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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蛇精”

严家乐厌恶老五,他觉得老五是多余的,老五一落地,他就没精打采地给老五取名叫严木余。木兰花为此很来气:“什么多余的?你有没有良心?不是你拼命要他,他能来到这世间吗?”

严家乐为自己圆场:“哎呀,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嘛。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嘛。有什么要紧呢?叫什么还不都一样?”

以后木兰花和严家乐之间战火不断,这其中有不少是因为老五严木余而起。

那天黄昏,严木余不小心将一个玻璃杯打破了。严家乐二话不说,一个巴掌就重重甩了过去。严木余骇人的哭叫惊动了在后院喂猪的木兰花。木兰花看见严木余脸上有道血红的掌印,就朝严家乐扑过去,叫道:你这黑心的东西!才两三岁的娃,你也下毒手。我也要在你脸上留个血印!

严家乐躲闪到一边,木兰花扑了个空,重重地摔了个嘴啃泥,这一摔摔出她的愤怒,她呼哧着爬起来,揪住严家乐。夫妻又干了一场。

严木余贴着墙根,哇哇大哭。他的哭声招来了老大严木根。严木根鼓着嘴将父母拉扯开。木兰花原本要狠狠教训教训严家乐,大儿子这一介入,她也不好再跟严家乐纠缠。

木兰花的罢休,严家乐自然求之不得,他一向自视为大肚量,是从不跟女人纠缠不休的,每次都是婆娘先找他的麻烦,他为着维护男人样,才还击的。

严木根将父母的战火熄了,转身去厨房,看看水缸没什么水了,就挑上木桶,准备去河湾担水。

作为家中的长子,在父亲严家乐的操持下,严木根已经养成了一回家就主动找活儿干的习惯,邻里都夸木根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为家里分担事务。严家乐总将这归于自己教子得法的结果。每每木兰花听到这种话,就觉得刺耳,忍不住要数落丈夫是无皮的懒汉。

木兰花最见不得严家乐游手好闲,看见大儿子要担水,马上大声发话:“你别去!做你的作业!”严木根看了母亲一眼,默不作声,还是挑着木桶跨出了后门。母亲追过来,一把拽下大儿子肩上的家伙,说:“让老东西去!”

严家乐威严地瞪着大儿子,大儿子看看父亲,又瞧瞧母亲,眼里闪出了泪花。

木兰花将木桶往严家乐面前一扔:“告诉你,今天这水你担定了!你少在儿子面前摆老子的架势!”

严家乐一扭脖子,说:“我要不担呢?”

“你试试看!”木兰花吼道,“除非你不想过日子!”回头命令大儿子:“回屋做你的作业!”

严木根擦着眼睛,垂着头进了屋。在父母口角时,他永远都是听从母亲的,毕竟母亲是向着他的,母亲不愿意让未成年的儿子干挑驮之类的重活,她认为那样伤孩子的筋骨,不利于孩子长个子。而父亲从来不这么看,他常常将那句“锻炼要从小开始”挂在嘴上。还有一点,父亲再厉害,也不过是只纸老虎,母亲发威时,父亲也是不敢将母亲怎么样的。有时候,严木根从内心佩服母亲的厉害,母亲厉害一点还是有好处的,像父亲那样性情的人,如果母亲懦弱一点,是拿父亲没有办法的。眼下父亲嘴里虽然骂骂咧咧,但还是担起了木桶。

严木根怎么也集中不了心思来做作业。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快赶上他的父亲了。平素父母间总是磕磕碰碰,他也习以为常了,倒不觉得什么,只是今天他心境不太好。新来的老师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用心,将班上的座位全部调换,原先男生女生都是搭配着坐的,如今男生跟男生坐到一起,女生跟女生同座。换座位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是座位一换,他就不能跟秦云同桌了。秦云是他暗地里最喜欢的一个女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班上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比不上她。

一下午严木根都有些郁闷,回到家,赶上父母吵架,他就更觉烦闷,父母动不动就吵架,一句话不投机,就会吵起来。严木根觉得母亲很辛苦,可是母亲的脾气实在有些大,父亲是那样的人,你发脾气有什么用呢?最终伤自己。有人曾说过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生气就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母亲就是拿父亲的错误惩罚自己。外婆外公在世的时候,经常来看母亲,总是劝母亲脾气放缓一点,男人懒惰,干事不上心,你女人再有能耐,恐怕也是枉然。

严木根印象中,外公外婆每次来,都要带上好些自制的面点给外孙们吃。他觉得外公外婆才是最疼他跟几个弟弟的。父亲对儿子们是不大关心的。母亲对儿子们关心是关心,一旦发火,打骂起他们来,也是不要命的。

严木根坐在房间里闷声默想,老五严木余溜了进来,将一个死蚂蚱塞在他的脖子里,将他吓了一大跳。等他回头去揪老五,老五却嬉笑着跑掉了。他只有气恨的份,这个严木余,真是叫人头疼!时常搞这种鬼把戏。

严木余九岁时,在家附近的山石湾小学上一年级。开始他还觉得学校有点新鲜,上学也很积极。早上天蒙蒙亮,严木余就从床上爬起来,揉着沾满眼屎的眼睛,跟在木兰花屁股后面要饭吃,哼唧着说吃了饭要去学校。几天一过,新鲜感就渐渐没了,严木余不再喜欢去学校了。严家乐呵斥严木余:“不念书,在家看牛!”木兰花白了严家乐一眼,说:“看你的头!”

每天一吃过早饭,木兰花就拽着严木余,送严木余到学校。时间一长,班上的孩子就开始起哄:“严木余——喂,胆小鬼——哎,天天要你妈妈送——嘿!”

“严木余——喂,胆小鬼——哎,天天要你妈妈送——嘿!”

……

由参差不齐到齐声,一遍又一遍,唱山歌一般。严木余的脸通红,像家里染了红颜料的鸡屁股,两行热泪就顺着脸颊挂了下来。他咕噜着骂:日你娘的,日你娘的。这骂人的话是从父亲严家乐那里学来的。父亲严家乐一跟母亲木兰花吵架,口头禅就是这句“日你娘的”。所不同的是,父亲骂人理直气壮,而严木余骂人声音小得像苍蝇在嗡。他不敢大声,要是一大声,那帮讥笑他的孩子准会一窝蜂地上来教训他,抓他,打他,踢他,吐他唾沫,什么惩罚他的手段都有可能使出来。这帮孩子对严木余从来都是不客气的。他就是被打了,告到老师那儿,也没有太大的作用。老师的反应肯定是冷漠的,顶多说两句:肯定是你招惹他们了。要不,他们那么多人怎么都打你呀?好啦,别哭啦!以后放老实点,好好念书!严木余再傻,也能听出老师明显是袒护那帮学生,老师是不会向着自己的。能向着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妈。

严木余上课,喜欢搞小动作,听课是不大认真的,常常冷不丁被老师叫起来奚落几句。

这天一上课,严木余又在下面玩小泥人,被老师瞧见了。老师黑着脸说:“严木余,老师刚才讲到哪儿了?将老师讲的东西重复一遍。”严木余就翻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站到前面来!”老师命令严木余。

严木余老老实实地站到了讲台前。“靠墙站着!”老师又命令。

严木余垂着头站到墙根,背对着班上的其他学生。老师将他转过来,要他面对大家站着。“要脸是不是?老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上课要认真听。你怎么就是不改呢!”

严木余垂着眼皮,像个闷声小泥菩萨。

“严木余,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又在想中午吃什么,喝什么啦?”老师奚落严木余。教室爆发出一阵笑声。

严木余本来就红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这个大辫子老师真厉害,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他的确边玩泥人边想着中午放学回家能有什么好吃的。他肚子饿得不行,因为早上没吃饱。

吃早饭时严木余不小心打坏了一只花瓷碗,不但早饭没敢再吃,而且被父亲严家乐骂了一通,挨了父亲两巴掌。父亲还勒令严木余:“不准大声哭,不准告诉你妈!要是告诉你妈,小心我揭你的皮!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哑巴了?说话!”严木余哽咽着,张着泪眼,在父亲的威逼下,半晌才吐出几个变调的字:不……告诉……妈。那时木兰花去菜园里摘菜了,她要在家,严木余是不会挨打受骂的。

母亲木兰花从菜园里回来,看见严木余一边脸有点肿,扔下菜篮子,问小儿子是怎么弄的,严木余不吭气,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木兰花问:“爸爸打的?”内间马上传来严家乐的干咳声。严木余赶忙摇摇头。

“那是你淘气摔的?”

严木余眼泪又掉下来,头似点非点了一下。母亲从厨房拿棉花条蘸了点芝麻油,搽了搽小儿子脸上的红肿处,轻声细语地叮嘱:“日后要小心一点,不要爬高爬上的。啊,记住了?”严木余眼角挂着泪,猛地一把抱住母亲的腿。

面对小儿子的撒娇,木兰花笑了笑,摸摸他的头说:“你还小哇?还这样缠着妈妈。人家看见会笑话你的呢。走,妈妈送你上学去吧。”

严木余像是没听见,将母亲的腿抱得更紧。木兰花觉出小儿子不高兴,就哄他说:“好好念书,啊?妈妈上午去赶集呢。”往常母亲赶集,都会带点吃的回来,这回肯定也少不了的。严木余马上开心了一点,这才撒手,仰起头,说:“妈,我想吃烧饼。”

木兰花说:“好,妈妈带几个葱蒜烧饼给你吃。”她还对小儿子许诺买条鱼,中午做给他吃。

严木余上课就惦记着母亲说的话。

母亲果然说话是算数的,严木余中午放学回家,不但吃上了很香的葱蒜烧饼,还吃上了鲜美的大鲫鱼。由于吃得高兴,严木余一时将学校里那些不愉快的事给淡忘了。

然而,下午严木余到学校,那帮讨厌的孩子又在唱歌嘲笑他:“严木余——喂,胆小鬼——哎,天天要你妈妈送——嘿!”

严木余的情绪又低落下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太阳溜过屋顶,严木余还在家里磨蹭着。

木兰花提醒小儿子:“找出书包。该去学校了。”

严木余嘟哝着:“妈,你今天不要送我了。人家笑话我胆小鬼,天天要妈妈送。”

木兰花不放心,说:“你一个人去学校,真的行吗?”

严木余点头,有点怯怯地瞟了瞟一旁拿自制的竹签剔着牙的严家乐,拎起母亲给他缝制的麻布小书包,跨出了家门。木兰花追上去,帮儿子将书包斜挎在肩上,叮嘱了一番,目送着儿子离去,这才进屋,准备收拾乱七八糟的饭桌。

严家乐说:“你这做妈妈的总忘不了纵着老五!”

木兰花皱了皱眉,说:“严家乐,你这屁股嘴要没地方去,去那茅坑沿上擦擦!你一个大人,驴头马脸的又高又大,你却厚着脸皮吃着现成的,穿着现成的,谁纵着你了?!你死鬼爹娘纵着你了?!”

严家乐扬扬手,叹气说:“你这婆娘越来越会扯着吐刺了。我当老子的管管小儿子,过分吗?我怎么就有点弄不清,你跟我偷鸡摸狗那阵,贤惠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怎么现在我一张口你就上火呢?”

木兰花愤愤地将扫帚扔到严家乐跟前,说:“扫地!”

严家乐慢悠悠地说:“这活儿是男人干的吗?”两手插在裤兜里,出去转悠了。

木兰花冲严家乐的背影恨恨地啐了口痰。她必须出出今天这口恶气,否则,她就不是木兰花!

农忙时节,田间地头活儿总是催人去干的。如今不比以往大集体吃大锅饭,田地分到各家各户,家家的农活都是自个儿料理,没有哪家不积极的。尤其是女人,积极性似乎比男人还要高,忙完家务,接着忙田间地头。以前木兰花也是这样,可现在她偏不,她要给严家乐一点脸色看看。家务活一做完,她就拍拍屁股,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歇息了。

严家乐拿出了锄头、耙子之类的家伙,喊木兰花一块儿去干活。木兰花理也不理。严家乐说:“想偷懒?”木兰花学着严家乐慢悠悠的口气,说:“这活儿是女人干的吗?”

严家乐盯着木兰花,捏了捏鼻子,有意笑嘻嘻地说:“你这尖脑瓜子记话倒还是挺牢的嘛。嘿,那天我是开玩笑的。”

“哼,开玩笑?你那天可是苦瓜着脸说的。你不是一贯主张什么男主外,女主内吗?我现在干了我分内的活。我还得干你那份活?哼,你严家乐就那么聪明,我木兰花就那么笨?我凭什么要干你那份活?就是干,那也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严家乐摸了摸下巴,一副无限遗憾的样子,“早知道跟你在一起这么费心,还不如打光棍。”木兰花一挑眉,“费心?该!你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严家乐只得一个人在地里忙活。木兰花早早将中饭做好,送到地头。严家乐说:“你那蛤蟆肚子瘪下去了?”木兰花将饭篮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搁,乜斜着丈夫,“你这种人,犯得着我生气吗?你别以为我送东西给你吃,你就上脸。我这是在干我分里的活!”

中午放学,邻里的孩子来传话,说严木余上午没上课,老师让她来叫严木余下午去上课。

严木余中午也没回来吃饭。

木兰花很着急,就上山找严木余。她在山上的灌木丛中找到了嘴角拖着涎水熟睡的严木余。严木余样子很狼狈:脸上有几道血痕,蓬松的头发粘着三两个带刺的山果,衣服前襟上拉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木兰花心疼地摇醒了小儿子,说:“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不上学?”严木余哭丧着脸说:“妈,我不喜欢学校。没有人跟我玩。老师老叫我站墙根。”

木兰花叹口气,摸着小儿子的头,竭力温和地说:“你不喜欢学校,你不念书,那你以后做什么呢?你爸爸要你看牛,你愿意看牛吗?”严木余低下头,不说话了。他害怕家里的那头牯牛。

这之后,严木余只有硬着头皮上学(当然,偶尔逃逃学也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依然上课不认真(甚至连作业都不做),依然被老师叫起来站墙根,站校园。而严木余在频繁受老师和同学的奚落之后,渐渐练出了一身硬功夫:任凭怎么挨罚,怎么被人嘲笑,他严木余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木兰花也曾经被老师请到学校,老师毫不隐讳地说她家的严木余不是块念书的料。课上不听讲,课下不做作业,问他问题,一问三不知,这样的孩子,能念得出书来吗?

木兰花心里不高兴,但还是竭力客气地请老师对严木余多加管教,老师叹气说,我们也管啦,可怎么管,都不起作用。你家那个严木余,总是将老师的话当作耳边风,你叫我们当老师的怎么管呢?

那次,木兰花从学校回来,很生气,将一贯纵惯的小儿子狠狠收拾了一顿。严家乐高兴异常,说木兰花到底还是明事理的,这小子,是得要好好管管,再不管,还不知哪天成了一根掐都掐不动的干油条呢!

木兰花一听,将手中的荆棘条狠命地扔到地上,“老东西,你少放屁!”

严木余很小的时候就羡慕大人抽烟。他尤其羡慕母亲木兰花抽烟。木兰花抽起烟来,神气十足,她能连续吐十几个烟圈。每当这个时候,严木余就由衷地钦佩母亲。

除了母亲木兰花,影响严木余的还有数学老师。那是个满口黄牙,脸色灰酱的老头,他进教室,一般要带两个烟盒,一个烟盒装的是粉笔,另一个烟盒装的是香烟。上课时他会一手夹着烟,另一手捏着粉笔,口沫飞溅地说几句,在黑板上写两下,随即吸两三口烟。然后又口沫飞溅地说几句,再在黑板上写几下,随即吸两三口烟,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如此循环。一堂课下来,严木余能准确无误地记下数学老师说了多少句话,吸了多少口烟。

严木余所有的老师当中,只有这位教数学的黄牙老头在课堂上没有体罚过严木余。严木余上数学课时,看上去比任何学生都要认真,他不搞任何小动作,两只小眼睁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个边吸烟边讲课的老头。有时候,老头一根烟吸完,会将课暂停,点上另一根烟。严木余就饶有兴味地看老头掏打火机点烟,觉得那样子很有意思。

有母亲和数学老师作样榜,严木余对于香烟异常好奇,他觉得香烟不是坏东西,一定要学会抽它。他偷着拿母亲的烟抽,那烟呛得眼泪直流,抽过几次,严木余就不觉得呛了。严木余隔三差五地从母亲的烟盒里偷拿几根香烟。木兰花的烟瘾实在是大,常常接二连三地抽,也不细数自己究竟抽了多少。烟盒少那么几根,她是察觉不到的。

小孩抽烟,这本是做父母的不允许的。老大严木根十一岁学抽烟,被严家乐发现,一顿狠揍。木兰花也说严木根该打。老二严木苗、老三严木新在未成年时学抽烟,同样受到严重的抑制。轮到老五严木余学抽烟,那情景就有些不同了。严家乐恨不得一口气将严木余的小命给送掉,“猫心大的东西,居然犯起怪来!我不揍扁你的小尖头,我就不是你老子!”这个时候,木兰花挺身而出,“你敢?!你敢动老五一根毫毛,我跟你没完!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抽了两口烟?他下次不抽就是了。犯得着你这样发洋威吗?!”严家乐愤愤地一跺脚,说:“你这么纵着,你这是在养一头畜生!”

木兰花对严家乐越来越反感,她觉得严家乐太将他自己当回事,她讨厌严家乐在儿子面前时刻以老子自居。她要故意和严家乐唱反调。凡是严家乐所喜欢的,她要表现出不喜欢;凡是严家乐所讨厌的,她要表现出喜欢。老五严木余不讨严家乐喜欢,木兰花就格外疼爱严木余。在木兰花霸气的主持下,家中最好的东西都是属于老五严木余的。严家乐说:你这样是在喂养一条矬虫。木兰花说,矬虫就矬虫!怎么了?你是矬虫的爹。要不是你,矬虫能出世吗?

严木余长到二十岁,个子还又小又矮,看上去根本不像个成年人。这也许跟他幼年时期嗜好香烟有一定关系。他喜欢同未成年的侄辈争吃争喝,神情动作常常像一个孩子。我现在疑心我的小叔父严木余患有生理心理幼稚症。除了我奶奶木兰花,家里没有第二个人喜欢他。我父亲严木根就非常嫌恶严木余,认为严木余是严家一大祸害。

成年的严木余常常带着未成年的侄辈东游西荡,教唆他们干些偷桃摘梨的勾当,教唆他们往他所怨恨的人家院子里扔蛇和蝎子。顺便说一句,我小叔父严木余是个玩蛇能手。他好像天生就跟蛇有缘。他不过跟一个玩蛇的人一起混过两天,玩蛇的技巧他似乎全掌握了。再毒的蛇,在他手里居然都能成为小乖乖。我爷爷严家乐污蔑严木余是蛇精投的胎。

严木余在我十二岁那年教唆我学抽烟。第一次抽烟呛得我眼泪直流。我皱着眉说,味道一点也不好。严木余就拿我的老师在课堂上经常提的“万事开头难”来鼓励我,说抽了几次,抽顺了,味道就变好了。

我惟恐抽烟被我父亲严木根发现。严木余就将我带到密密的篱笆条遮得严实的草垛边抽烟。我们将燃着的烟蒂随手扔在草垛上。结果干草被烟蒂慢慢地给引着了,导致了一起火灾。那一大堆干草化为灰烬不算,连邻居家的牛棚都跟着遭了殃。这件坏事我们守口如瓶。要是我父亲知道这坏事有我的份,我一定免不了一顿毒打。

后来,我不敢再抽烟了。严木根发现我跟严木余混到一起抽烟,暴跳如雷。严木余受到严木根攥拳擦掌的警告:下次再带着严瑞抽烟,我绝对对你不客气!

我被扯去了除裤衩之外的其他衣服,被严木根关在房间一顿毒打,而且我还被命令不准大声哭叫。没人能救我。有可能救我的母亲秦云回了娘家。一定能救我的奶奶木兰花赶集去了。我爷爷严家乐不但不制止我父亲对我的毒打,还在窗外幸灾乐祸地煽风点火,说打得好!小时候不好好教养,长大了是条臭虫!就像你小叔父严木余那臭德行,成了严木余第二!

木兰花回来时,严木根刚刚将那毒打我的凶具——皮带系到了他的裤腰上。我瘸着腿夺门而出,向木兰花展示严木根在我身上留下的“战绩”。木兰花将手中的竹篮砸向严木根,骂:“就是畜生,你也不能这么下毒手哇!他是人!他是你儿子,我孙子!你这么毒!你看看,你看看,他身上有一块好的肉吗?!他纵是做了什么错事,你不能好好教育他吗?!”

我仰着脖子怒视着垂下头去的严木根。哼,天外有天。到底还有人能收服你!

严家乐却对木兰花很恼火:“一代只能管一代。他做父亲的打自己的儿子,你做奶奶的掺什么乱?!你这样长小辈的势子,有什么好处?!”

木兰花正气焰难平,吼说:“老东西,这儿没你龇牙的份!滚一边去!”

“你这臭婆子,你——”严家乐朝木兰花挥起拳头,严木根赶紧将严家乐拉劝走了。

木兰花到山上找来一些草药,嚼烂了给我敷伤口。这时严木余出现了,他倚在门框上,目光有点迷离。我瞧了他一眼,有些怨恨:要不是你,我能受这份罪吗?

木兰花对严木余也开始有些不高兴了,教训他说:“老五,你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该念书的时候不好好念,不给自己长点本事。你这成天晃趟子,带着一帮毛侄子混,不是个事。老娘能动弹,你靠老娘。老娘总有动弹不得的时候,那时你靠谁呢?老五,你该干点正经事了。”

傍晚我母亲秦云回来了,她知道了我挨打的事,便开始坐在房门口骂人。她的骂是波及式的。先是骂我父亲严木根没肝没肺,鸟本事没有,只有打儿子的本事。接着骂我小叔父讨嫌,不是东西,教唆侄子干皮不皮肉不肉的事。再接下来她骂到她要骂的中心——我奶奶,当然她不敢公开地指名道姓。秦云说:种豆结豆,种瓜得瓜。有什么样的种,就有什么样的苗!烟鬼养烟鬼。前头不检点,养个东西来害人。二十多岁了,还成天浪荡,抽烟喝酒,白吃白喝,谁愿意白白地供着他?哼,让我们这些人来供着他?邪门!

木兰花的脸上已经笼霜了,“秦云,说话做事都要透亮,别在那里阴阳怪气!有我老娘在,老五他轮不到你来教训!”

秦云一副惊诧的样子,“我说谁了?我点谁的名了吗?就算我做嫂嫂的说几句小叔子,也反了吗?他不教唆我儿子严瑞,我会说他吗?我这嘴就这么没地方搁吗?呸,你这老货怎么这样不讲理!”

木兰花怒气冲冲。

那天,吃完晚饭,木兰花将严木余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老五,你不是傻子,你大嫂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娘白日里也跟你说过,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再这样耗在家里了。”

严木余嘟哝着说:“知道。大家都嫌弃我。”

木兰花叹叹气,“不能说大家嫌弃你。小时候没有气力养活自己,靠着娘老子,长大了自己有气力了,就要靠自己养活自己,靠不了别人。像蛔虫一样寄生在别人身上,那是很无皮的。”

严木余有些不耐烦了,“别说什么靠自己,靠自己。我听腻了!秦云她靠自己吗?她在我们家什么事也不干,白吃白喝。还管这个管那个!真他妈的无皮!”

“你以后过自己的日子,用不着理会她。可是,过自己的日子,也要学点什么本事才好。你瘦小,力气活你又干不了。前几天你三哥打电话回来,我跟他说了你的事,要他帮你想想日后的出路。你三哥答应了。你三哥说他最近一个礼拜去外地开会。等他开完会,你就上他那儿。你看好不好?”

严木余只歪了歪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三叔父严木新在上海。在四个兄弟当中,他是唯一靠念书升学跳出农门的。他在上海一所高校教书,工作很出色。

严木新的家也很高级。我曾经跟着我母亲秦云去过他家一次。我的第一个感觉:三叔父的家就是堂皇的宾馆。

我见到了以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三婶颜百强。那时颜百强是一家名牌杂志社的编辑。她衣装的考究,举止的优雅让我母亲秦云钦羡不已。那一次,秦云背回了两大包质地和样式都无可挑剔的衣服——那是追求时尚的颜百强所废弃的。

我们在严木新家待了三天。虽然吃的都是山珍海味,玩的东西也让人开眼,但我心里总不是很自在。

早在来上海之前,我的这种不自在感就已产生了。为去严木新家,秦云不但特意去服装店挑回像样的新衣服,还花大半天的功夫修饰我和她自己。我被弄得有点烦了,“妈,去三叔父家,怎么弄这么麻烦呀!”秦云说:“麻烦?你知道什么!这可不是上外婆家。上你三叔父家,就得穿像样一些,得弄光光亮亮的。要是土里土气地去城里,会让人瞧不起,给你三叔父丢脸。”

在严木新家,进门就得换鞋。我要忘了换,颜百强就会拉下脸,秦云赶紧拉着我去换鞋,向颜百强赔笑脸。还有,我不能在屋里随便走动,屋里的东西我也不能随便拿。如果我稍不注意,秦云就朝我瞪眼。严木新说:“没关系,都是自家人,随便一点。”我瞟见颜百强朝我三叔父轻蔑地斜了斜眼。

后来,当严木余跟我说他在严木新家一点也待不惯时,我就产生强烈的共鸣。

那次,在严木新的电话召唤下,紧接着,在木兰花的再三催促下,严木余去了上海。

坐在宽大敞亮的客厅里,严木余舒展着他的两条细腿,听气宇昂扬的严木新说话:“你只能干些省力的事。我看你将来做个调酒师比较合适。你先在这里歇歇,过两天我去找一个调酒师,让他教教你。”

正说话间,颜百强下班回来了。严木新欠了欠身,对颜百强说:“老五来了。”严木余满脸堆笑,叫了声三嫂。颜百强抬了抬眼皮,冷漠地扫了一眼严木余,径直进了内间,啪地关上了门。严木新朝有些尴尬的小弟一扬手,说你三嫂就是这脾气,你别计较她。

没过几天,严木余就从上海打道回府了。他是在颜百强的怒吼声中离开的。严木余抽烟不小心将她家高级真皮沙发烫了一个洞。严木新也很不高兴,埋怨说:“老五,你怎么不注意,这沙发刚买一个星期!”颜百强暴怒地朝沙发踢了两脚,将几张钞票掷到严木余的面前,说:“去买票——滚回去!”

严木余到家不过两个钟头,山石湾小学传达室的老穆就让人给木兰花捎话,说她上海儿子来电话了(那时,我们家里还没有安装电话。安装电话还是十年后的事)。木兰花知道是老三打电话向自己解释老五的事。她去接了电话,冷冷地说:“老三,你别浪费电话费了,我已经知道了。”便搁了话筒,暗自叹气。老穆有点奇怪,“你儿子大老远地给你打电话,你只说这两句,就撂了?”木兰花淡笑,“有什么好说的?”

严家乐对严木余十分感冒,“你三哥三嫂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知书达理。你在他们那儿都待不住?看你以后还能上哪儿?烂泥涂不上墙壁!要是三个哥哥都像你这东西,我肯定要少活十年!”

严木余呼哧呼哧起来,“烂泥涂不上墙壁,就烂泥涂不上墙壁!怎么了?怎么了?!谁叫你生我?!你少活十年?你不想想,做你的儿子,我要少活二十年!”

“狗日的,长本事了?敢顶你老子!”严家乐顺手抄起一根打狗棒,要教训严木余。

木兰花闻声而出,顺手将一个塑料脸盆朝严家乐砸过去,“谁烂泥涂不上墙壁?!你这个老东西!你这个捧强踩弱的老东西!以后再说这话,我砸扁你那木鱼脑袋!”严家乐偏头躲过脸盆,忿忿地说:“你这个母夜叉!”

严木余躲到屋后的竹林里,伤心地哭了。木兰花哄了好长时间才将他劝住。等他心情稍稍好了,木兰花试探着说:“你的事我跟你二嫂提过。你二嫂人忠厚,不像你三嫂。她说让你二哥带你出去做做生意。你说呢?”

严木余坚决地摇头,“我谁也不跟!”

严木余也不喜欢二哥严木苗。他觉得严木苗有些假模假样,严木苗常常当人的面是一套,背人的后却是另一套。

木兰花就有点拿严木余没有办法了,“你谁也不跟。那你总该干点什么吧?”

严木余不吱声。

晚上,我跟小叔父严木余一起睡觉,他对我说,“我明天开始去挣钱了。我不要别人说我白吃白喝,成天东游西荡。”他又压低了声音,“等我挣了钱,我给你买好吃的东西。你高兴不高兴?”

“当然高兴。可是,你怎样挣钱呢?”

“这个嘛,保密。”他诡秘地眨了眨小眼。

严木余瞒着家里人外出挣钱。他两天居然挣了二百多元。他留了一点钱自己零花,其余的都交给木兰花,并且当着严家乐的面。然后,他两掌“啪——啪”地拍了几拍,高声地说:“妈,现在不会再有人说我白吃白喝了吧?不会再有人说我烂泥糊不上墙壁了吧?”

木兰花眼里闪着泪花,轻轻拍了拍严木余的背,“你呀,挺要强的。我就知道我的小儿子不是孬种。”

严家乐慢声拖气地说:“老五呀,挣钱的本事一天没见你学,你这一下子哪来这些钱呢?”

严木余不理他,扭身出去了。

木兰花追出去,小声问:“能不能告诉妈,这钱是怎么挣的呢?”

严木余没好气地叫道:“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

严木余不肯说,木兰花也就没有再追问。她知道严木余性情倔强,他不肯说的,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开口的。因为这点,严家乐曾经讥讽木兰花:要是解放前搞革命,你这宝贝小儿子被敌人抓去,百分之百能当个英勇的烈士。

晚上,严木余塞给我两袋巧克力,以一种讨好的声调说:“我说话算数吧?”

“所以,我跟你也最好哇。我也给你吃的。”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些奶糖(奶糖是去外婆家外婆给我的),递给严木余。

我们俩在一起吃吃,玩玩象棋,过得很开心。

“明天我还去挣钱。”严木余充满自信地说,“严瑞,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样挣钱的吗?”

我点头。

“抓——蛇!”他跷起手指,做了一个抓蛇的动作。

我有点惊奇了:抓蛇,能挣钱?

他笑了,“没想到吧?蛇那东西,看起来很丑的,可是呢,是块宝,比如,能做贵重的药治病。”他故意拍拍胸脯,“就像我,长得不好看,可是呢,也是块宝。严瑞,你说我不是块宝吗?”

我觉得小叔父说话有点意思。

“严瑞,你现在知道了我的事。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你奶奶。因为她最不喜欢我去抓蛇。她老觉得蛇是坏东西,咬人。其实呢,人要摸顺了它的脾气,它也不会咬人的。我现在跟你说吧,我有一个想法,等我挣了很多钱,我就自己盖座房子,和你奶奶住在一起。你要愿意,你也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

“那跟不跟其他人住呢?”

“不跟。他们对我不好。我靠自己养活自己,我不想理他们。”严木余孩子般地鼓着嘴,拧着眉,“我最讨厌你妈妈。”

我知道严木余厌恶我母亲秦云。他曾经在我母亲崭新的高跟鞋里放了一条死蛇,将她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她再不敢穿那双鞋了。后来我母亲将那双鞋故意给弄破了,又要我父亲严木根再给她重新买了双新皮鞋。

想到严木余放蛇吓唬我母亲,我有些不高兴了,“其实你有时候也很不好。我妈妈说她最讨厌你。”

严木余诅咒说:“讨厌我?呸!你妈妈以后不得好死。你看着吧。”

“你讨厌!你说我妈妈坏话!”我大叫着捶了他一拳。

“严瑞,别生气。我说着玩儿呢。这家里,我最喜欢你。因为你眼睛里不长钩子。咱俩好。”严木余哄我。

为了自己养活自己,为了盖自己的房子,严木余努力挣钱。他在大山里转来转去,抓各种蛇去卖。他挣来的钱就交给木兰花存着。

终于有一天,木兰花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干的是一件危险的差事,可是已经无法制止他去干了。严木余非常执拗。抓蛇挣钱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

“我要靠自己养活自己。我要干我喜欢干的事情。”他对母亲木兰花再三强调。

木兰花提心吊胆,“老五,不是妈不让你去干。可那太危险了!弄不好会搭上小命的!”

“妈,你放心,我命大。没有关系的。”严木余旋转着身子,停住了,伏到木兰花的耳边,小声说:“妈,我跟你讲真话吧,我还想挣钱讨个老婆呢,我还想,要像大哥那样养个儿子。”

木兰花乐了,“好!土菩萨都要吃世间烟火。老五想讨老婆养儿子,真实在。”

“我这命是妈给的,我在大山里,一定会小心的。”严木余补充说。

但事情往往并不像料想的那么顺人心意。

不管严木余怎么小心,意外的事总是不可避免,不幸如同一个长着巨形大口的幽灵,悄悄地吞没了严木余那瘦小的身躯。

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严木余的魂魄被深山里的一条毒蛇给窃去了。翌日黄昏,严木余的肉体沉入山石湾那片绿岗的沙土里。

从此,严木余就从这个尘世上永远消失了。我从此失去了小叔父,也失去了一个很得心的玩伴。我伤心地哭了。

我奶奶木兰花哭得更伤心,不停地哭她的“心肝宝贝”。严木余死后的那几天,她粒米不进。严家乐居然说她为严木余节约了好几斤蔬菜和大米。严家乐说:“老五死了,兴许是他的福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木兰花大怒,扯着她那嘶哑几近失音的喉咙:“你怎么不死?!你死了,是你的福分。没有良心的老东西!你从小就嫌弃老五。你要是对他好一些,他会去送命吗?!”

“我什么时候嫌弃他了?他是我的小儿子,又不是你偷人养汉的。我为什么嫌弃他?瞎扯!”严家乐牢骚着出去了。

严木余死后七天是“头七”祭日,那天,我要随我奶奶木兰花一起去给我小叔父上坟。我母亲秦云却要我跟她一起去外婆家。我不愿意。秦云就骂我:短命死的,翅膀还没硬,连妈的话都不听了!

木兰花十分悲愤:“秦云,严瑞要是短命死了,你靠谁去?!你的嘴怎么这样毒哇!”

秦云踢翻身旁的凳子,“怎么?!老货,我骂我儿子,关你什么事?!你儿子短命死了,拉我儿子去干什么?真是怪事!”

木兰花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里溢满泪。她朝我摆了摆手,让我回去。我执拗着不回去,继续随奶奶向前走。我要去给我可怜的小叔父严木余烧些纸钱,放挂响鞭,然后,再跪下去给他磕几个响头。

我母亲秦云对我非常恼怒,转身找来一根大棒子,追过来,将我拉拽到一边,恨恨地朝我晃悠着棒子,“严瑞,你今天不听我的话,我就要你的小命!”

面对我母亲的“杀威棒”,我不得不屈服,我跪祭小叔父的小小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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