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天气微凉。
因为就要抵达陇西的关卡玉梁关,向来喜凉只穿一件单衣的秦九黎也添了一层外衣,以彰礼仪。
骤然加衣,秦九黎只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舒服,然而,当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行至玉曲关,见到了一个裹着厚重狐球的闲王的时候,她便觉得她的那点儿不舒服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才什么时节?就已经裹成这样了,那到了隆冬,闲王是不是就应该裹一床被子在身上了?
这人真的不是来搞笑的?
同样想法的还有见到闲王的所有人。
大理寺卿陈昂的嘴角狠狠的抽搐了两下,面色僵硬。
他性格古板,最是见不得某些标新立异的东西,但如今在他面前标新立异的人是闲王,虽然是个闲散王爷,但王爷就是王爷,他也只能忍下心中的不满,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见礼。
“大理寺卿陈昂,见过王爷。”
户部侍郎李延紧随其后,两人一个揖礼都没做完,闲王便一挥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豪气笑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二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真是辛苦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两只胳膊在陈昂和李延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特别友好,特别……狗腿!
户部侍郎李延一个趔趄,简直受宠若惊,慌忙拱手躬身道:“王爷客气了,下官惶恐,实在惶恐。”
闲王眉头一挑,笑呵呵道:“你惶恐什么?本王才要惶恐呢,你们可是为了查案子才来的,这万一要是查出个什么来,本王还不得就挂了?”
李延心头“咯噔”的一声,只觉得这是闲王在敲打他,于是更加惶恐了,连声道:“王爷说笑了,说笑了。”
闲王眨了眨他黑亮的大眼睛,“本王没有说笑呀,你们这次来,不就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来查之前税收的案子的吗?”
“这……下官和陈大人,确实是来查案子的。”
“那不就得了?”闲王嘿嘿一声笑,继而冲陈昂和李延挤眉弄眼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这个……你们看哈,如今陛下就只有本王这么一个兄长,不看僧面看佛面,二位可得对本王手下留情啊,要是真的查出什么来……”
从闲王开口说话开始就一直皱着眉头的陈昂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道:“本官办案,受命于陛下和我大晋万民,向来公正严明,一便是一,二便是二。这案子还没有查,王爷便出这样的话来,莫不是王爷先前递到栎阳的奏报里说的话都是假的?”
闲王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本王句句属实,绝无虚言,怎么可能是假的?!这件事跟本王真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半点关系也没有!”
陈昂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王爷又为何要说出让下官徇私舞弊的那些话来?”
闲王急了,瞪着眼睛道:“本王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那……谁谁?兵法上不是说了嘛,任何事情都要先做好预防,免得真的出事!”
陈昂嘴角又抽搐了一下,“本官读书万卷,却从来没见过哪本兵法上有说过这句话,不知王爷说的那谁谁到底是谁?”
闲王一噎,讪讪道:“本王一时忘记了,但肯定是有人说过这句话的。”
陈昂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即便是有人说过,也不是让王爷拿来用在这里的。”
闲王面色讪讪,别开脸去忍不住不满的小声嘀咕:“果然是个牛性子!脑子转不动弯儿,跟个木头似的!”
他的声音虽然小,然而周围一圈的人都听到了,李延面色尴尬到不行,不由得偷偷去瞅旁边陈昂的脸色。
陈昂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双本来就不怎么大的狭长凤眼此刻更是直接眯成了一条细窄的线,威严地怒视某个说小话的王爷。
闲王带来上癸县县令周适眼见着气氛尴尬了,忙上前一步打声“哈哈”道:“城中已经准备好了酒宴,二位大人和诸位同僚,不如先进城?其余的话我们进去再说。”
陈昂冷着脸不作答,李延只好忙做和事佬笑道:“那就有劳周大人安排了,我们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他说罢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在下一刻蓦地顿住脚步,脸色发白地慌忙回头。
他刚才直接被闲王这不同于常人的一番举动给弄得迷糊了,竟然忘记了,同行的队伍里头,还有位贵人!
李延大步穿进身后的人群里,抹着额头上的冷汗站在了谢景的面前,惶恐的叫了一声:“世子?”
原本来已经在往城中走的闲王和上癸县令周适等人蓦地停下脚步,纷纷循声回头朝人群里看去。
“世子?什么世子?”闲王第一个出声,直接走去了李延旁边儿,满脸好奇地打量谢景,问李延:“本王没听错吧?你刚才叫他世子?”
李延擦着汗道:“是,这位正是宁国侯世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谢景这才拱手同闲王做了个揖,面色从容淡定道:“谢景,见过王爷。”
闲王惊愕地跳开一步,震惊地抖着食指指着他,“你你你!你就是宁国侯世子谢景?”
谢景淡淡道:“正是在下。”
闲王惊慌道:“你你你!不是说只有大理寺卿和户部侍郎来吗?你怎么也来了?!”
“家父见我整日游手好闲,所以将我派来同两位大人学习学习。”谢景唇角微勾,声音不疾不徐,言行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大家之风,同一脸大惊小怪的闲王站在一处,反倒显得他的身份更加尊贵似的。
李延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宁国侯世子真不愧是宁国侯世子,比起皇室血脉来也不遑多让,依旧是这么贵重稳重。
而一旁,陈昂却暗暗皱眉。
宁国侯再权倾朝野,再居功至伟,也仅仅是个外姓侯爷,这大晋的天下,终归是萧家的天下。闲王虽然不成器,但到底是姓萧的,谢景在闲王面前的这幅高高在上姿态,实在不妥,让他的眼睛不舒服极了。
然而,陈昂没有想到,更令他眼睛不舒服的,却还在后头。
那个不成器的闲王,竟在惊慌失措后长长的提了一口气,然后一伸胳膊,直接就“好兄弟”似的搭到了谢景的肩膀上,满脸讨好的笑道:“早就听闻宁国侯世子是个俊雅无双,才貌双全的男子,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你长得比传闻中还要好看一些。哦对了,你这次是代表宁国侯来的吗?也是来查案的?那你可得手下留情了,千万别在我这查出什么。”
谢景笑道:“王爷说笑,查案是两位大人的事情,我不过是被家父赶出来学习的。”
闲王一副不信“你在说什么假话”的样子别有深意的看着他,意味深长道:“你说是来学习的,那就是来学习的吧,只不过,到时候可一定得手下留情,我得先跟你打好招呼。”
陈昂瞪大了他的小眼睛,一贯只会做黑脸和严峻表示的脸上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他在干什么?!
堂堂一个王爷,竟然去巴结一个在朝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的人?
陈昂觉得胸口有些上不来气儿,怒目朝闲王登去。
萧家的人,可以弱,却不能没有节操,没有骨气,做王爷,就该有做王爷的风度!现在这样,成个什么样子?!
“王爷!”
他忍不住沉沉地喝了一声。
闲王正同谢景交流感情交流得欢,听得他这带着怒意的一句,不由得一愣,眨着眼睛疑惑地看向陈昂。
“怎么了?陈大人有什么事吗?”
不仅言行举止没有章法,还毫无自知之明!陈昂心中霎时升起极其浓厚的怒其不争的愤懑感来。
“闲话不必多说,还是加紧查案吧。”
他声音冷硬,还带着指责的味道,叫人听着十分不舒服。闲王撇了撇嘴,没好气道:“查查查!那个谁?周适,你赶紧安排大家进城。”
周适连忙应声,招呼着陈昂往城内走。
陈昂的本意是想打断闲王和谢景,然而闲王完全没有这个自觉,眼见着那人继续摆着一张笑成花的脸面无耻地同谢景攀交,他顿时心中郁结,愤愤地一甩袖子,气耸耸地大步往城内走去了。
当真是丢人得很!
谢景瞧了陈昂的背影一眼,笑着打断闲王喋喋不休的话:“王爷,我看我们还是先进城吧,免得陈大人待会儿要更不高兴了。”
闲王双手一摊,“他已经不高兴了,就算是再继续‘更’不高兴一下,也没什么关系,但本王现在还高兴着,总不能为了让他不至于‘更不高兴’,就让本王自己不高兴吧?”
一句话被他绕了好几次,谢景淡笑着不予置评。
闲王口若悬河地说着话,谢景只偶尔回上一句,那人竟也能说了一路,完全没有一点儿尴尬,直到人马停驻在一所宅院门前,秦九黎从马车上下来。
闲王终于不说话了,两只眼睛瞪大了盯着秦九黎看。
盯了半晌,一副被迷住了心神的惶惶模样道:“这位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秦九黎:“……”
谢景眉心微不可察的一蹙,眼中闪过不喜,却是轻笑道:“这位姑娘,王爷大概不可能见过。”
他走至秦九黎的身边,很是亲近的唤了一声:“阿昭。”
闲王一下就看出来了,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游移了两圈儿,“嘿嘿”笑了一声,道:“原来是世子的红颜知己,那我可能就是真的没见过了。”
他如此识趣,谢景当即回以一个腼腆又真诚的笑,然后同秦九黎道:“坐了一路的车,累了吧?”
“还好。”秦九黎回了一声,便听闲王扬起声调道:“姑娘是叫阿昭?朝阳的朝吗?”
秦九黎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正要回答,谢景已经替她答道:“是忠昭的昭。”
闲王眉头一扬,赞道:“好名字!人美,名字也美。”说到此处,他颇为叹息的“啧”了一声,拉长了声调幽幽道:“谢世子真是让人羡慕得紧啊!”
他说的不仅是美色,还有谢氏在大晋的地位。
谢景不动声色道:“王爷身份尊贵,拥陇西十州县,沃野千里,美人无数,逍遥自在,这才是真正的让人羡慕。而景,不过是萌父辈的福荫,才叫普通人羡慕一二罢了。”
闲王用一种“你随便说”的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不再说别的话了。
县令周适适时插话,将众人安排进了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