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艾米都很忙碌。乔纳森给房东打了电话,然后他和艾米一起去三个出租的房子看了看。他们被房子的大小吓到了。房子都有两三个会客室,其中一个是家庭聚会用的。房子里还有一个餐厅,三四间套房,除了家用的浴室,还有一个给客人用的浴室。每栋房子都被一个大花园包围,花园里有一个游泳池。后院里有一个独栋的小屋子,他们觉得那是给女仆住的。房子只配备了基本的家具,一点都感觉不到家庭的温馨。不过日常生活而言,这些桌子、椅子还有床足够用了。
看完三处房子之后,他们决定租斯普林格伦的一栋房子,因为这栋房子是三个里面最小的,而且也没那么贵。他们都觉得自己会在那些大房子里迷路。艾米暗自觉得,即使是现在挑的这个房子,他们也会迷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家人他们的房子、女仆的小屋,还有游泳池!一切都安排好了,等乔纳森签了租赁合同,他们就可以随时搬进来。
艾米已经没办法继续忍受住在酒店了。酒店的洗衣服务太差了,每次衣服送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少一两件。虽然她不满地向酒店主管抱怨这个问题,酒店主管也对她表示十分抱歉,但是丢了的衣服并没有回来,少衣服的情况却依然如旧。
酒店餐厅的菜单永远都是一个样,只有汉堡、煎蛋、牛排和土司三明治,艾米和乔纳森吃得快吐了。几天之后,他们重新打包行李,离开酒店的时候,艾米真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看了新房的物品清单,没有吸尘器,没有洗衣机,也没有电热水壶和烤面包机。
“可千万别让女仆使用那么多电器。”戴安娜说,她过来看看艾米还有艾米的新房子。“她可能会在你的浴缸里面洗碗洗衣服,接一桶水然后跪着用抹布擦地板。就算你给她买了拖把,她还是会跪在地板上,然后拿着拖把擦地。”
“我必须要雇一个女仆吗?”艾米问。使唤别人做所有的家务,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有点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使唤一个仆人。
“噢,当然。大家都是这样。要是你不雇一个的话,别人会觉得你很奇怪。而且,生活在这样一个资源匮乏的国家,你当然可以享受一下某些特权。”
“但是,我去哪里找一个呢?”艾米问。
“她们会来找你的,亲爱的。看看窗外吧。”
艾米拉开了窗帘。一大群妇女聚集在马路旁边,有些站着,有些坐在路边。大部分人都在大声地聊天。这让艾米联想到像一大群五彩缤纷的鸟。
“这都是什么人?”
“等着被雇用的女仆。她们都希望被你雇用。”戴安娜回答,“在这儿,消息传得很快,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一个新来的白人太太搬进来了!’。不太好决定到底雇哪个的话,最好雇一个以前给白人家庭工作过的人。不过你很难知道谁工作过,因为她们会说谎。噢,对了,记得只雇那些至少会说一点英语的女人。”
“她们没有从前雇主那里拿到推荐信吗?”
“我以前尝试给那些解雇的女仆一封推荐信,不过她们似乎不知道怎么用。”戴安娜回答。
“你有过不止一个女仆?”艾米问。
“当然是啊,要找到合适的女仆得花一点时间。有的会偷你的东西,有的偷偷穿你的衣服,还有的会把你的酒喝个精光。有一次,我看到女仆穿着我的外套在马路上走。我肯定得解雇她!”戴安娜大笑着说,“不过那时候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笑的事。”
“你能留下来帮我面试吗?”艾米觉得有点心慌。她不可能面试所有人。她刚面试完五个,马路边又出现了十个新的面试者。大多数只能说一点点英语,而且把她们打发走也不是那么容易。她们的表情,一开始看上去是充满希望的,微笑着的,然后变得沮丧,好几个人开始求艾米雇用她们,而且还暗示自己很饿,或是有许多孩子需要养活。
最后,在戴安娜的帮助下,艾米雇了一个女孩,不过她也算不上年轻了。她们商定了薪水是每月一百五十图哥多元。女仆的名字叫作普蕾蒂[3],戴安娜解释说,大多数女仆会取一个欧洲名字,因为当地人的名字太难念了。
艾米觉得普蕾蒂这个名字实在名不符实。她的女仆很矮,一双又短又粗的腿,非常短的卷发,一个非常大的鼻子,还有一张大嘴。不过正如戴安娜所说,她很干净,她的衣服看上去像熨过一样,而且她至少还有证书,一张又破又脏的洗礼证明,上面说明了她是在哪个省出生的。证书显示普蕾蒂差不多三十一岁。艾米心里觉得她看上去比实际老得多。
戴安娜觉得带着某种证书来面试至少显出她的态度积极,要是发生什么事,她们至少知道普蕾蒂是从哪儿来的,如果这个证书确实真的属于她的话。
艾米感觉这一切似乎都是在碰运气,不过她同意让普蕾蒂先工作一个月,然后每周付给她薪水。这也是戴安娜的建议,要是她做得不好,就在一周以后解雇她。
戴安娜让普蕾蒂告诉外面等待的女人,这位夫人已经决定雇用她了。然后她和艾米回到了房子。“至少她意识到不把孩子带到这里来。”
有好几个女人都怀孕了,还有一些抱着婴儿或是领着小孩过来。一大帮人挤在花园的小屋子里,这是艾米最不想看到的。
“但是那个小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啊,而且屋子那么小!她们想让多少人住进去?!”艾米叫出声来。
戴安娜看着她,“你还记得学校的棚屋么?和那个比起来,你仆人住的小屋子简直就是五星级酒店。非洲人习惯一大帮人挤在一起,五六个人挤一个房间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她还建议艾米要留心注意,确保普蕾蒂没有把大半个家庭都带过来。
“你还需要一个园丁。”戴安娜说,她们在会客室坐下来,喝着咖啡。普蕾蒂似乎对泡咖啡熟门熟路。她不用电热水壶,而是从容地在奶锅里倒满水,然后放在炉子上煮开。
“还需要一个园丁?你真的觉得我需要一个园丁吗?”艾米惊讶地说。
“难道你真的很喜欢自己侍弄花草,而且很享受在这种酷热环境下到室外工作吗?”戴安娜朝艾米笑了笑。
“呃,当然不是。我还从来没有好好管理过一个花园呢。我们一直住在公寓里,但是……”艾米没有继续说下去。
“要是当地的工人看到你自己挖坑或是修剪枝条,他们一定会感到震惊。”戴安娜说。“这不是一个白人太太该做的事。不过,剪几束花装点一下房子当然还是可以的。”
“我感到内疚,还有些难为情。”艾米说。她有点惊讶,自己居然对戴安娜如此坦诚,毕竟自己认识她还没多久。但是不知怎么地,戴安娜就是让人觉得可以信任,而且和她聊天实在太放松了。
“我理解你的感受,”戴安娜说,“我来非洲也很多年了……”
“但是我记得你说自己只在这儿待了两年。”艾米打断她。
“是的,在图哥多是两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去了肯尼亚、博茨瓦纳还有津巴布韦。实际上,我们结婚之后就一直在国外。”
“噢!”艾米恍然大悟,她突然想到,也许某一天,同样的话也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直到刚才她还觉得来图哥多只是短期的,两年的合约结束之后回家,像之前计划的一样定居生活。难道这只是作为海外驻派人员的开始吗?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吗?她不确定自己对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感觉。她是不是在戴安娜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她不觉得自己喜欢这个想法。
与此同时,乔纳森那边总算有了确实的进展,虽然非常慢。“那个买办实在太棒了。”他对艾米说。“所有我想做的事,他说一句‘好的,老板’,然后就把事办成了。我猜他肯定是到处贿赂,因为他的花费简直是天文数字,不过至少事情是办成了。”
乔纳森带着艾米进城去看他们的新办公室。他事先对艾米说了,去参观新办公室没什么意思,家具风格的选择也少得可怜,不过所幸电话能用了。艾米想要给家里打电话吗?她会吗?让她自己来决定吧!
艾米先是打给她的父母,虽然有明显的延迟,她还是听出了她妈妈熟悉的声音。她还能回想起那个画面:妈妈站在大厅的衣帽架旁边,和她聊着去非洲的事。
艾米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有太多想说的了。这里的炎热、灰尘、苍蝇、污秽、贫穷、人民、烈日,甚至还有在这种落后环境下积极乐观的氛围,仅仅通过描述能感受到吗?这些都和榉木大街那寒冷、潮湿、阴沉的下午隔着十万八千里。
妈妈说的都是故乡的人和事,谁干了什么之类。还有幼儿园的演唱会,迪恩演一头奶牛,表演很出彩。萨曼莎熬夜给迪恩做了精致的奶牛服装,还有亮闪闪的牛角。迪恩幼儿园的画面在艾米脑海中闪过,她想,这和安吉丽娜,还有她在这里见过的其他几百个孩子们的学校差距实在太大了。
然后她打给了萨曼莎,和之前一样,是迪恩接的电话。
“我是迪恩,你是谁啊?”他大声问道,因为延迟,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是艾米姑姑啊!我是从非洲给你打的电话。”
“你今天下午会来看我们吗?”迪恩问,还没等艾米回答,他又接着说,“你没有来看我扮演奶牛,我演得可好了,而且那是最重要的部分,弗莱明夫人对我说的。”
“我很抱歉我没能去看,迪恩,但是我现在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一年之后才能回家。”艾米回答他,她想到家人都离自己如此遥远,就不禁哽咽。她听到电话里有萨曼莎的声音,问迪恩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艾米姑姑,”迪恩回答,“但是我还在和她聊天呢。”
“差不多了,快和姑姑说再见吧,国际长途可不便宜。”她说着就把听筒从儿子的手里抓了过来。
“嗨,萨曼莎。能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艾米快要哭出来了。
“你走了都快四个星期了,而且什么消息都没有!你那边怎么样?”
“可是我写信了啊!至少有六封信!”艾米叫道,“你们一封都没收到吗?”
“没有,一封都没收到。我们都有点担心你了。”
“我现在不清楚办公室电话的使用情况,不过我会尽可能每个月都给你打一次电话,既然邮政服务这么不可靠的话。”艾米说,“而且我保证可以每周来一次办公室,然后用电脑给你们发电子邮件。乔纳森已经答应我会让办公室联网,不过可能需要些时间。在这儿什么事都快不起来。”
“那就太棒了!那么室外怎么样?是不是阳光灿烂?你晒成小麦色了吗?”
“噢,萨曼莎,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很难和你描述,但是绝对和法国或者西班牙不一样,我可以肯定。这儿很原始,虽然哪儿都有电脑,也能看到文明世界的一切标志,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好好利用。我们就只是住在外国村里面,每天去俱乐部打打网球什么的,生活得就好像养尊处优的阔太太……”艾米突然发现电话掉线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切断的。后来他们又试了几次,不过好像没办法再和英国那边连上了。
“别太在意。”乔纳森说。
“我感觉太糟了,你还没来得及和你爸妈说话。”艾米说。
“星期一的时候我会给他们发电子邮件,要是电话能连上,我就马上打给他们。好了,我们该走了,不然俱乐部的晚餐就要迟到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艾米开始适应她的新生活。和普蕾蒂相处还是有些障碍,普蕾蒂坚持自己应该像女仆那样工作,但是艾米不知道该怎么把握。一开始,命令某个人该做什么事让她感到尴尬和不舒服。她想,要是从小就和仆人们生活在一起,应该就会知道怎么和他们打交道,但是艾米甚至从来都没听过身边的某个人雇了佣人。她不太愿意向戴安娜寻求建议,怕她觉得自己很傻。不过普蕾蒂却马上发现艾米是个新来的,于是她的动作越来越出格了。
一开始,艾米还没注意到面包、糖还有果酱都少了。但是后来,少东西的情况实在太明显了,以至于她都开始怀疑了。他们肯定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就算多一张嘴也不至于吧?她每周都要买六千克的糖还有好几罐果酱。起初艾米还没有意识到普蕾蒂在偷东西,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多吃这么多东西吧?
艾米鼓起勇气问了普蕾蒂,她是不是一声不响地多拿了食物。指责自己的女仆有偷窃行为让她感到非常内疚,毕竟她没有任何证据。但是除了普蕾蒂还有谁呢?
普蕾蒂看上去非常震惊,她否认自己多拿了哪怕一点吃的。她只吃了艾米让她吃的食物,而且她没有、也绝对不会从好心给她工作的白人太太那里偷东西。
艾米觉得太糟糕了,她真诚地向普蕾蒂道歉,说不该怀疑她的品性。但是食物仍旧会少,甚至速度比原来还快。直到某个下午,艾米看见普蕾蒂坐在房子外的人行道上,正在售卖小包装的糖还有涂了果酱的面包片。这时艾米才了解了真相。
艾米气坏了,因为普蕾蒂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傻瓜。她对普蕾蒂火冒三丈,并且威胁要解雇她。普蕾蒂大哭起来,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拿任何东西了,让艾米吓了一跳。艾米有点犹豫,是不是真的要赶走她,因为那意味着又要重新找另一个女孩。最后,她放过了普蕾蒂。不过这之后,艾米对食物的管控更加严格了,甚至开始给食橱上锁。现在她知道为什么橱柜会配钥匙和锁了,甚至连冰箱都有锁。她提醒自己,说谎在这里是可以接受的行为。她以后也不能这么幼稚了。即使这样,这件事还是让她心烦意乱。
艾米曾经建议让普蕾蒂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但是第一个晚上,餐桌上的气氛就十分尴尬。普蕾蒂直接用手吃东西,完全无视她自己摆放的刀叉。而且普蕾蒂吃东西时还发出响亮的声音,艾米只能安慰自己,这可能是当地文化中对事物表示赞美的一种行为。吃到一半,普蕾蒂就起身端着她自己的盘子,一声不响地回到小屋里去了。乔纳森松了一口气,然后对着艾米咧嘴笑了。
“我想她一点儿也不想和我们一起吃饭。”他说,“看看明天她打算怎么办吧。”
“我只是想要表示友好和尊重。”艾米说。“不过也许你是对的,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觉得我们应该想想电视上那些关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老电影,效仿那个时代的人。我可不记得他们会友好地对待仆人,仆人们只能在楼下的厨房里吃饭。”
“但是时代已经不同了。我们不是一直被教导要做现代人,还有保持政治正确吗?”艾米说,然后把空盘子都收了起来。
普蕾蒂像变魔术般重新出现,一把将盘子从艾米手里抓了过去,然后走回了厨房。艾米坐了下来。在这之后,普蕾蒂明确表示她不想和他们一起吃饭,而且艾米也再没有做过一丁点家务。
艾米给普蕾蒂亲自示范了一下熨斗怎么用,虽然她说得仔细认真,然而普蕾蒂还是成功地把大部分衣服都烧了。艾米没办法,只能出去买些衣服,乔纳森只剩下两件没有焦的衬衫可以穿了。让艾米无奈的是,只有她遵照戴安娜的建议,威胁普蕾蒂要从她的工资里扣除她弄坏的衣服,她的工作表现才有所提高。戴安娜的建议像咒语一样有用,这之后,就没有衣服再被烧焦了。
“那些烧焦的衣服呢?”戴安娜问艾米。
“我都给了普蕾蒂。扔进垃圾桶实在太浪费了。”艾米回答。
“真是太棒了!普蕾蒂发现了一个充实自己衣柜的绝佳方法,把你的衣服烧焦,然后就都是她的了!”戴安娜叫起来,“他们本来就觉得我们有无穷无尽的钱,现在你给普蕾蒂做了绝佳的证明:衬衫烧焦了你就只是出去买新的。如果她知道弄坏你的衬衫是要赔钱的,那她就不会这样了。”戴安娜是对的。
“噢,还有,要是你发现食物少了,直接从她的薪水里扣。另外,还需要注意那些你不常用的东西。你可能会发现他们被放到了柜子的角落里,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它们就会从此消失。”
艾米涨红了脸,不过什么也没说。她学得很快。似乎你对佣人越是严格,他们表现得就越好。乔纳森对此也很赞同,这条原则同样适用于他雇来建海水淡化厂的工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要是你表现得仁慈、体贴而且为他人着想的话,所有人都会从你这里捞好处。
艾米不喜欢这种氛围。她本来没想过冷漠严格地对待普蕾蒂,不过要是能让她不再偷窃,不再弄坏他们的衣服,也许这样做是值得的。
她还雇了一个叫威廉的园丁。一开始,艾米很少去管他。在她进出屋子的时候,都能看见他在花园里忙着干活。不过艾米怀疑,一旦自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就会坐下来什么都不干。威廉每周来两天,艾米把需要做的事情列出来给他,而且坚持在他离开之前把所有当天该做的事情检查一遍。她发现威廉只是机械地照着她写的做,比如说,自己让他下午的时候给草坪浇水,即使下雨的时候他也会照做。艾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冲到外面让他停下来。
“是你说的给草坪浇水。”他嘟囔着说。
“下雨的时候当然不用!”艾米尖声叫道,“你是傻瓜吗?”她停顿了一下,被自己说得话吓着了。不过威廉什么回应都没有。艾米转身走回屋里,担心会威廉会不会有情绪上的反弹。或许他没听懂自己说什么。她只能希望他的英语没有那么好了。
艾米必须承认,她的确很享受别人把所有家务都做好的感觉。本来她也不是很喜欢做家务,只是为了保持整洁必须得做。她给萨曼莎写信,告诉她自己请了人帮忙做家务,但是没有提到自己给普蕾蒂多少薪水。艾米已经开始理解了,很难和别人解释这里发生的事和文明世界的区别,必须亲身经历才能明白。
每周抽两个早晨去打网球,和其他女性坐着聊天,从俱乐部的小图书馆里借书来看,这些已经变成艾米的日常生活了。不过没几个月,艾米就觉得无聊了。和戴安娜之前提醒过她的一样,乔纳森每天都工作很长时间,而且回家的时候总是筋疲力尽。艾米试着和他聊聊工作上的事,但是他除了给艾米留下“任何可能出错的事都会出错”的印象外,什么都不想说。
现在有几个公司的同事已经到了,但是他们全都是单身汉,住在市中心的公寓里面,艾米也很少能见到他们。艾米每天都会去泳池游泳,不过园丁来工作的那两天她都会等他离开再游泳,因为让威廉看到自己穿比基尼会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一开始,她还很热衷于用录像机,有一次还把它带去俱乐部去录像。但是好几个同伴都提醒她,不要在公共场合拿着它出现,因为当局不喜欢相机,要是她被抓到在拍摄某些“敏感”的地区,她可能就会有麻烦。从那以后,艾米就限制自己只拍家里、花园还有俱乐部。
有一次在购物商场逛街的时候,她看到有一台电脑出售,她一时冲动就跑进去买下了。出乎她的意料,这是最新款的电脑,有着大内存和光盘驱动。这样她可以用它播放音乐了。她还激动地发现这家店能订购录像带,而且可以当场下单。
图哥多只有十分有限的互联网设施,乔纳森和艾米家里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但是每个人都有手机。在首都设立办事处的手机公司有三家,他们之间存在着激烈的客户竞争。如果说有一件非洲人都喜欢做的事,那就是聊天。似乎连最最贫困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弄到一个手机,而且经常可以看见他们从口袋里,甚至是内衣内裤里,把手机掏出来接电话。普蕾蒂也有个手机,不过就像戴安娜说的,那极有可能不是从店里买的。手机是最容易遭到偷窃和抢劫的。就算偷的手机被锁了,去棚屋区找那些有头脑的年轻小混混,他们三两下就能解锁,然后帮你放进一张偷来的电话卡。
艾米意识到她可以给手机买一个流量包,这样电脑就可以通过连接手机来上网了。她激活了Skype,然后就能给家里打电话了。不能太频繁,因为这里流量很贵,不过她总算可以定期和家里保持联系了。她寄给家里的信他们一封都没收到。
她现在和外面的世界又恢复了联系,她给亲戚朋友发了几十封邮件,告诉他们自己的新生活。
她登录了她的Facebook账号,然后添加了一些个人信息和几张她用手机拍的照片。能和家人朋友联系真是太美好了,这缓解了她的孤独,也缓解了那种自己和这个星球上其他地方完全隔绝的情绪。
有一天,她一时冲动,在网上买了一套视频编辑软件,从伦敦寄过来。她兴奋地等待着包裹送来。她知道自己是在冒险,毕竟她寄出的信没有一封是顺利送达的,不过寄过来的服务会更好一些也说不定。她等了快十个星期,不过最终,艾米在她的邮箱里收到了纸条,提醒她去邮局取她的包裹。
她到邮局的时候,队伍已经从邮局里排到了邮局外面,而且在转角处还拐了过去。她排了一早上才挤到了柜台前,把纸条递给柜员。那个柜员拿着纸条看了很久,然后耸了耸肩。
“不是在这里。”他觉得艾米讲英语,于是用英语跟她对话。
“但是纸条放在我的邮箱里,肯定是这里啊。”她抗议到。
那个柜员朝邮局的另一边挥了挥手。他的意思似乎是艾米该去离这儿很远的另一个窗口。
艾米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准备朝第二个窗口进发。大家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他们看上去对排队等一整天没什么不满。
当最终轮到她的时候,她把纸条递给了柜员,那个柜员抓了抓头,又挖了挖鼻孔。他盯着艾米看了几秒钟,然后有点犹豫地转过身,慢悠悠地走进后面的一个屋子。
艾米站着等了好久,找一个包裹怎么需要这么久?
他总算回来了,拿着一个用棕色的纸包起来的盒子。“这是什么?”他问。
艾米飞快地思考,她要怎么跟他解释视频编辑软件是什么呢?“这是个电脑游戏。”最后她这么说。
柜员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告诉她,“要拿它你得付钱。”
“但是为什么……”艾米开口说,但是她马上让自己镇定下来。“多少钱?”她问。
“三百二十元。”柜员说。收费实在太过分了,但是艾米知道不要争辩。这比普蕾蒂两个月的工资还多。她怀疑这三百二十元里不会有一分钱流到税务局。但是毕竟要入乡随俗……
她感到怒火在自己身体里翻腾,她不情愿地数好钱,然后递过去。
那个柜员没有马上把包裹给她,而是坐在那儿拿着包裹看了半天。艾米担心他可能会改变主意,或者是他想从自己这里拿到更多的钱?终于,他把包裹扔到了柜台上,艾米在包裹掉到地上之前抓住了它。
接下来几天,艾米都在学习使用视频编辑软件。艾米以前工作的时候经常下了班去编辑部门,加上她以前大学的学习,很快她就做好了一段视频。她拍了很多房间的场景,还拍了普蕾蒂,尽管她如同石像一样面无表情。天哪,家里人肯定觉得我老是打她,她看上去那么害怕。艾米这么想。她还拍了花园和游泳池,不过特意只给了威廉一些远景镜头。花园也是一个不错的背景,可以衬托那些五彩斑斓的鸟儿和小昆虫。
艾米拍到一只巨大的蜘蛛在游泳池旁边快速的爬行,她觉得很开心。萨曼莎看到这个肯定会吓一跳的!艾米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几周以前,自己还会因为在会客室门外看到一只大蜥蜴而抓着乔纳森的手臂大声尖叫;第一次看到蛇的时候,她吓得马上跑回家,紧闭所有门窗,害怕得跳到餐厅的桌子上。普蕾蒂盯着她,不知道是觉得嫌恶还是惊奇。
会有这样的转变主要是因为戴安娜上次带她去了图哥多人引以为傲的国家历史博物馆。博物馆有两个小展览室,放着很多玻璃笼子,里面是一些动物标本,有的地方还被虫蛀了。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不过墙上有一张大大的图表,上面列出了图哥多常见的蛇。艾米偷偷地用手机拍下了这张表,然后回家好好研究了一下。她现在对哪些蛇有毒,哪些蛇无毒已经了然于心,虽然她一辈子都不想靠近它们。
她的视频里面还有俱乐部的场景,几个艾米认识的人在视频里说了几句话,她还拍了购物商场,还有郊外的风景,不过是坐在车上拍的。她从来没有忘记关于“敏感地区”的警告。但她觉得郊区街道,她自己家里还有俱乐部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要是她拍摄宫殿、机场或者是城外的驻兵,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还录了自己的声音,不过背景的杂音有点多。她还为视频加了配乐,虽然她觉得音乐风格不是很搭。但是他们只带了部分CD,找不出更合适的了,毕竟聊胜于无。她把视频复制到光盘里,然后打包准备寄给家里。她又一次站在了邮局拥挤闷热的人群之中。
柜台后面柜员的态度比她上次遇到的好不了多少。他坚持要开箱检查。当他看到里面是一张光盘的时候,他皱了皱眉。
“这是电脑游戏。”艾米说,她希望柜员面前的电脑不能读取光盘,不过这不太现实。几分钟后,柜员允许她邮寄这个光盘,然后收了她五十元的邮资,实际上他只在信封上贴了五块钱的邮票。
艾米想要抗议,但还是放弃了。信封没有封死,还没等她跟柜员指出来,信封就被他扔进了身后的大篮子里,然后就接待下一个客人了。
要是能到英国的话就真是奇迹了。艾米这么想着,然后挤过人群,走出了邮局。幸好我还有备份!
当天晚上,乔纳森跟她说其实她可以通过公司的邮政服务邮寄光盘。艾米觉得自己实在太笨了,居然忘了可以通过乔纳森的公司。通过国际邮政服务的话,绝对不会出问题。算了,她想,要是几个星期以后还没收到的话,我就再复制一份去办公室邮寄。
艾米被一只从没见过的虫子咬了,之后就染了病。她的头,她的脚,全身所有地方都疼。她还发高烧了,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每当她试着站起来,她就头晕得要摔倒。幸好今天是周日,乔纳森在家。他给卡斯滕家打了电话。
“赶紧带她去医院。”理查德建议,“在这儿你没办法请医生上门。医院有一个荷兰医生,英语说得很好。要是走运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值班。不过他们不像欧洲的医生那么有效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就联系我们。”
理查德告诉了他那个小诊所该怎么走,乔纳森马上带着艾米开车去了那里。诊所就设在那种常见的复式平房里,房子都连成一片,骑楼从街头延伸到街尾。许多病人都在外面枯黄的草坪上坐着,有的还带着输液架。
非洲医院与英格兰老家医院的差距再一次让乔纳森和艾米感到震惊。不过医院里面是一样熟悉的消毒水味,而且,出乎他们的意料,里面几乎是一尘不染。医院的人让乔纳森把艾米带到门诊部,让她躺在床上。
他们没有等太久,一个年轻热情的黑人医生走了过来。他量了一下艾米的体温,检查了一下眼睛,然后却开始检查艾米的腿和脚,而且脸贴得很近。
乔纳森有些抗拒,艾米的脚和她的病有什么关系?她全身都在痛啊。
医生直起身,可能感受到了乔纳森的怒气,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艾米的脚踝,那儿有一个肿块,肿块中间还有一个小黑点。
“蜱虫咬的。”他说,“她染了蜱虫病。我们会给她用抗生素,大概两周以后她就好了。”
艾米呻吟了一下。她都想象不出自己健康的样子了。一开始她脑袋里像是有个小锤子在敲打,现在已经变成了大铁球。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模模糊糊的画面。简直太痛苦了,她现在只想一死了之。
不过那个年轻医生说的是对的。后来艾米对戴安娜说,医生看上去可能只有十六岁。他花了些时间确认病源,然后写了对症的药方。
戴安娜带着一串葡萄和一些旧杂志过来探望艾米。她开玩笑说,有几个朋友从非洲回英国,却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症状。英国的医生对国外的病症不熟悉,尤其是非洲的疾病。他们抓破了脑袋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做了一系列测试也没用,除非知道是什么虫子咬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去这种病常见的地区,到那里的医院就诊。
蜱虫病,听名字就知道这种病是通过蜱虫传播的。蜱虫在非洲很普遍,而且有好几种。艾米可能是在花园的草木丛里被咬的,甚至也可能是在家里。那些小虫子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爬到你身上,又在你没有察觉前就掉下来了。
医生的诊断很正确。不过艾米花了三周时间才感觉自己状态好了些。
艾米一周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学校和孤儿院。还有其他几个太太每周三和周五早上会去学校里帮忙上课。其中两三个在英国的时候就是老师。不过她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指导和帮助老师。
艾米则负责和孩子们互动,用孩子们自己做的东西玩一些小游戏。他们把破裤子卷起来当成皮球,用旧木板做板球拍,把娃娃衣夹放在杂货店的箱子当作玩偶屋,这一切都让艾米感到惊奇。这些和高档玩具店里的玩具还有迪恩和洁德玩的玩具有着天壤之别。
学校供应孩子们的早饭。莫茨韦琪校长解释说,即使有父母,许多孩子还是吃不上饭。艾米看着每个班的孩子都排成一队,然后一个接一个在水龙头前用肥皂洗手,而且还用毛巾擦干。老师会给洗了手的孩子一个餐盘,然后让他排队去领一勺玉米粥,粥里面有些零星的蔬菜。
这里每周可以吃一次肉,那一天,厨师会用肉炖一锅肉汤。艾米觉得他们用的就是她在市集看到的那些下水。一想到孩子们吃那种东西,艾米就觉得反胃。不过孩子们似乎根本不在乎,也许是他们太过饥饿了,又或许是他们根本没有选择,而且已经习惯了这些食物。
每次来学校,艾米都注意到安吉丽娜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有一天,她抓住了艾米的裙子,死不放手。等艾米要走了,她反而把裙子攥得更紧了。莫茨韦琪校长不得不撬开她的手指,好让艾米能够上车。当她们离开学校大门的时候,艾米几乎都要流下眼泪。
“很难不投入感情啊。”戴安娜说,她们拐过一个街角。
“我就是想带她走,把她抱回家。”艾米说。
“我知道你很喜欢她,但是我不鼓励你这么做。”戴安娜说,然后她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说你马上就会有辆车了?”
“是的,乔纳森找了一辆小型菲亚特。原来是康纳家的,不过他们就要走了,去别的地方工作。所以我应该这几天就能拿到车。那辆车被撞过,车身还有些凹陷。不过里程数挺低的,而且开起来还行。我来这里都快七个月了,不过要自己开车上路还是需要些勇气。我想我现在胆子够大了。”
“什么也比不上自己开车舒服。”
“我不知道自己能开多久,毕竟这里没人遵守交通规则。”
“我觉得你在这里适应得很好,尤其是考虑到这是你第一次被派驻海外。”
艾米对戴安娜的恭维感到很受用,但同时她又想到,一旦被派驻海外,工作合同似乎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来,几乎不可避免。她还能回到家乡,去过她来之前想象的生活吗?如果不能,自己准备好过那种一辈子漂泊的生活了吗?
她决定晚上吃饭的时候和乔纳森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九点的时候她已经饿得不行,所以只能在乔纳森回家之前自己先吃了。
“你觉得这个工作结束以后,公司会不会让你换个地方继续留驻海外?”
乔纳森惊讶地看着她,“我他妈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他厉声骂道。“我没有想过这么遥远的事情,现在手头上的事情已经够我烦的了。”他起身离开餐桌,走回卧室,砰地把门甩上。
艾米咬紧嘴唇,双手用力攥紧,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乔纳森最近越来越暴躁了。都是工作的原因吗?他能应付得过来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之间似乎越来越疏远,所有的交流最后都会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