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卓华的叙述……
……我接过奶奶递给我的书包,又看了看站在身旁的爷爷,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不仅是因为我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更多的是,对离开爷爷奶奶的不舍,即使是短暂的离别。
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次离开下江村,竟改写了我生活和情感的走向,以至于于燎原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误会,使得我和于燎原的感情,走上了前所未有的蹉跎之路,这都是后话了。
我离开下江村的时候,天已经暗淡下来了。
我坐上了吉普车,回头看看站在院门口的爷爷奶奶,朦胧中看到他们的腰背佝偻着,有些直不起来。
忽然我听到了狗的吠声,我仔细一看,我的“虎子”正在车尾跟着车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吠叫……最后它可能知道不会追上了,就蹲在朦胧中呆呆地看着车驶走……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我的“虎子”在爷爷奶奶家生活了十八年,也就是在我出生的前一年,是爷爷从邻家抱回来的。它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名成员了,每天我放学回家,无论多晚,都能看到它在院门口等着我。
两年后我回到爷爷奶奶家时,才知道“虎子”在我离开下江村半年后死了。
吉普车颠簸地驶出了下江村。
我闭着眼睛,脑子挺乱的。我总觉得去看望一下父亲用不了几天的时间,回来还要参加高中毕业典礼呢。
我当时的想法过于简单了,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把我父亲的病,跟死亡联系在一起。
因为当时我走的太急促,实在没有时间告诉于燎原一声,也没有把后来的事情想的那么复杂,总觉得几天就回来了,一切等回来再跟于燎原解释也不晚。
“卓华同学,我们受你妈妈的委托,已经给你提前办完了毕业手续了。”副驾驶座位上的解放军同志说。
“提前办完了?”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个我们就不太清楚了,我们是在执行任务。”解放军同志笑着对我说。
我无话可说,但是我觉得这事好像有点蹊跷。为什么提前给我办理毕业手续?爷爷奶奶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对于我毕业以后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一连串的问题,搅的我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我刚想对前面的解放军同志说点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他们可能的确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到了父母那儿一切就明白了。
“卓华同学,你可以在后面躺着睡觉,我们不在半路上停车了,后面有吃的,是你妈妈给你准备的,需要方便的话说一声。”解放军同志说。
我点点头。
我再次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脑海里反复叠加着爷爷奶奶于燎原和于燎原父母的面孔,甚至班主任高昌顺谢一鸣和许多同学的面孔也出现了。但是最终还是被一个动态的模糊的画面所占有,就是我的“虎子”追车奔跑时的依恋身影……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有点饿,下意识地摸了**奶给我的书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几颗鸡蛋和海棠果,还有两包钙奶饼干。
这时候,一股巨大的孤独感袭上心来,顿时心里觉得非常的委屈。我好想爷爷奶奶和于燎原啊,我流着眼泪想象着,假如我要是回不到下江村了该怎么办啊?
“还有三四个小时才能到,你再睡一会吧。”解放军同志递给我一个军用水壶。
我摇摇头。
我又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问旁边的解放军同志:“直接到医院?”
“嗯。”旁边的解放军同志一脸的严肃。
十分钟后,吉普车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看得出这是医院。
“卓华同学,跟着我走。”下车时,解放军同志对我说。
我双腿发软,疲惫不堪。我匆忙跟着解放军同志往走廊的深处走。到了拐弯处,我看到不少人站在一个门口前。
这位解放军同志小跑几步到了门前,对屋里说了一声:“雷主任,您女儿来了。”
这时,我看到我母亲匆忙地从屋里出来,看到我后,也顾不上问什么,就一把拉着我往屋里走。
几位解放军同志让开了路。
我看到我父亲躺在床上,戴着氧呼吸面罩,身上插着几根管子,奄奄一息地睁着混浊的眼睛。
“老桌,华华来了……”我母亲倾着身子,啜泣地附在我父亲耳边说。
“爸……”我哭了起来:“您这是怎么了?”
谁也不回答我,旁边的战友们,都默默地看着我父亲。
我父亲抬起颤抖的手悬在空中,我双手迅速地抱住它。我感觉父亲的手是那样的冰凉,冰凉中还在不停地抖动。
我看到父亲混浊的眼角里流出了眼泪,在对我微笑的同时,突然浑身抽搐了几下,随后渐渐地平静下来……
我父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年我父亲四十五岁。
他把全部的聪明才智都献给了罗布泊……
父亲的丧事办完后,已经是第三天了。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和母亲一起走进了他们在罗布泊简陋的家。
说是家,其实就是一个夫妻宿舍。母亲接过了父亲的骨灰盒,把它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后退几步,庄严地给父亲行了个军礼,之后就趴在骨灰盒上哭。
“妈……都这样了……你就别,”我上前扶着她,心里非常难受。
母亲抹了一把泪,说:“华华,我还是把你爸的骨灰送到小灵堂吧,那儿有不少战友长眠在那里,你爸也不孤独……”
我点点头。
母亲抱着骨灰盒走到门前,回头对我说:“华华,妈一会儿回来跟你商量个事……”
我望着母亲单薄蹒跚的背影,想象着一个女人失去丈夫的那种绞痛,我的眼泪禁不住又流了下来。
我心里想,母亲说和我商量个事,肯定是让我陪她多住些日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无论如何也要答应母亲商量的事情。
我躺在了父亲曾经休息的床上,感受着父亲留下的体温,这种依然温暖在我心里的温度,让我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父母抱着我的照片,总觉得父亲没有离开我……
离毕业还有半个多月,即使是多陪几天母亲也无妨。但是我必须在毕业前回去,因为于燎原的父母,已经给我办好了去北京戏剧学院上学的事宜。于燎原的父亲把北京把四合院都收拾好了,单等我和于燎原毕业一起去北京。
我正想着,母亲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位解放军干部,像夫妻。
“叔叔阿姨好。”没等母亲介绍,我就先叫一声。
“他们是爸爸妈妈的战友,”母亲说,“张叔叔常阿姨……”
我又叫了一声张叔叔常阿姨好。
张叔叔让我坐下,凝视了我一会儿说:“这孩子长的太像她爸爸了……孩子,我们和你爸爸妈妈即是同学又是战友,又都是一起到这儿工作的,我们有着深厚的友谊……对于你爸爸的英年早逝,我们都非常地痛心……”
我母亲和常阿姨在一旁流着眼泪。
“有一件事情你妈妈想和你商量一下,可她又张不开嘴……”张叔叔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是你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你爸爸走了以后,你妈妈不想让你离开她,希望你能够暂时和她生活在一起……”
我不明白张叔叔说的暂时和我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含义是什么?
我疑惑地看了看母亲,又问张叔叔:“您说的暂时是什么意思?”
“上级已经批准你作为特招生参军入伍,这是一个挺不容易的机会,你看看能不能考虑一下?”张叔叔说。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这会儿我才知道,为什么部队给我提前办理了毕业手续,原来母亲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只是没有告诉我罢了。
我曾经放弃了一次参军入伍的机会,那是因为我爱于燎原,不舍得和他分开;如果我答应母亲再参军入伍,岂不是人为地制造了和于燎原分开的理由吗?
说实话,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思维的局限性和对前途不确定的想法,让我不能马上答应张叔叔的要求,当然,也是我母亲的要求。
常阿姨看出了我的犹豫,觉得是个好兆头,最起码我没有马上拒绝。
她说:“你张叔叔为了你的事情费了不少的劲,你好好想想,你最亲的人是谁?还不是你的妈吗?参军入伍,这可是多少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要不是你爸爸的事迹感动了上级领导,他们绝不会特批你参军入伍的。”
我母亲又说:“你张叔叔对你的事情没少操心。如果你同意了,就送你出去学习训练两年,回来以后,你就可以享受排级待遇了。”
当看着母亲用祈求的目光跟我说话时,我心里的那份犹豫不定的想法轰然倾向同意这边。
但是,我即使答应了母亲的请求,也绝不是以放弃和于燎原的感情为代价的。
我点点头说:“我愿意。”
母亲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欣慰地看了看张叔叔和常阿姨。
张叔叔说:“你先陪你妈几天,后面的事情我来办。”
“我能不能回威海参加毕业典礼?”我有些天真。
“不行。”母亲意味深长地说:“可以说,你现在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了,我们这儿又是高度的保密单位,一切按规矩办。”
“那我可不可以回去看看爷爷奶奶?”我找借口是为了到于燎原家说明一下我目前的状况。
“不用了,你爷爷奶奶已经知道你的事情了。”母亲说。
我这才恍然大悟,回想着我离开下江村时,爷爷奶奶为什么如此地难过。
“不过在你还没有正式穿上军装前,你可以给你的爷爷奶奶同学或朋友写信,但是信的内容必须要经过组织的审阅才行。”张叔叔说。
“你张叔叔这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宽宥了。”母亲说。
当天晚上,我就给于燎原写了一封挺长的信,把我和父母的情况详细地跟他说了,对不能实现先前的愿望深表遗憾,并通过他表达了对于燎原母亲的歉意。最后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于燎原,这一切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但是我对于燎原是否去北京还是留在威海的疑问只字没提,我觉得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信写完了,我想起张叔叔说过的话,必须要经过组织的审阅才行。
信里完全是自己的一些心里话,也可以说是一封表达爱情的情书。这样的内容让组织审阅,岂不是太难为情了,说不定还通不过审阅呢。
想了想,我还是先给母亲看看吧。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我就是再难为情也能承受的了。更何况,我对于燎原的一些感情的想法,也让母亲知道一些,文字或许更能表达我内心的真实。
母亲看完我的信,抬头凝视了我好一会儿,像不认识我似的,说:“我的华华长大了,妈妈也经历过少女时代,你对爱情的朦胧向往我是理解的,有些事情想想是可以的,但这个世界千变万化,不一定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发展……”
“妈,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母亲想了片刻说:“先把自己的前途定位好,个人的感情可以先放放,我不反对你和于燎原的事,但是你毕竟才十七岁,过几年也不晚,最起码你要熬过这两年的学习训练期……”
我低头不语,母亲推心置腹的话语,让我不能不认真地考虑一下。
“再说了,你这封信组织肯定不会审阅通过的,跟你说了,我们这儿是高度保密的部队,任何涉及到部队一丝一毫的事情,都是不允许的。当你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妈妈说这话的分量了,要不这些年,我和你爸爸很少写信给你爷爷奶奶呢。”母亲说。
我拿过信,慢慢地撕掉了。
我又在另外一张信笺上写了几个字:“于燎原,你一定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