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箩先倒了杯茶摆在道远面前,道,“师父吩咐给您孜茶。”
还有另一壶,在常箩拿的壶旁边,还在热着。
道远点了两下称茶杯的木板,“你小师妹起了未?”
常箩退步站到棚口,掠了眼屋内,“师父与小师妹在谈话。”
道远又点头。空气里寂下来,湿露开始打在道远茶杯下的木板上。
湿漉漉的,不好受。
不仅道远这么想,常箩也这么觉得。
道远举起茶杯泯了一口,皱眉放下了杯。
孜茶孜茶,果真孜孜细细麻麻,口齿都变得软弱无力了。
偏生今日,他算到还是这孜茶。
落拓的草门里踏出两个人,一高一矮。
高的着一袭黑衫踩草履,风姿道骨。
矮的着银裙袄踏小靴,散发垂拣,一双半成的桃花眼含凉半阖着,宛若仙童跌落了凡尘。
道远想,若世人见着这小童,自是也少不了一翻夸赞。
彦真停了步,应下了常箩的问好,抚了抚旁边小童的后背。
那小童名唤檀卿,是彦真游历时收下的第子,排七。
“二师伯,大师兄,卿儿给你们请安。”
清清润润的音,仿若融进了空气中细小的水珠里,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许是空气里凝的,带着股凉。
道远与彦真相对而坐,檀卿与常箩在一旁侍茶。
常箩往前踏了一步,平平静静的样子。
他倒了茶水递给檀卿。
道远看了,是另一壶茶。
谈话声忽然就没有了。
檀卿抬手,接过常箩手中的杯。
在杯口将碰到嘴唇的那一刹,一直静默站着的常箩忽地伸手一夺,将茶杯甩到一边,落在了地上。
“哐哴”一声,茶杯碎了。
像是震了谁的心。
常箩跪下,话音有些颤抖不稳,“师父,小师妹不是非要喝这茶的。”
檀卿一双半成的桃花眼微眯,将目光移到地上的茶杯。
只一眼,便将视线移了回来。
她静静地看着常箩。
不笑不闹,不哭不跳,就如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一样。
与世无争,好似生活在一切喧嚣之外。也不在乎其他人为她而起的情绪波动。但在座都知道,她心里有情。
道远看了眼他的师兄,彦真坐着,像是叹了口气,又好像不是。
他站起来,重新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为师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接下来的路,由你自己选择。”
常箩一喜,从地上起来,一手搭上檀卿的肩,“小师妹别喝,你还有个照应。”
道远坐着,撇开了眼。
彦真看着檀卿,没有再说话。
空气里安静了一阵。
晨起的鸟儿开始觅食,拌着叽叽喳喳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茶棚下的几人好似翻然清醒。
檀卿对着彦真稍点头,从桌上拿过茶杯,在入口之前,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常箩。
“师兄莫要忧心,卿儿有分寸。日后,还请师兄带着卿儿的一份伴在师父身边。”
声线依旧是清润的,还带着一丝孩童的柔软,却像是成熟到了极致的冷清。
常箩心里一颤,不发一言。
他本就是温和平淡的性子,方才做出的动作已是超出平常的样子。
可事关小师妹,他定不下心。
檀卿收回视线,又抬眼看着坐于案前的人,“师伯劳心,寺里大小事物仍需师伯操心了。”
再抬眼,桃花眼里终是波澜起伏,映出一袂黑衫。
檀卿双手奉起茶杯,微俯身,“弟子的后路由弟子自去走一遭,弟子今日在此立言,劳师父挂念。”
声线平稳,不难听出其中的决心和安抚。
彦真轻抚了檀卿的发顶,眼中神色愈发深邃。
这般聪慧的孩子,怎会不知杯里是何物,怎会不懂此处每个人的忧心。
道远将视线落了回来。
檀卿笑,那双半成的桃花眼已有几分神韵,泛着薄凉,却又饱含情意。
也不知是好是坏,待她长成,这双眼会钩了多少人的魂魄。
道远心里微叹,只愧是不能在自己跟前看着。
“劳烦师伯转告各位师兄师姐,卿儿已自有结论,寺里还请师兄师姐们多劳心。”
话落,刚到常箩半身高的人儿径自抬起手中杯,一饮而尽。
像是茶,又像是酒。
刚入口是纯厚,滑过咽喉时又像淬了刺,加了火苗,再一点点变得炽热。
像是在灼烧。
檀卿只觉得腹内有什么东西裂了,疼得她想大声喊叫。
大汗淋漓,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茶棚内的其余三人感受着越来越强的气息从那个雪白的声音上散出。
常箩刚伸出去的手还未有动作,直被迫得退了几步。
彦真分了点神色,抬手定住常箩。
眼底讶异一闪而过。
那方的道远手里的茶杯已破,他快速起身退至了一旁。神色恍然。
周围的树木开始刮动,在最近的一棵树木“咵”地被拦腰折断再黏着泥土的那一半被连根拔起了之后。
突然,
像是按了某个开关,周遭一切一瞬归于平静。
檀卿踉跄了一二步,常箩眼疾手快地扶稳了她。
她抬眸,脸色发白,桃花眼里似闪着星光,睫毛上还挂着汗珠。
道远也步了回来。
彦真眼里神色难测,抬手将檀卿手里已然破碎的茶杯接过,“也不知你选的是难路还是易路。”
又吩咐还有些许难耐的常箩回屋里拿药,用丝帕搽了檀卿被碎片挂破的手心。
檀卿抬头看着彦真,睫上还挂着汗珠,脸色些许发白,声音无力却伴有定力,“无论难易,卿儿自己选的,再难也会走到易。”
话刚落,小径里跑来一小和尚,战战兢兢地停在倒下的树前。
“道远大师,有香客求您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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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府今日气氛不佳,尤其以当家主母柳品萍的院子为重。
当家的人都上坅山求香了,今日这局,乃十一小姐傅兰祈办的。
用十一小姐的原话是这样说,“祖父、父亲母亲并祈柏哥哥都求香祈平安去了,不若便全聚来母亲的院子里,待他们回府,便不用一院一院去报了。”
原话是复述了一翻,气度却不一番,活像是压了嗓子故意装成的。
脆声脆声,晃荡晃荡,还挑了尾音。
远处走来好几个身影,方才荡漾的音除了那傅七还有谁。
“阿七可莫要学了,六姐姐听不惯祈儿妹妹这话从你这嘴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