收拾完了当山大王,到时候把你掳获的美女都给我压寨吧!
小珠从黑暗里端出一盘炸花生米,问什么山大王,什么压寨?
杨展笑道:“你相公要当山大王,让你管他的小妾呢!”
小珠说杨将军别取笑,我家少爷不是这样的人。
杨展挤眉弄眼说:“这酸菜鱼真开胃口,你小子有福气!”
我看了看小珠,发现她的眼里流露出喜悦,我不好辩驳什么,且由着他二人说,反正是过年。杨展说你这次回去可得小心,“仙鹤郎君”的案子还没消呢,别让人给逮住了!我说还不是你杨展给闹的,好生生的非把我变作了采花贼,害得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姚子雪曲喝完一坛,虎子捧着一把灯烛回来了,蜡烛是红的,隐约还有龙凤图案。
杨展喝得大醉,被虎子背回营地。
当晚,小珠在我的房间点上了两支红烛,气氛很奇怪。她又抱着枕头站在我床边,双腿并拢,两眼深情,牙齿轻轻咬着嘴唇。
“少爷,外面下雪了。”
“嗯,挺冷。”
“要加被子吗?”
“把你的被子抱过来吧。”
小珠的身子真暖和,这是我第四次抱她,被我抱过四次的女人,我如何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