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颠簸中长久的沉默。
我在想，一个在苏联留过学的资本家大小姐，即使她的家庭没落了，父母被政府镇压了枪毙了，那种骨子里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还会时不时地拿出来展现一番，还会时不时能冒出大小姐的脾性。
“雷主任，您睡会觉吧。”小林说。
“我不困……”母亲说：“我说她一句，她一百句在等着我……”
“雷主任，您可不是说她一句两句，您说了她一大串……”小林很会说话，他知道替我说话，并不能惹恼领导。
“年轻人向着年轻人说话……”母亲叹了口气：“扎根的问题不弄清楚，就不能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之中……”
本来我不想再和母亲讨论革命理想和事业扎根的问题了，可是母亲意犹未尽，好像不分出个高低，没有个结论就不甘心似的。
我堵着气说：“我的根在下江村，下江村就是我的根，我爸爸就是回来扎根的……”我说。
母亲猛地回头，欲言又止，大概她挑不出我说话的逻辑错误吧，就又转移话题：
“你不能一辈子跟着你爷爷奶奶吧？”
“谁说我不能一辈子跟着爷爷奶奶了？一辈子不够还有下辈子呢。”我说。
我看见母亲的双肩颤抖了一下。
小林瞅瞅母亲，又干咳了两声。
母亲不再说话。
我闭着眼睛，脑子有点混乱。我第一次产生了当这个兵有些后悔的想法，怪自己太草率地轻易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我想象着，如果按照于燎原的母亲给我设计的路线走，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也许我正在戏剧学院的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也许我穿着漂亮的衣服和于燎原徜徉在天安门前合影留念；也许在北海在香山在故宫说着一个个美丽的故事……然后，在一个其乐融融的四合院和于燎原一家共进晚餐。再然后，我和于燎原都在北京参加了工作。
我还可以接爷爷奶奶到北京看看天安门，让他们看看从前皇帝住的地方……
本来这样的光芒是能够照进现实的，可是我硬是把这束光芒挡了回去，送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里。
我在疲倦中睡着了。
中午我们仨在一个小饭馆吃了点饭，休息了半个小时。接着又上路了，这回我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让母亲在后面休息一会儿，后面毕竟能伸开腿脚。
“小林，您的家是哪儿的？”我想和小林聊两句，不想让气氛太凝固。
“河北唐山丰润县中大树村的。”小林浓重的唐山话甚是好听。
“呦，七六年的唐山地震，你的家人没事吧？”我问。
“我妈和我弟还有奶奶给砸死了……本来她们已经跑了出来，可是奶奶年岁大了，腿脚不灵泛，往外跑的时候叫脸盆架子绊倒了，我妈和我弟就又折了回去，没想到又震了几下，她俩就……”小林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小林，让你难过了……”
“没事，这都过去好几年了。”
“家里还有姊妹兄弟什么的？”
“我爸，还有一个哥一个姐……”
“他们现在都挺好的？”
“挺好的，我们村也都规划成城镇了，他们都农转非了，有了正式的工作……要是我弟弟活着也该二十多岁了……”小林说。
我点点头，感叹着：“天灾，夺取了多少人的生命啊……”
“就是，没办法，怨不得谁，”小林平静地说，“比我家惨的那是忒多了……”
“有没有想复员回唐山的想法？”我问。
小林很激灵，看了看车里的后视镜，发现母亲躺在后面休息。
“当着雷主任的面不好说……”
“没事没事，你们交流，”母亲在后面说：“年轻人多交流是好事，我现在不是你的领导上级，是你们的长辈和战友，没事，你们说你们的……”
我回头看了看母亲，她正枕着旅行包躺着，左手还在抚摸着旅行包里的父亲，眼角挂着眼泪。
我顿时觉得母亲挺可怜的，刚才她可能正在和父亲默默地对话交流……我看到了母亲真实的一面。
我觉得该对母亲说点什么。
“妈，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可能言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我说。
母亲摆摆手，叹口气说：“没事，世界观的形成，理想信念的锤炼，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完成的……我受党的教育多年了，毕竟在认识上比你成熟一些。但是，我们毕竟是两代人，又在不同的环境下生活，价值观有分歧是很正常的……刚才你问小林的话他还没回答呢。”
母亲完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但是我不再说让她难受的话了。
我笑笑对小林说：“就是。”
“说实话我是想复员，想回家。”
“想家？”
“是，还想我对象。”
“你对象在村里？”
“不，在开滦煤矿当铲车司机。”
“挺好，写复员申请了？”
“写了，叫等着……再等的话，我对象该开着铲车，把别的男人铲到洞房里了。”小林摇摇头。
“妈，您回去能不能帮帮小林的忙，要真是这样，就早点批准他复员得了。”我回头说。
“行，回去我就去问问。”母亲说。
“谢谢雷主任，谢谢卓华。”小林说。
下午五点多钟，下江村村口的那个石磨碾子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位妇女在碾子旁忙碌着，蒙着眼罩的黑驴重复着简单的转圈动作。
吉普车进了村子，引来了不少村民们好奇的目光，他们在车外面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父亲的离世，大概村子里的人早就知道了。
吉普车停在了爷爷奶奶的院门前。
我打开旅行包，把父亲的骨灰盒拿了出来，我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
我此刻的脑子里很乱，我真的不忍心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出现在爷爷奶奶的面前。
可是该来的总得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小林知趣地坐在车里，他大概经历过生与死的诀别，知道这时候应该回避一下。
我抱着骨灰盒走在前，母亲难过地走在后。
我走到门前，从门缝里，我看到了爷爷站在院子里仰头在抽烟。我心里顿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难过，我像是受了巨大的委屈被抛弃的婴儿见到亲人似的，流着眼泪大声地对着门喊：“爷爷――奶奶――我爸回来了――”
我看到爷爷在院子里一怔，随即侧耳朝门，像是在验证刚才是不是幻觉。
我又朝门里喊：“爷爷――我爸回来了――”
“卓儿娘，桌儿娘，快出了，”爷爷朝屋里喊奶奶，“是华华的声音……”
院子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开了，露出了爷爷奶奶疑惑惊讶的脸庞。
才两年多不见爷爷奶奶，他们怎么竟衰老的如此迅速，让我心如刀绞不能自己。
“爷爷奶奶……我爸回来了……”我痛哭地说。
尽管爷爷奶奶两年前就知道了儿子离世的消息，但是眼前的这一幕，还是让他们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爷爷奶奶紧紧地盯着我怀里骨灰盒上父亲的黑白照片，老泪纵横一时不相信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奶奶颤巍巍走到我跟前，接过骨灰盒，一边抚摸着，一边把脸贴上去，大把大把的眼泪浸湿了盒面，嗓子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忽然，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搂住自己的儿子，撕心裂肺地仰头大喊：“我的卓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