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溯流上犍为,小珠把我照顾得很好,买茶买饭,跑前跑后,都极为殷勤。晚上歇宿,她就睡在我旁边,没有任何抱怨。这种舟船艰苦,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挺不容易。
我总是对小珠说:“待会儿靠岸你就下船,到陆上雇车回僰国。”
小珠说她不会回去,回去了也没法活。她说既然跟着我走了就是我的人,要一辈子服侍我。到岸上买饭,她就抱着我的刀去,说女孩子家一个人不安全。我舍不得我的刀,只好等她回来。
我问小珠,月儿为什么会干那种事,她说做婢女的不知道小姐真正怎么想,只是按小姐的意思帮她要见的人领路。小珠说她也觉得不好,所以不想再做下去。老爷死后,家里都乱了,她无家可归,只有跟着小姐,现在有了我,就有了真正的家。
看看将到犍为,小珠始终不肯回去,我又不能将她推到江里,也只好由着她,就当平白多了个侍女,日子确实比以前过得舒适。她翠绿的身段老是在我面前摇曳,就像清澈溪水里的水草,鲜嫩碧绿,十分可爱。我对她说你别晃,我怕我忍不住吃了你,小珠就羞赧地笑,前头的舟子也跟着笑。
舟子说:“你小哥有福气,半路上都能捡到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羡慕死了我们这些穷苦人!你小哥如果不要,就让给我,让这姑娘陪我打鱼载客,悠游江湖!”
我说舟子大哥,你还是有点学问,竟然知道什么悠游江湖,你看的什么书?他说没看书,就听乘船的秀才讲过,说的是春秋时代范蠡携西施泛舟太湖,悠游岁月,自在得很!
小珠很高兴,因为有人拿她和西施相提并论。
我对舟子道:“大哥你可没有陶朱公范蠡的仙福啊,这个西施怕是不愿意跟你!”
舟子欸乃一声,唱道:“山水绿哟,江水东流!山水秀哟,佳人泛舟!船家苦哟,独饮船头!”
小珠笑嘻嘻地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舟子,那舟子接过喝了,说:“有了这杯茶也不枉我撮合了一对才子佳人!”
我说你这个大哥说话怪,哪里是你撮合什么?
舟子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不是我这条船,你们二位哪来的十年百年?”
我笑着摇头,懒得再去理会舟子。小珠坐在我身边,两腮绯红,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肌肤很白,似乎吹弹可破,鼻梁也高高的,睫毛更是比普通人都长。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使女,本身就像个闺阁小姐。
孤舟,寒夜,清冷之时,小珠就靠近我,给我讲故事。她说她的名字是老爷取的,当她第一次被人领着去见老爷时,老爷正在读诗,刚好读到“大珠小珠落玉盘”,于是就给她取名“小珠”。她说她的老家在十万大山,那里山势险峻,人民清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所以她从小就被卖到了僰国,在有钱人家当使女。她说她的家乡最大的神不是玉皇也不是佛祖,而是灶神,在那里人们把灶神看得最重,哪家吃得饱就是灶王爷显灵,大家都把家里的灶看得很神圣,长年供奉不断,纤尘不染,有吃的都是灶王爷先吃,然后才是家里的长辈、小孩子吃。
我问小珠:“你恨有钱人吗?”
小珠眼里带着泪,说:“谈不上恨不恨,要怪只能怪老天,不给家乡人活路。”
我说:“这种话说不得,我告诉你,我是个巫者,便是天意的传达人,那灶王爷也是老天的使者,在我们面前,你可以怪任何人,但不能怪老天。”
小珠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官家富家也说自己是上天的臣属,只不过是奉命行事,刍狗的事情当然要天地来解决。”
我说小珠你不是使女,你到底是谁?
小珠笑道:“少爷,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使女。”
“你怎么会那些文绉绉的句子?读过书?”
小珠说:“跟了小姐好多年,耳濡目染,多少会一点。”
我走出船舱,江上的寒风吹得我直哆嗦。小珠拿起她在陆上买来的披风,为我披上。我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圆得正好,我说:“今天是十五了吧?”小珠说今天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又说少爷进舱里去,别冻着。我望着僰国的方向,那里起了大雾,我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景。我在想月儿和白鹤又在做什么呢?是否捐弃前嫌和好如初?或者依旧我行我素醉生梦死?这次回乡遇到些怪事,心里不透彻,即便有的事情眼见耳闻,但还是像影子一般捉不住。
我回头看小珠,她仿佛是一株脆弱又顽强的小草,从十万大山里挣扎而出。我虽然不知道她真实的想法,但却看到一个真实的人。江湖之中本就真真假假,有时候假的比真的还真,有时候真的比假的还假。我把披风解下,披在她身上,拉着她回船舱。
船行多日,终于到了犍为,这里还是大明的地盘。听杨展说过,犍为尚有两万的精锐,张献忠还不敢下手。刚入城,我和小珠就受到盘查,官军将我的包袱打开,发现了里面的长刀。军爷问我是不是奸细,带刀干什么?我说这刀是法器,驱鬼用的,我不是奸细。军爷当然不信,不由分说把我们往军营里抓。这倒是合了我的心意,我还担心进不了军营,见不到杨展,现在一入城就直奔目的地。
官军下手重,于我而言没什么,但小珠就受不了。我说你们轻点,有没有怜香惜玉的意识?待会儿见了你们杨将军,看怎么收拾你们。官军就笑,说敢和杨将军攀亲戚的不多,你是有胆子的。于是叫手上松一点,别捏坏了“香”,掐碎了“玉”。
我对军爷说你们的防备确实做得好,比僰国好,看来冯双鲤是必败无疑了。军爷笑道冯双鲤是个毬?咱们将军早晚收拾他!
入营后,恰巧看到杨展打马经过,仿佛是要出营。我便高声喊道:“杨将军,是否忘了故人?”
杨展显然是听到了,他将马勒停,远远瞧了我一眼,立刻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冷兄弟!”接着翻身下马,朝我大步走来。他的卫兵也跟着下马,紧随其后。
杨展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敢绑我的兄弟!”
我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让他们带我来的。
杨展就瞪了那几个军卒几眼,差点没有把他们瞪杀掉。
“松绑!”
杨展一把将我抱住,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但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快!”
我说:“家乡无聊,别无去处,只好来投奔老兄你,军中可有余粮?”
杨展大笑:“老子保管你顿顿有肉!”
笑声未止,杨展悄悄拉我袖子,侧到一旁,问:“冷兄弟,你走了桃花运?怎么带了个女人来?”
我问:“军中没有女人?”
杨展道:“没有。”
我转身对小珠说:“杨将军说了,军中没有女人,待会儿吃饱了饭,领了杨将军的路费,就回僰国吧!”
杨展把我后背一戳,忙道:“军中虽无女人,但从今以后就有了!你冷大侠特殊,僰族一根苗,断了不好,本将军给你优待,让她与你同住,你小子晚上可要不辞辛劳!”
杨展的卫兵在他身后掩口而笑,我就对杨展说:“你先给我们安排住处,让人带小珠去收拾。”杨展于是吩咐属下照办,一个卫兵领着小珠去了。
杨展拉着我,诡笑道:“你小子艳福不浅,哪儿来的妞儿?”
我说你别那么猥琐,这姑娘是我半路捡的,非要跟我,我也拿着没办法。
杨展说你难道真当了仙鹤郎君?四处沾花惹草?
我说你别提仙鹤郎君,我没那种本事,反正这姑娘就是“饭粘子”,甩也甩不掉。
杨展道:“那你让给我当老婆!”
我说:“休想!我抱过的女人我是不会放弃的,何况还抱过她两次。”
“才两次?”
“去你的!”
杨展带我去他的营帐,嘱咐我道:“你要管好你的女人,这两万人可不是吃素的,女人进了军营就是进了虎狼窝,当兵的个个眼红。”
我说:“说的也是,不如烦请杨将军在城里找一住处,让小珠住那里,也就免了诸多不便。”
杨展道:“你他娘的说这么客气干嘛?”
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到中军大帐,杨展请我喝茶吃肉,又叫人去请小珠。趁着小珠没来,我问杨展关于赌约的事情。
杨展道:“这件事我忘不了!我到犍为后,立即着人在张献忠军中散布消息,说冯双鲤和犍为官军有勾结,然后伪造了一封由我写给冯双鲤的书信,大为赞扬冯双鲤的明智,说他弃暗投明,乃当世俊杰。只要他冯将军坐镇僰国,我犍为就进不了八大王的一兵一卒。我把书信送往僰国,在途中假意让张献忠的探子偷了去。现在,那老贼怕是已经看到了信,正盘算着如何对付冯双鲤呢!”
我说你在僰国埋伏下的那招,看来要起作用了。
小珠被领入大帐,挨着我坐下。我和杨展便笑谈兄弟之情,老杨说要封我个将官来当,我说封官是朝廷的权力,你杨展自己能做主?
杨展道:“如今新承大统的皇上南狩避乱,蜀中的军队早已与新君断了联系,朝廷也不会给我们拨军饷,全靠我们自给自足,在犍为这里,就是我说了算!”
我说我不会当官军,你是知道的,我和小珠就住在城里,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作为朋友,我会帮你。要是你觉得我这个朋友还有点用,那就给点酬劳,朝廷的俸禄我是不要的,我只要你杨展的钱。我这个朋友绝对不是白当的!
杨展说:“你要是不占便宜就不是冷大侠了,在犍为这地儿,我老杨绝不让朋友吃亏!”
我说我还等着赌约,到时候要看结果。
杨展道:“姚子雪曲都备好了,不管输赢,咱们一起喝!”
我说:“你的酒我是喝定了,但要是我赢了,这坛酒我可要独享!”
杨展拍着大腿道:“由你!”
我和小珠住进了犍为城里的一间民房,离军营不远,方便杨展找我喝酒说话。我就稀里糊涂的与一个相识不久的女人住在了一起,没有同床,但也蛮新鲜有趣。认识小珠很突然,认识杨展也很突然,我和杨展也是稀里糊涂走到一起,回僰国的途中还同床共枕过,但杨展是男人,引不起我的兴趣,即便他是个好男子。小珠是不是好女子我不清楚,因为我不了解她。小珠把犍为的住处当成了家,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每日烧火做饭,洒扫洗衣,就像是我的小媳妇儿。我甚至一度认为我有了个稳定的家庭,当然我知道这只是错觉。
每晚睡前,小珠会抱着枕头来向我道晚安,我都会挥手说你去睡吧。然后她便落寞地抱着枕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在想我对她会不会太残忍?如果她是月儿,我又会怎么做?当然,她不是月儿,更不是阿月。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人,我不应该端起伪君子的架子,我在理塘都要了多吉家的卓玛,为何又不能要她?我的老祖宗们都在等着我生儿子,我自己是生不出来的,必须有自愿的“土壤”。小珠可以说是肥沃的“土地”,她可以成为僰人在后世称颂的伟大母亲。不过,我始终不想跨越雷池,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阿月的仇?又或者是月儿的恨?
过了几日,杨展把我叫到军中,说赌约有了消息。原来张献忠在“截获”官军的密信后,立刻对冯双鲤起了疑心,并八百里加急传谕冯双鲤,要他领军夺取犍为。冯双鲤果然听信了青城山“李道长”的胡言,不敢攻打犍为,转而主攻东面的泸州,只派了小队人马佯取犍为。冯双鲤自以为攻打泸州胜算极大,岂知被泸州守军大败。张献忠闻讯大怒,当即亲书一道“圣旨”大骂冯双鲤。
杨展说:“兄弟,你可知道张老贼的伪圣旨写的什么?”
我说无非是些责备的话。
杨展说单论责备感觉太轻了,我给你背一遍:“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咱老子叫你打犍为,你却要打泸州,如今折了许多兵马。驴毬子,拿老子的话当屁,入你妈的毞,钦此!”
杨展背完“圣旨”,放声大笑,说张献忠才是个驴毬子,滑天下之大稽,冯双鲤看了这道“圣旨”必然颜面扫地、羞愤难当,再也无法与八大王同心同德。
“如此,冷兄弟,你我打的赌,怕是你要输了!”
我说:“输赢无所谓,反正都是喝你的酒。”
杨展当即拿出一坛子姚子雪曲,说现在就喝,我不同意,因为还没见到最终的结果,或许冯双鲤与张献忠和好如初也不一定。
杨展道:“现在就喝,算我输了,请你喝酒,喝完这顿酒,我们就要离开了!”
我问道:“离开?去哪里?”
杨展拍开了姚子雪曲的封泥,一股醇香立刻充满中军大帐。
“犍为久守无益,不如主动出击,我军即将袭取嘉定府。俗话说兵动如风,开拔以后就不能喝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