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来自布鲁塞尔的飞机冲破寂静降落,机场络绎不绝的人群中,江家四辆商务车低调地停在航站楼外。
司机仔细地清点着行李,一共十三箱,不多不少。
有行人匆匆而过,目光折返,并不是趋于江家一行人的做派,而是因为车外站着的那个俊朗男孩。
此时,江奈良正裹着卡其色风衣规整地站在路边,也许是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衬衫的缘故,他有些冷,一只手轻轻放入口袋,另一只手牵着皮绳,皮绳那端是一只拉布拉多,正憨憨地吐着舌头。
前些日子牧牧偷吃了邻居家腐烂的瓜果,在宠物医院挂了两天的吊瓶,江奈良就守了它两天,现在已是哈欠连连。
从见到江奈良的那刻起,仲叔已经红了眼眶,他打开车门说:“孩子,快上车吧。”
车里还坐着江雅雨,是江奈良的同胞妹妹,算起来,他们有快十年没见面了。
“哥!”江雅雨给了他一个拥抱,这十年他在国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江奈良轻轻地点头,脸上却仍挂着不谙世事的微笑。晨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分明的下颌像是雕刻的艺术品一样精巧。
“哥,你倒是自在啊,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把我丢在家里挨骂。喂,你可不要怪我没去看你啊,是爷爷他不让提。我看他一定是老糊涂了,才会找来了那个江英南。”江雅雨自顾自地在一旁喋喋不休,说着说着自己不悦起来,“哥,明明你才是爷爷的孙子,他怎么就偏偏喜欢那个私生子呢?”
江奈良的目光始终看着江雅雨,明明是仔细地聆听,却仿佛是在听别人家的故事。看样子他有些不明就里,或许说是毫不关心。
江雅雨问:“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
江奈良点点头。
江雅雨有些急了:“哥,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雅雨!”仲叔提醒了一句。
江雅雨自知失言,颇为抱歉地看了江奈良一眼。
“哥,对不起。”
旁边的江奈良却像没事人一样,抬手揉了揉她蓬松的头发,带着哥哥的宠溺,有着阳光的温暖。半晌,他才说了一句:“雅雨,能回家,我很开心。”
车子一路驶进山岭,因为是隆冬,悬崖陡壁间剩下皑皑白雪。
松江博物馆,这座由江家捐建的博物馆,到今天已经走过了40个年头。即便经历过无数风雨,它仍用毫不逊色于山水的庄严,屹立在山岭中央。
今天在这儿将举办一场画展,是博物馆建馆以来,第一次举办私人画展,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媒体争相报道着,他们所聚焦的主角是一位叫袁知恩的女画家。
她年少成名,画风凛冽独特,是原始主义画派的追崇者,学生时期国内外的绘画大奖就已尽收囊中。
这样一个少年天才,家世履历却是草草几句,以至于外界对她的猜测从未停止过,直到此次画展的消息传出,媒体才从中找到了蛛丝马迹,原来这位袁小姐与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这么个大靠山,也难怪她的艺术之路平步青云了。
江家人向来处事低调,若非重要场合一般不会出席。
站在袁知恩身旁的正是江英南,西装革履,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文质彬彬的精英打扮彰显身份,有条不紊地向来宾打着招呼,虽然有些不苟言笑,但该有的礼数也都尽到了。
“之前托人递了几次名片也没见到这位小江总,没想到他看起来还挺斯文的。”说话的是一位女画商,整个人珠光宝气的,身上随便拎出一件挂饰都价格不菲。
旁边的女伴想必也曾在坊间听过不少江英南的轶事,递过去个眼神:“斯文?”她捂嘴一笑,略有所指,“斯文好,斯文挺好。”
据说,这位小江总现在是江氏集团的左膀右臂,虽然从小没在江家长大,却充分继承了江老爷子的经商头脑,无论是产业开发还是项目运作,他都有着得天独厚的处世之道,是个难得的商界奇才。
“你看起来有些紧张。”江英南对袁知恩说,“这可不像你。”
“有吗?”袁知恩并不认同他的话,低头看了看手表,像是在等什么人。
展厅里来来回回的人不少,江英南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主厅墙上那幅《青溪浴女》上。这是袁知恩最擅长的浪漫原始主义画风,也是此次画展的重头戏。
袁知恩奉安格尔为神,她对艺术的执着,就像安格尔对女性裸体的无限热情,拜倒在妖娆的石榴裙下,继而创造出伟大的艺术品。曲线,肌肉,发丝,薄唇,简单而又工整的线条,越是赤裸,越是纯净。
江英南说:“安格尔只有在面对裸体模特儿时,他对艺术的真知灼见才能表现出来,相比较之下,你就厉害多了。”
袁知恩又低头看了眼手表:“看来你做了番功课。”
“耳濡目染。”江英南眼风微扬,“况且陪大画家站台,不好好做一番功课怎么行?”他对旁人的冷漠似乎在袁知恩身上没了踪影,他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然后朝门口递了个眼神,“来了。”
大厅里走过来的正是松江博物馆的创办人,也是江家的主人,江渊。能让江老爷子出席的仪式并不算多,追溯到上一回也是博物馆30周年纪念日的时候了。
袁知恩算是幸运的,有这个泰山北斗出面,画展的噱头又多了几分。
江英南与周围宾客打着招呼,慢慢朝大厅走去。江老爷子接了个电话,看他的表情,聊天的内容似乎并不令人愉快。老人家转身走向一个角落,对着电话呵斥:“谁让你们把他带这儿来了?谁允许的?不要给我找理由,雅雨她不懂事,你怎么跟她一起胡闹?你现在就把他送走,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立刻给我送回家!”
“这个老仲……”挂掉电话后,老爷子仍是余怒未消。
“爸,出什么事了?”江英南上前问道。
“没什么,好好忙你自己的。”江老爷子似乎并不愿意多说什么,拄着拐杖朝大厅外走去。
旁边的梁秘书留下来好心地向江英南解释道:“是奈良回来了,江董不让过来。”
江英南松开一枚西装扣子,皱眉道:“这么多年了,爸他还是解不开这层心结吗?”
梁秘书也收起了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直言说道:“正是因为年数久了,江董心里才更难受。这里人多嘴杂的,万一叫人瞧见了终归是不好。”
江英南会了意,没再问下去。
梁秘书见四下里无人,将一个档案袋拿出来:“小江总,这是你让我查的资料。”
江英南收下:“辛苦了。”
若是说起来,江英南也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个江家的独孙,十年前他被接到江家的时候,没人告诉他这里曾经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江奈良,这个名字在江家是禁忌,是谁都不敢也不愿提起的往事。在家里找不到关于他过多的痕迹,唯一留下的,是老爷子书桌上十年没动的一张旧照片,相框里的江奈良捧着佛罗伦萨艺术节的金奖,那一年,他才十六岁。
也许老爷子曾拿着这张照片,不止一次地向别人谈论起这个令人骄傲的孙子,只可惜,从那件事后这张照片便再也没出过书房的大门,未免让人唏嘘。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袁知恩走过来问,“我刚刚看你爸脸色不太好,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累了吧,听梁秘书说他昨晚一夜没休息。”江英南并没有打算立刻告诉她关于江奈良的事。
袁知恩手上挂着一件风衣:“那你在这儿招呼下,我回一趟画室。”
“今天你可是主角,怎么突然说走就走?”
“别这么说,大家肯来也都是给你爸面子。”袁知恩心里很清楚,“上次答应送刘老师的一套茶具丢在工作室了,她难得回国一趟,我去拿过来给她。”
“我送你去。”
袁知恩阻拦道:“没关系,我找司机就好。”
“不用了,我现在去开车,你记得再多穿件外套,外面冷。”江英南说完便出了门。
江英南对她的照顾总是无微不至却又保持恰当的距离,是个热情的绅士,又有着该有的矜持。
可他的帮助和支持有时会让袁知恩感到莫名的压力,就像今天的画展,如果没有他的上下疏通,她怎么有这样的机会?能力和运气,在外人看来,她终究是靠运气更多一点。
虽然袁知恩曾尝试着要和江英南保持距离,可她离不开他。从她的画被他青睐赏识,到资助她读美院、读硕士,再到业内认可的知名画家。她的人生如同浩瀚未知的大海,如果少了那盏灯塔,很容易迷失方向。
江英南说过,他做这些不是为得到什么,她实在不必因为觉得亏欠,就认为自己格外应该做些什么去补偿。
他有对爱情的执着,更有世家的气度。反而让袁知恩觉得无所适从。
“刚梁秘书来电话说你的那幅画拍出去了。”江英南握着方向盘,看了一眼副驾驶的袁知恩,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不是《青溪浴女》,是另一幅《失乐园》,你这次怎么突然就舍得卖了?”
袁知恩知道,那幅《失乐园》从前他们都说好,她却总不肯拿出来开画展,更不要说是拍卖了。
被爱情流放、驱逐的人才有资格来到失乐园。温暖而幸福的人,永远不会体会到其中的含意,拿出来展览又有什么意思呢?
袁知恩看着车窗外向后消失的行道树,冷静地说:“哪有什么舍得不舍得,一幅画而已。”
这次画展上的所有拍品拍出的价钱,都会当作善款捐赠给区县的希望小学建画室,这是袁知恩的意思。这么做……她会安心许多。
江英南轻轻地握着袁知恩的手:“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等画展结束后,我抽时间带你出去走走。”
袁知恩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将话题岔开:“刚才见仲叔来了又走了,急急忙忙的,是家里来什么客人了吗?”
江英南一笑:“来的可不是客人,是主人。”
“主人?”袁知恩跟江英南认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江家竟然还有别人,“是谁啊?”
江英南想了想,然后说:“我算是那孩子的小叔。”
袁知恩“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她对江英南的家事始终保持着距离,不感兴趣也从不僭越,点到为止。
“对了,他也是美院附中毕业的,”江英南冲她一笑,“跟你一样。”
“是吗?”袁知恩语气平平。
“你们年纪差不多,说不定还认识,他叫……”
“小心!”袁知恩指着马路对面突然冲出来的学生,惊出一身冷汗。
江英南见状猛打方向盘,车轮擦过柏油路发出刺耳的声音,整辆车躲闪不及,撞向路边的护栏。
撞击的瞬间,两人被安全带狠狠地勒回到座位上,过了好一阵子,仍是惊魂未定。
幸好转弯及时才没有撞到人。只见不远处的学生跌坐在路边,眼神呆滞,像是给吓傻了,连腿擦出了血都不知道。
江英南忙解开安全带要下车去看伤者,却被袁知恩按住了手:“英南……”
她在抖,江英南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睁大了眼睛。
“知恩?”他喊她。
她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喃喃地问他:“这孩子……这孩子不会有事吧?”
江英南很少见到她这样惊慌。
袁知恩从不开车,也不许他将车速开到80迈以上,从前他只当她是胆子小,或是曾经出过车祸,却没想到一个普通意外竟然会把她吓成这样。
江英南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不断安抚道:“没事,没撞到人,不用担心。”说着,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那个中学生确实只是擦伤并无大碍,倒是江英南,刚才转弯转得急了点,把手腕韧带给拉伤了。为了安全起见,江英南还是带着那个学生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一路上,袁知恩没有再说话。
“没什么问题了。”医生将包好的药拿过来,嘱咐江英南,“这些天就不能开车了,一些重活也不要做,按时吃药,养几天就会好的。”
“谢谢,”江英南拿起药,拉着袁知恩,“走了。”
她的神情仍有些飘忽。
“知恩?”
“嗯?”
“走吧。”
“哦。”她回过神,挽上他的胳膊走出急诊室。
毕竟是撞了学生,怎么也要等家长过来后赔礼道歉。约莫等了十多分钟,倒是仲叔先来了,他是刚接到电话,知道江英南出了点状况不能开车,碰巧自己正在附近,就顺道来接他们一起回去。
仲叔看着江英南手上的绷带:“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
江英南倒是不在意:“仲叔,我已经是病号了,就不要再继续挖苦我了吧。”
“这事要让你爸知道,又得治你的罪了。”
江英南开玩笑:“所以我不是直接找您了嘛。”
仲叔无奈地指着他:“你这小子,就知道给我出难题。明天公司召开董事会,你这一手绷带,可怎么瞒得过去?”
江英南在长辈面前开始耍赖:“狗咬的?猫挠的?随你怎么跟爸说,反正你的话,他准信。”
仲叔拿他没办法,扫了一眼旁边的学生:“这位是?”
学生倒是伤得不重,只是腿上擦破了一层皮。不过也巧,说话间,学生家长已经赶到了医院。
学生父亲说话还算客气,他只想要钱。他上下打量了江家人一番,心中有数,于是来了个狮子大开口:“我孩子这次是真吓着了,你看现在都还没缓过神儿呢,要这么点补偿不过分吧。”
这种坐地起价的人,江英南见多了。
学生父亲见他不予回应,于是冲一旁的袁知恩喊道:“这位小姐,听说你也在现场,你来给评评理,我要这么些算多吗?”
被他这么一拽,袁知恩连忙抽出手。在她眼里,他的举动并不友好,她下意识地握着江英南的手,站在他背后。
江英南挡在了学生父亲面前:“这位先生,你说的赔偿我答应了,至于其他人就不必问了吧。”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学生父亲一脸堆笑,堪比川剧变脸。他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袁知恩,眼神似有疑惑,像是在极力回想着什么。不过还没等他想出一二,江英南已经将字条写好递给他。
“直接到我公司去拿钱就好。”
学生父亲甩了甩字条:“这东西管用吗?”
仲叔说:“快收好吧,没有比这个更管用的了。”
接下来他们的交涉,在耳边的一言一语,说的是什么,袁知恩根本没有听进去,她想用手指堵住耳朵,可她不能那么做,她不能在江英南面前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我去趟洗手间。”她选择暂时离开。
“那我们在出车口等你。”江英南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袁知恩,心里有些嘀咕,也不知她今天是怎么了,整个人都有些怪怪的。
仲叔说:“今天老爷子动气,别因为我又牵连到你们头上,你要准备带袁小姐回家,就小心点儿。”
“仲叔,这么说可就严重了,谁不知道你看着奈良长大,心疼他也是应该的。爸他就是说两句气话,没什么别的意思,你跟他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吗?”
仲叔自然是明白:“你可以先回博物馆照应着,袁小姐这边我去送她。”
“不了。”江英南说,“我不放心,还是亲自去送她比较好。”
“英南啊。”仲叔有些感慨,或许在他眼里,这两个人并不是真的般配,但是每次看到江英南如此热忱,也不忍心把冷水泼在他头上。
这位老先生从外面带回来的儿子,寻常百姓而已,粗茶淡饭的日子一夜间成了纸醉金迷,多少人能把持住,还真的很难说。但当江英南第一次站在江家时,他眼中没有对奢华的震惊和贪婪,有的是无比从容与淡定,好像这些财富与权力本该属于他,但是他不屑一顾。
那时,就连一向看人很准的仲叔,也捉摸不透眼前这所谓的江家继承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用一点一滴的行动扭转了整个江家对他的看法。
“你不是说刚才去接奈良了吗?怎么没见他?”江英南的话打断了仲叔的思绪。
“哦,他啊,”仲叔回过神,“在车上等着呢。”
袁知恩站在洗手台前,指尖颤抖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像上瘾的囚徒一样渴望烟草弥漫的味道,可手里的打火机扳了几次,都没有擦出火星。
她将它们重重地丢进了垃圾桶里。
刚才那个人明明是……袁知恩拧开水龙头让水流得哗哗响,把冰凉的水拍打在脸上,深呼一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一点。
她真的不愿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些残留已久的事情,黑的,白的,让人抓狂又恶心。
袁知恩曾经画过一幅自画像,沿着面部中轴线分开的阴阳脸,一边是纯白,面颊带着微笑;一边是暗黑,嘴角流着鲜血。人们都说自画像是对内心的解读,放在她这里,也是一样。
洗手台的镜子里,袁知恩勉强给出了一个微笑。她不希望一会儿在面对江英南的时候,像刚才一样失态,她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袁知恩收拾好仪容,突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蹭着。她低下头,原来是一只金黄色的拉布拉多,此时正拿脑袋蹭着她的裤脚,她往外走,它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
也许是跟主人走丢了。
袁知恩想起包里还有一袋饼干,就拿出来掰碎了放在手心,小家伙吃得倒是很起劲儿。其实,她平时并不怎么喜欢接触小动物。
“牧牧——”是小家伙的主人,“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袁知恩慢慢站起身,看着那个身影在光线下层层剥离,越来越近,直到轮廓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迎着阳光微微一笑,让她把半生的错愕,都写在了脸上。
背光里,瘦削的身形,栗色的头发,清澈的声音,眼前的一切让她想起了太多的东西,往事就像走马灯一样迅速闪过,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努力而又谨慎地辨识着。
当脑海中所有的片段汇聚一线,袁知恩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一样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牧牧。”那人一叫,拉布拉多立刻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捏捏它的耳朵,给出小小的警告,“要是再不听话,就不带你出来玩了。”
说着,他仔细地拾起地上裹着包装袋的饼干,想要把它还回去,但向四周望了望,早已没了踪影。人呢?刚才还明明站在这里。
他牵着牧牧寻人未果,只好将饼干收好,又拍了拍它的脑袋:“走吧。”
今天便宜它的肚子了。
袁知恩的电话始终打不通,江英南几乎找遍了医院的洗手间,仲叔劝他不要着急,说不定是碰到什么熟人多聊了两句。
江英南又把电话打到工作室,仍然没人接。正在这时,他收到了袁知恩的一通短信。
“抱歉,我先回家了。”
江英南回:“到家了吗?”
“嗯。”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今天的袁知恩,有些怪怪的。
“这不没事了嘛。”仲叔打开车门对江英南说道,“别担心了,走吧。”
“怎么了小叔,人家袁大画家还没答应你呢。”坐在车里的江雅雨蔑声地笑了笑,“她是什么贞洁烈女吗,够费劲的啊!”
江英南一推眼镜,不紧不慢地说:“我们雅雨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别人的事了?”
“那怎么能叫别人的事呢?”江雅雨故意拔高了一个声调,“小叔,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对于江雅雨的冷嘲热讽,江英南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想要堵她的嘴简直轻而易举,他规整地坐在座位上:“雅雨,既然是一家人,你拿基金会的钱去给投资方做过桥款的事儿,怎么没告诉爸?”
果然,这就点到了死穴。
江雅雨立刻变了脸:“江英南!我用我自己家的钱,关你什么事儿?”
江英南才不会顾及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直坐在那儿闭目养神,更显得她像个恼羞成怒的小丑。
“行了,”对于这水火不容的叔侄俩,仲叔在中间没少调停,“都少说两句,奈良才刚回来,还没到家你们就要当他的面儿打一仗吗?”
江雅雨赌气把头扭向一边。
这个江英南果然厉害,连她只挪了两天的过桥资金也能查出来,江氏里里外外的事宜,大到集团授信,小到慈善基金会募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明知道这件事却不去老爷子面前告状,显然是要把力用在刀刃上,在关键时候将她的军。
这次,他只是给她一个小小的警告,如果她轻而易举地失了方寸,就正中他的下怀。也罢,要算账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江雅雨很懂得进退。
“小叔,我刚才胡说的,你别介意啊。”
放在之前,江雅雨也许还会担心,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哥哥,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回来了,真假悟空也得斗上一斗,总不至于什么事都让这个私生子说了算。
北港市东郊,象湖别墅。
袁知恩将手机丢进竹筐,从橱柜拎了一个高脚杯,杯里的酒不浓,正适合她坐在阳台看看天边的夕阳。
上次有这样好的天气还是在青溪,她独自去乡下采风,车子停在山脚,崇山峻岭间她背着画板徒步攀登了四小时。
那里缺水,却偏偏起了青溪这个让人产生错觉的名字。
龟裂的土壤,赤地百里,姑娘们一生只有三次像样沐浴的机会,出生、婚嫁、入葬。
唯一的一条小溪,在离村子五里外的山涧中,每逢夏季,溪水才勉强覆盖河床。
几盒精致的头饰,几套像样的衣服,几个红包,姑娘们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戴着墨镜、穿着皮衣的高挑女人。磨着茧子的手掌抚过丝滑的衣料,原来做模特儿,可以有这么大的回报。
袁知恩不会占人便宜,她给的价格公平合理,不会因为谁格外好骗一些,就真的那么做,她又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袁知恩承认,那是她几年来最愉悦的一次创作,她渴望且贪恋这种灵感迸发的感觉。相比于画室里腹肌腰线偾张的模特,她更喜爱青溪姑娘这种原始细腻的曲线美。
袁知恩留下名片,告诉她们,如果哪天来到北港,记得来找她。
与那些政商、文人宴会上的敷衍不同,袁知恩那番话说得诚恳,且发自肺腑。
两年过去了,她没有接到姑娘们的任何电话。是她们不愿意,还是被什么禁锢了双脚?
多半是后者。
身后的电视正滚动播放着白银市连环杀人案告破的消息,二十八年,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八年?
袁知恩翻着报纸,锋利的纸张在手上划出了口子,她将手放在高脚杯前,鲜红的血和杯中酒的颜色恰巧相似。她喜欢观察生活中的色彩,也沉迷这种疼痛的感觉,痛得越久,她就越觉得自己是真正活在这个世上。袁知恩默然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本想借着酒意入睡,却盯着天花板一直到了深夜。
那晚雨下得很大,她辗转反侧,吞了两片安眠药仍是不起作用,于是,她起身披了件睡衣,踱步来到一楼的书房。
这间书房是江英南特意为袁知恩装的,打通了两间卧房,一面是书房,另一面是画室,简单却又特别,摆设装潢均出自江英南之手,他原本就是极有品位的人,这个礼物,不得不说,他真的很了解她喜欢什么。
袁知恩只拉开了画架旁的立式台灯,她提笔抹上油彩,笔尖却顿在半空迟迟不落。
钟摆嘀嗒嘀嗒,她大脑里一片空白。
画笔重重地掉在地上,油彩在地板上砸出了漂亮的斑点,袁知恩痛苦地把脸埋进手里。是的,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状态已经有五个月了。
五个月,她一幅画也画不出来。
当初以第一名从国立美院大学毕业,国外进修,斩获国际知名亚历山大卢奇绘画奖。年少成名给她带来的不仅是多彩的光环,也是莫大的压力。
灵感匮乏,画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袁知恩最近将自己更多的时间浪费在了心理治疗上,当然,这一切,她都瞒着江英南。
包括她剽窃的那幅《失乐园》。
江英南说今天那幅画,拍出了600万的价格。
之前袁知恩不拿这幅画做展览,并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偷。偷了别人的成果,偷了别人的梦想。
当时的她年纪小,一直以为有资格拥有梦想和荣耀的会是另外一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一个不知名的学生,摇身成了青年艺术家,拥有自己的工作室,把画展开到了天南海北,一幅画从2000块卖到了600万。
她活出了别人本该拥有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在改变,却又不让她彻底地做一个改变?
其实不需要怀疑,从她在医院见到他的那刻起,她就确定是他回来了。一个人的样貌可以相似,声音也可以模仿,但是那种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知恩图报,她给自己换了一个新名字,上帝听了,会原谅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