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回忆未尽,花琏已经拐到了通向书院后山的小道上,这时四周早就已经空无一人。她拿出一个花灯,像放风筝一样牵在手里,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想起小时候那次遇险,自己也算是因祸得福,从此得以窥见这个神秘世界的一鳞半爪。不过后来倒是听说,当年那场中秋灯会上还真的丢了一个孩子。
据说那拍花子的和耍猴人是一伙的。耍猴人先把人们都吸引到一处,他的同伙就在一旁物色合适人选,等看到合适的便打手势示意耍猴人,耍猴人就会来几个精彩的把式,敲响锣鼓或者引得观众鼓掌叫好,同伙趁人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便用带迷药的绢布捂住孩子的嘴,抱着就趁乱溜走。
自己当年要是没有那只纸鹤,下场未必要比那个孩子好到哪里去。
……
秋声寂寂,草丛里纺织娘的歌声就显得格外清脆动人。四周一片漆黑,一眼望去,只有花琏手中这盏花灯伴着清淡的月光孤零零的亮着。
为了确保自己走出了护城法阵的作用范围,花琏尽可能的往更高处多走一点。待爬到了山顶,转头一看,整个姑苏城几乎都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了,城中的观星台也已在自己之下。
果然,不到片刻,远处的天空便飞来了一团白色的光华。衬着身后巨大的月亮,这只纸鹤就好像是从月宫中飞出一般。
花琏伸手想接住这“月宫使者”,待它近了,才发现它的嘴里还衔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等接到手里一看,原来是一个水滴式样的吊坠。这水滴本是透明的,在纸鹤身上发出的光亮的透射下才会显得闪闪发光。
花琏不觉莞尔,怎么最近都流行中秋送首饰。哥哥刚送了个手镯,这位笔友也送来一串吊坠。
展开信一看,这位笔友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占卜到花琏最近会出远门游历,可能会有危险,因此送来一件灵器防身。
花琏都快乐开花了,什么时候灵器这么廉价了?一晚上俩,看来自己前十几年的运气全用在今晚了。至于什么出远门,怎么可能,书院只给了三天的假,能到多远?城外虎丘一日游还差不多。
不管怎么说,好歹多了一件灵器,虽然又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说明书。普天之下,还未入道门,便先有了两件灵器的,总不会太多吧。
收好信,再戴上吊坠,花琏便打算从另一条山路下山。此时若是原路回返,城门也许已经关闭。倒是眼前这条山路,还是之前和采薇爬后山的时候发现的,能直接通到书院后门。
这座山不知何故一直被荒废着,连个看林人都没有。那天和采薇沿着这条路上来的时候,一路都是腐败的枯枝烂叶,吸引了不少食腐的蚊虫聚集在一起,每走一步都能惊动大批蚊虫漫天飞舞。
她们当时差点就半路放弃了,本想沿着这条山路打道回府,但是由于路况实在太过恶劣,两人实在不愿回头重走一遍,又总是想着前面一定有好路,便硬着头皮走了下去。
好歹最后到了山顶,地形开阔了些,不时又有岚风清扫,才没有了那些蚊虫枯叶。
因此这条山路虽然下山的路况糟糕了些,但已经是花琏知道的唯一一条可以这时候进城的路了。
花琏本以为蚊虫都有趋光性,自己手上这盏花灯肯定会被包围的密密麻麻,到时候看着恶心不说,还会影响照明效果。没想到,这些恼人的飞虫不但没有靠近,反而远远的避开了花灯所经之处。
虽然没有了飞虫的困扰,但是未经开发的山路本就崎岖,更兼之南方气候湿润,那些腐烂枝叶打上了水汽,更是湿滑难行。
花琏小心翼翼的走着,却突然听到一声声隐约的哭声。凄厉又哀恸,被这夜间的山风一吹,更添了几分萧索。大概是猫叫吧,她这么安慰自己,猫叫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确实是像哭声的。
猫叫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但停在某处后,似乎就不动了。花琏总感觉周围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眼看着自己面前的花灯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她哆嗦着又连续打出了好几盏。这花灯既然是个灵物,刚刚又莫名变暗了,说明确实有点辟邪的作用。
连续好几盏花灯都亮了起来,虽然亮度明显较之前弱了许多,但好歹没有彻底暗了下去。
花琏恨不得贴在花灯上走路,还没走几步,又听到前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既然有脚步声,总应该不是阿飘了吧。
虽然不知道前面那人为什么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但好歹可能是个同类,花琏还是快速跑向了脚步传来的方向。
前面果然是个活人!起码看上去是,这人荒郊野外、月黑风高的还穿一身夜行衣,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但是花琏还是跟看到亲人一样飞奔过去。
那人显然十分警惕,花琏离她还有十几步,他便迅速转过头:“什么人?”
“活人,活人!”花琏忙不迭答道:“大侠,救命啊,后面有……有那个什么!”她实在没有勇气在这种环境下说出那个字。
见那人并不十分排斥,她赶紧跑到那人旁边,走近了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人不是刚杀过人,就是自己受了重伤。他一手提着一把钩子一样的武器,一手拿着一张发光的符纸,只是那张符纸的光芒实在是微弱的如同风中之烛,让人感觉随时会覆灭。
这人走的方向正是花琏刚刚过来的方向,花琏无法,只得跟着他走回头路。一边走,一边不忘再次提醒他:“我刚刚从这条道过来的,那后面,有……有哭声,哭的可惨了。”
这人置若罔闻,不由让人疑心他是不是个聋子。他步速相当快,花琏跟上他都很勉强,说话实在太过费力,只好闭嘴闷头赶路。
走了不知多久,这聋子突然停了下来,花琏不解其意,但是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人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他问花琏:“这样的灯,你还有几盏?全部拿出来。”一句解释都没有,花琏虽然有点不爽,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依言照做。
几乎就在她拿出全部花灯的时候,一阵阴风吹来,冷彻骨髓。那人脸色都变了,又从怀里掏出两张符纸,轻轻一抖,纸符便发出光亮,只是这光亮竟比先前还要微弱。
只见这两张符纸中的一张突然燃烧了起来,那聋子突然拔腿就跑,那速度跟飞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等花琏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得时候,那人早已无影无踪。
花琏还没来得及震惊、愤怒外加骂街,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紧接着,突然听到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呀,这里还有一个呢,也杀了吗?”说话的声音有多温柔,说话的内容就有多残酷。
花琏鼓起勇气,缓缓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一身蓝衣的妙龄女子,在惨白的月光下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这时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这一个嘛……身上毫无修为,应该跟他们不是一伙的。”顿了顿,又接着道:“还是别节外生枝了,免得给妈妈添麻烦。”
花琏听了这话,拼命点头表示赞同,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想着:什么妈妈?鬼妈妈吧。想到这,忍不住去瞧那个蓝衣姑娘的脚下,果然,虽有月光透过树枝缝隙照了下来,但是这大妹子脚下却并没有影子。
这蓝衣女鬼开口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就是杀错人了,叫那杜大人知道了,也只有夸我们妈妈尽责的,哪里会责怪呢?”说着便抬起了手。
花琏见她们旁若无人的讨论自己的生死,便知道这花灯对她们毫无杀伤力,反而可能激怒她们,于是立马收了所有的花灯,“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道:“神仙姐姐们高抬贵手,小的是奉了杜大人的命令给妈妈送礼来了。”
那蓝衣女鬼果然被唬住了,问道:“送礼?送什么礼?”
花琏继续编道:“杜大人感念妈妈功劳,今天又是中秋佳节,便派我送点东西来犒劳妈妈。”
那蓝衣女鬼听了,似极为得意,朝花琏后面那人说道:“你看,我就说咱妈妈面子大吧?就连杜林峰那老狐狸也要孝敬她老人家哩。”说罢,又朝花琏伸手:“东西呢?也没看你带着什么,别是自己私吞了吧。”
花琏根本就是在蒙她,这一时半会的又哪里拿得出什么礼品。但是这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可以背锅的。
她不急不忙地道:“还请神仙姐姐慧鉴,小人带了礼品出城后,还没等走到山脚下就被一群人给挟持了,他们抢走了礼品之后并没有杀我,反而让我给杜大人带个口信,说妈妈不配当他们的对手,让杜大人换个配得上他们的……”语气里带着三分不忿和七分的同仇敌忾。
蓝衣女鬼还未等她说完,已是勃然作色,大怒道:“岂有此理,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何方宵小也敢跟我们阴山老母相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呸!”
身后那女鬼听闻此言也走到了花琏面前,只见她一身紫衣,脸色惨白,面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死气。
紫衣女鬼也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没有去给杜大人报信呢?礼物既然丢了,为什么还敢上山?难道就不怕妈妈怪罪吗?”
花琏此时已经是编出风格,骗出水平了,她仍不疾不徐道:“没有报信是因为那伙贼子明显是来者不善,我怕妈妈一时不防,着了他们的道。小的见识鄙陋,哪里能知道两位神仙姐姐法力无边,吹口气都能弄死他们。”
她缓了缓,接着道:“至于妈妈会不会怪罪……小的差事没办好,就是怪罪也是应当受着的。更何况一向听闻阴山老母虽然法力高强,却是最宽厚慈爱不过的了,想必不会为难我这样的小角色。”
花琏悄悄抬了头,见两个女鬼好似已被打动,于是又加了把火:“再说了,看两个神仙姐姐这样,想必都是妈妈身边极得力的……要是有你们为我美言几句,我想妈妈肯定是不会怪罪了。”
蓝衣女鬼已是信了八九分,不由面露得色。紫衣女鬼却是不好糊弄,她又发问:“前面说的倒还合情合理,只是刚刚你为何会与那贼子一起?”
蓝衣女鬼这时候已经完全站在花琏这一边了,花琏还未作答,她便抢着说道:“这还用问吗?你可真是不够机灵的,当然是因为她毫无修为,被那起子小人胁迫的。”
紫衣女鬼看都没看她,仍然盯着花琏。
花琏清楚这应该是最后一关了,边想边慢慢的说着:“是这样,我在给妈妈报信的途中碰到了那厮,大概是顾忌着二位神仙姐姐,所以他并没有立马杀掉我……我想与其死在那等小人手下,还不如留取有用之身,来给妈妈报信,所以就与他虚与委蛇了一番。”
紫衣女鬼听了,似乎仍是半信半疑,但一时也找不到证据反驳,更兼之她一开始就不主张杀人,因此不再多话。
蓝衣女鬼倒是完全变了张脸,她热情的上前扶起了花琏,一把挽住她,道:“看在你对妈妈这么忠诚的份上,这样吧,我带你去见一见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见了你,也许不但不罚,反而有赏呢。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啊?”
花琏心说我当然不敢动啊,脸上却忙挤出十分想去但又实在不方便的笑来。
她小心翼翼的对蓝衣女鬼说:“既然已经碰到了二位神仙姐姐,那这传信的功劳也不好和二位争抢。不如这样,我先下山将此事通报与杜大人知晓,翌日有幸,再带重礼来拜访二位,也好报答这一番救命之恩……”
蓝衣女鬼十分不满:“笑话,我是何等身份?还能贪墨你那点功劳不成?你这般推推拉拉的,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花琏听得直想抽自己耳光,这下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上了。嘴上却说着:“不敢不敢,小的只是区区一介凡人,先前是怕污了神仙清修之地,既然姐姐诚意相邀,试问我又怎敢不从呢?”
蓝衣女鬼这才满意,拉着她就走,边走边道:“依我看来啊,你也用不着自卑,你虽然当下毫无修为,可却也是颇具仙骨,迟早都是我辈中人……”
花琏心说:那可不咋地,谁不是迟早都是你辈中人……心里虽这样想,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开口谢神仙姐姐赏识,然后又是天花乱坠一顿吹捧。
这样走着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花琏便闻到了一股极浓烈的血腥味,比起之前在那聋子身上闻到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走到跟前一看,满地都是死人。这些人身上跟那聋子一样穿着夜行衣,再加上那两位之前提到的“他们”,可见这些人应该是一伙的。
花琏之前已经收回了所有的花灯,此时只能借助一点点月光看清眼前的景象。虽然看不到具体情况,但从这里散发出的血腥味就知道这些人只怕是死状极惨。
蓝衣女鬼边走边跟她炫耀:“杜林峰那老头也算是有点眼光,知道有我们阴山老母在此,就是有千军万马也绝难过去,更何况是几个虾兵蟹将呢?要不是这起子人身上的灵符还有几分厉害,你信不信,我能让他们连山脚都摸不到。”
花琏一边疯狂点头附和,一边不由在心中暗暗思索:她们说的杜林峰应该就是本城的太守杜大人了。这杜大人自然也是出自太乙宫的正统修士,如何会与这些牛鬼蛇神扯上关联?
其实之前她隐隐也有一些怀疑,只是懒得去想。这条直通城内的山路真的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吗?现在正是时局紧张的时候,城内的官员又不是傻子,如何会漏掉这样一个巨大的安全隐患?
所以,这条山路应该是故意露给外敌的破绽。杜林峰表面装作对此毫无了解,实则早已在暗地里布下阴山老母这一子,然后便是请君入瓮。
如果这条思路是正确的话,那之前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他们应该都是来自于南边的军阀势力。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东南的段氏军阀,还是西南龙家的势力。
只是眼下并非是思考这些东西的合适时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保全自己的小命。
阴山老母一听就知道跟眼前这两个小怪不同,必定是一个很难对付的角色。如果自己刚刚编的那套曲折离奇的故事不能取信于她的话,恐怕就活到头了。
一路上,花琏表面要应付那蓝衣女鬼滔滔不绝的自吹自擂和对阴山老母的盲目崇拜,心里还要偷偷盘算一会儿面见老母时的一应对策,实在是有些精疲力竭。
好在并没有忍受多久,眼前很快出现了一片光照充足的开阔地带。虽然这光照是指月光,开阔地带是指乱葬岗。
到了自己家门口,蓝衣女鬼反而变得含蓄起来,她不再发一言,只是让花琏先在“门口”候着,自己和紫衣先进去请示老母。
花琏立在原地,思考着现在拔腿就跑能够生还的几率。想了想,她这有脚的当然是跑不过没脚的。留下来接着忽悠还有一线生机,若是真的跑了被抓住了那可就是十死无生。
过了不知多久,蓝衣突然冒了出来。
花琏看到她的脸色不大好看,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手指也迅速地摸到了左手的镯子上。
蓝衣见了她,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接着一脸同情又夹杂着些许愧疚的开口道:“唉,妈妈不愿见你,我,我之前还以为能帮你引荐一下……”
可能对这蓝衣女鬼来说,见不到阴山老母是什么天大的损失,但对花琏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的心彻底的放了下来,同时还不忘在脸上做出一个混杂了失魂落魄和悲痛欲绝的古怪表情。
蓝衣见状似乎更加满意了,但同时又难免增添了几分愧疚,于是便主动提出送她下山。
可怜花琏一路已是担惊受怕,现在实在是不想再和她同行,于是好说歹说,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独自下山的机会。
……
花琏一路下山,又回到花府,只觉这一场死里逃生的大戏唱完,整个人实在是疲惫不堪,于是也顾不得满身风尘,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