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叔父严木余死的那年,家里还发生别的变故——我二婶绣文因为吃了不少安眠药而差一点死掉。关于事件的起因,外界传得很复杂,其实说起来,却是很简单的:我二叔父有外路,让我二婶常年守着空房。
在严家的几个兄弟当中,最不规矩的大概要算我二叔父。我小叔父严木余在世时,就曾经跟我说过二叔父严木苗喜欢找女孩子。小叔父死的那一年正月,我跟他一起睡觉时,他跟我绘声绘色地讲起他小时候遇到的一个插曲,当然跟我二叔父有关的,其间免不了我小叔父有添油加醋的嫌疑。
据小叔父说,那天好像是礼拜六。他私下拿了我奶奶的两根香烟,躲到屋角抽,他学我奶奶从鼻孔里喷烟,并且竭力不咳嗽。他正滋滋地吸得起劲。“喂,小弟弟!”突然脆响的一声叫,将我小叔父严木余吓了一跳,他赶紧将夹烟的手搁到屁股后面。
喊小弟弟的是一位胖胖的女孩。女孩瞥见这个小男孩慌忙藏烟,就以教训的口吻说:“哟,你还抽烟啦?小孩子是不能抽烟的。烟会将你的肠子熏黑的,你的个子就不长了,永远就这么一点点高。”女孩比画着,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
严木余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子,“你骗人,大人抽烟就不熏黑肠子?”
女孩笑笑,“信不信由你。反正小孩子就是不能抽烟。好了,不跟你说这个了。我想问你,严木苗家在哪?”
“找严木苗干吗?”严木余转转眼珠子,扔掉烧了半截的香烟,还踏上一脚。
“我找他,当然有事。”
“不说找他什么事,我就不告诉你(他家在哪里)。”
女孩上下打量这个衣服脏不拉乎的小男孩,翘翘鼻子,嗔笑,“嘿,你这个毛孩子还挺牛皮的。”
“毛孩子?哼,你爹是毛孩子!”严木余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
女孩虎起脸,“你再说!撕了你的狗嘴!”
“冬瓜!”严木余努着嘴瞪着女孩,“胖冬瓜!”
“冬瓜”是乡间人对胖子惯用的外号。女孩脸涨得通红。胖,本是这个二八少女的心病。一听到“冬瓜”这个字眼,女孩的血压就不由自主地急剧升高。“兔崽子,你再敢说,我拧歪你的脖子!”
“日你爹!日你娘!”一块土疙瘩朝女孩飞过去。
“没娘养的,没家教的!”女孩躲闪着,随即折了一根柳树枝追过去,那隆起的小胸脯一颤一颤的。
严木余边跑边骂,“冬瓜!猪八戒!日你祖宗!”骂语渐渐淹没在一阵赛歌般纷乱的鹅鸣声中。
一群白鹅在青草坪上啄草,撒欢。严木余冲散鹅群,钻过竹篱笆,很快就没了影儿。女孩将柳枝朝重新聚拢来的鹅群扔去,鼓着腮帮,咯嘎咯嘎什么呀?讨嫌!
菱花和她的小黑狗过来了。女孩换了笑脸,上前打听严木苗的家。
“严木苗家?”菱花朝南边指了指,“喏,那棵大枣树,看见了没有?大枣树旁边的那家,屋顶上有许多白鸽子。看见了吧?”
“看见了。”
“就是那家。我带你去吧。”
“麻烦您了。”
不多会,热心的菱花带着女孩到我家,那时我奶奶木兰花正在院中搓草绳。
女孩说她是严木苗的同学,叫常小玉,是来送严木苗书的。
“真不巧哟,严木苗跟他哥上山挖竹笋去了。”我奶奶木兰花笑着接了书,客气地倒茶水给那女孩喝。那女孩子临走时,还对我奶奶木兰花说,大娘,严木苗回来,麻烦您告诉他我来过。
木兰花将那本书翻了翻,是本《三国演义》。木兰花平素是不允许儿子们看这类闲书的。她将书搁到灶头上,她不打算将书给老二。
傍晚,老二严木苗跟老大严木根回来了,两人抬着一大箩筐竹笋。严木余向严木苗汇报有个冬瓜一样的女孩来找他,严木苗的脸色就有点变了。木兰花一眼就看出老二心中有鬼。
吃过晚饭,木兰花叫过老二,“那个叫常小玉的女孩子是你同学?”
严木苗有点不自然地点头。
“她送了一本书来。”木兰花不动声色地吐了两个烟圈,“《三国演义》。书先搁妈妈这儿,妈妈也想翻翻。”木兰花并不喜欢看《三国演义》,她只不过想找个托辞,扣下老二的书。
严木苗局促不安地站在母亲面前,他不知道母亲还要问什么,他有点担心母亲会盘问起他跟那个常小玉之间的关系。他跟常小玉很要好,一些同学私下里说他们在搞恋爱,他倒不知道什么是搞恋爱,他不过是跟常小玉来往密切一些,没旁人的时候,他们也会拉拉手。他喜欢看小说,嘴馋,常小玉总是能提供许多小说给他看,经常带一些好吃的东西给他。他后来才了解,常小玉父亲是村支书,家境比他家要好很多。他觉得跟这样一个女生来往很沾光。
木兰花瞥了一眼老二,“你要安心念书,杂书少看。知道不知道?”见儿子低首下心的样子,她也就没有再说。后来木兰花从一个比较熟识的老师那里了解到严木苗跟女生谈恋爱,就大为光火,她恶狠狠地训斥老二:“你从今天开始,不准再跟女生来往!你要不听我的话,小心我剥你的皮!”
严家乐从外面晃悠回来,听见木兰花训斥老二,过来扯了扯老二的耳朵,嘿嘿地笑,“你小子还有两下子嘛,小小年纪,嘴上都还没长毛,就寻思着这种事了。你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穿着开裆裤呢!”
木兰花不喜欢严家乐在儿子面前油腔滑调,瞪他一眼:“说什么鬼话!”转脸又训导老二,“下学期你就上初三了,你还想不想再往上念?你要不好好念书,在学校混,这书就别给我念了,回家给我种地种田!”
种田种地是什么滋味?严木苗不是没尝过。每年暑假,除了老五严木余,他和老大老三都被父母赶到泥田里干活。上有烈阳烤晒,下有水田热气熏蒸,让人真受不了。去年酷热,他还中过恶暑。父亲严家乐不但不心疼儿子,还不屑地摇头,说老二真没用,经不起锻炼。母亲当时就将父亲骂了,说严家乐你真没良心,老二都这样了,你还说这种话!母亲还说严木苗这种身体,不适合做庄稼活,只有好好念书。如今母亲就一再警告他:不好好念书,就只能一辈子做个泥腿子!
母亲是威严的,少年严木苗不敢违背母亲,他除了点头不能有别的想法。也就是说,他跟那个常小玉之间就那么断掉了关系。
严木苗花心。那次我小叔父跟我讲完那个小插曲,就来了这么一句话作总结。
据我母亲秦云讲,我二叔父严木苗在中学念书期间,至少谈过五次恋爱。什么叫花心?这就叫花心。我从我小叔父那里,知道了我母亲跟我父亲中学念书也不规矩,于是我反驳我母亲,你跟我爸在中学不也谈恋爱?我母亲秦云就笑,说那是不一样的,我跟你爸谈了就结婚了,结婚就有了你。这不算花心。你二叔父谈了一个又谈一个,没一个固定的。
我奶奶木兰花对于我二叔父不规矩深恶痛绝,她曾经恶狠狠地将老二收拾过一顿。那一次我二叔父晚自习不上,跑到外面跟女生约会,被老师给逮着了。第二天我奶奶就被班主任老师请到学校。
我奶奶对我二叔父前所未有的气恨,前不久她还苦口婆心地训导他,都已经是高二了,要好好念书,不能荒废学习。没想到,跟他说过的那些好话他都当作了放屁!我奶奶将我二叔父拽回家,什么话也不说,粗暴地扯下我二叔父上衣,抓起屋角的竹鞭子,就朝我二叔父那光溜溜的上身刷下来。我二叔父想躲闪却又不敢躲闪,抱着脑袋,咬着牙,忍着泪,哼哈着乞求母亲放手。我奶奶没理他,直到打累了,才歇手。
我爷爷对我奶奶的行为很不看好,“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性。老二是那样的性情,就是打死他,他都是改不了的!”
“那你的意思,是不管他了?”我奶奶没好气地说。
“都是牛高马大的小伙子了。你管得了吗?”
“他是我儿子,我就不信管不了!”
“嘿,你能耐,那你好好管吧,管吧!”我爷爷头不屑地直点点。
开始我奶奶很不服气我爷爷严家乐说的话,但最终她还是有点服了,她不得不承认她管的确也是白管。她一转背,老二严木苗还像以前那样,他并没有改变他的花心。
当然,我二叔父再怎么花心,最终也得相对有一个固定的对象,这个固定的对象就是我二婶绣文。
说起绣文能成为我二婶,连我奶奶爷爷都有点佩服我二叔父很有哄女孩子的本事。
我二叔父在他二十岁那年的腊底,跟我奶奶上集市备办年货时,一眼就瞧中了一个穿红棉袄的女孩子,那一刻他就下了要将她追到手的决心。虽然那时他分别跟另外两个女孩子还来着往,可那两个女孩子跟穿红棉袄的女孩子一比,都给比下去了。
严木苗很快地就摸清了这个女孩子叫甄绣文,家住甄湾,父亲前两年得病死了,家里还有一个母亲,两个哥哥已经成家,一个姐姐已经嫁人。一年前甄绣文经别人介绍,认识了叫郝德旺的裁缝小伙子,两个人已经明确了对象关系。那小伙子跟我二叔父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而且还比我二叔父稳重。但严木苗不在乎这些。只要甄绣文没有结婚,他就有希望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以我二叔父跟女孩子交往的一贯经验,女孩子都是兴哄的,适时地说些她感兴趣的话,比如夸奖她长得好看,适时地送些她感兴趣的小礼物,适时地陪她到她喜欢去的地方玩玩,适时地拉拉她的手,到一定火候,她会乐意让你亲她,甚至任凭你摆布她。我二叔父就是以这种方式摆布过好几个女孩子,不过都没有出问题(我二叔父狡猾的地方就在这里,但谁也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式做到这样的。要知道,那时候还不时兴安全套这种玩意儿)。
我二婶绣文,也是这么毫不例外地落进我二叔父严木苗设下的套子里。
我奶奶是极力反对我二叔父严木苗抢人家的对象,“你有德行没德行?那个姑娘已经找人家了。你就好意思往里插脚?”
严木苗大着胆子辩解,“妈,我不想瞒您,我喜欢绣文。”
“喜欢算个屁!我说我还喜欢你呢!”木兰花听不得二儿子说什么“喜欢”,搁在别人那里,说“喜欢”兴许是老实话,可从二儿子的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变味,就有些轻浮。木兰花觉得二儿子真是像极了严家乐,当初严家乐也是说什么喜欢自己的。这些年的磕绊足以说明,“喜欢”这东西是靠不住的。她见过绣文那姑娘,一个看上去文静老实的孩子。对于二儿子追人家姑娘,她内心是有些矛盾的,她不是不希望找这样的姑娘做自己的儿媳妇。大儿子严木根那边是没有指望了,找了秦云那么一个半调子东西。这二儿子可不能再找个半调子。但她委实有些嫌恶二儿子的那种轻浮德行,她很清楚,绣文这样老实的女孩子一旦嫁了他,没有多少好日子过的。那其实是害了人家姑娘。
不管母亲木兰花怎么反对,严木苗还是坚持要找绣文。
在这件事情上,我爷爷严家乐是有点鄙视我二叔父的。那天在早饭桌上,他就当着一家人的面,点指着我二叔父,“就凭你这样,你能将人家姑娘弄到手?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三叔父严木新看了看我爷爷,“爸,您这不是激将法吗?”
我爷爷十分不屑,“哼,没能耐,再怎么激将也激将不出来!”
我三叔父感到自己的插嘴插得不够高明,“哦”了一声,迅速地夹了点菜,捧着饭碗到外面吃去了。
我二叔父埋头扒饭,脸色非常难看。我父亲严木根看了自己的大弟弟一眼,知道他在心中给自己鼓着劲。严木苗认准的事情,十头牯牛也拽不回来,非得弄出个结果来。老二的倔强个性,绝对是从母亲那里承继过来的。而现在,父亲严家乐来那么一句,无异于给正在运转着的陀螺又铆上了劲,让严木苗更加有冲力了。
那时我小叔父严木余还活着好好的,吃饭时他紧挨着我二叔父坐着,他瞅着我二叔父板着脸划拉着碗中的饭菜,暗地里将手伸进我二叔父的胳肢窝,触动了我二叔父的笑神经,我二叔父猛地嘿嘿干笑起来,笑得不正常,也很难听。大家都被我二叔父的怪笑弄得有点发懵。只有我小叔父颜色如常,一本正经地继续吃他的饭。
我小叔父的恶作剧一停止,我二叔父的笑也跟着停了,他转脸举起筷子,愤怒地朝我小叔父的脑壳上敲了两下。这种过激的举动完全搅坏了那天早上的家庭聚餐。我奶奶木兰花举起筷子,以同样的方式还报了我二叔父,“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老五的嫩脑袋是你磕的吗?!”
严家乐嫌恶老五,也不喜欢老二,老二受教训,他觉得也是活该。老二那东西确实不得人惜。他冷眼旁观老婆子教训老二,瞧见老三严木新贴着墙根,小心地溜进厨房,就朗声说:“老三,给爸爸装一碗饭。”老三严木新挠着头过来了,“爸爸,还剩锅巴,要不要?”
“不吃了!”严家乐有点生气。老婆子真是昏头,这么扣斤扣两地下米。现在又不缺吃的!其实他也知道,老婆子早上起来,就猫也不是,狗也不是,为老二的事起躁。她能做早饭已经不错了。这样想想,严家乐的气也就逐渐消了,反过来劝老婆子不要老发脾气。
我父亲严木根也来劝我奶奶消消气,他知道是老五在搞恶作剧,“妈,老二不是无缘无故打老五的。”
他的这一劝并没有让我奶奶消气,她指着严木苗斥责,“老五才多大?就算老五有什么不对的,你做二哥的不能让着点!啊?!”
严家乐听不下去了,只摇头,又纵着老五!但他只是嘀咕,不敢大声。他知道这阵子他再插嘴的话,保准老婆子又转头来咬自己。
严木苗撂下饭碗,低头离开饭桌。木兰花叫住他,“别走!你要给妈说清楚,你那事到底怎么弄?”
严木苗站在那里,拒绝回答。
木兰花将他扳过来,“你哑巴啦?”
让木兰花既恼火又无奈的是,严木苗还就是装哑巴。任凭她怎么训他,他都哑着声。
这之后,木兰花也就由着老二严木苗,她也信了我爷爷严家乐的看法,就他那样,人家姑娘要是真看上他,那就是他的能耐。
家里没有过多的阻力,严木苗动不动就往甄湾跑。
两个月后的一个阴雨天,木兰花正在堂厅扎扫帚,老二严木苗披着件雨衣进来了,他进屋一掀掉雨衣,就要求母亲木兰花给他找媒人,上甄湾给他说亲。木兰花一翻眼,“要找你自己去找!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你妈不干!”
“妈,您到底找不找?”严木苗态度一反常态地强硬。
木兰花将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扔,“怎么?你还要逼你妈?”
严木苗搓着手,不免软了声气,“妈,我哪是逼您?我是您儿子,您不想娶儿媳妇?”
“想!可没有你这样给我娶儿媳妇的!”
“妈!人家绣文都答应跟我了。她妈也松口了。”
木兰花愣了愣,“什么?人家都答应了?真的还是假的?”
“这种事还能有假吗?绣文说,她妈的意思,是要我们这边找个靠得住的人做媒人,上她家正式提亲,一切都要按老规矩办,不能有半点马虎。”
那一刻,我奶奶木兰花高兴了,盘问儿子的兴致也来了,“你这东西,还真是有点能耐的。跟妈说,人家怎么瞧上你的?你又是怎么将人家弄到手的?”
我二叔父不肯抖搂个中详情,只是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妈,您跟爸都从门缝里看人。我真的那么不好吗?我有很多优点您跟爸就看不见。”
我爷爷严家乐自然也对我二叔父有点刮目相看了,这小子,还是有两下子。
我奶奶当天晚上就定下了媒人,跟我们家交好的菱花做这个大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菱花第二天就带着我们家的聘礼去了绣文家,我奶奶权衡再三,也追随菱花去了。
让菱花感到不解的是,木兰花将自己的二儿子说得一无是处,哪有这样的娘呐,在这样的场合下,应该全说儿子的好,缺点一点都不能提。令菱花没想到的是,木兰花越是说自己儿子的不是,绣文的妈越是相信严家这二小子不差。
事情谈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两家儿女的婚事当天就给敲定了。
没过几天,木兰花就找测字先生测了老二跟绣文的生辰八字,选定腊月初八为婚期。
按照我们当时习俗,结婚前几天,我二叔父在我父亲严木根和我三叔父严木新的陪同下,给绣文家送去一百斤“三生”聘礼:四只活鸡(两公两母,每只鸡不论大小,都按五斤抵算)、五十斤鲜猪肉、三十斤鲜鱼。
绣文妈留大家吃饭,席间,有意地跟严家老大聊天,说她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嫁的人家还可以,她算是落了愿,这小女儿,跟严木苗有缘分。她就没什么话可说。只是这外界人在议论,绣文以前好歹是找了人家的。严木苗一定要保证今后对我们家绣文没有二心。
我父亲严木根赶紧拿胳膊肘碰了碰我二叔父,示意他表个态,其实我父亲这种暗示完全是多余的。我二叔父严木苗知道怎么哄他丈母娘,他有滋有味地叫了一声“妈”,说:“乖巧话我不会讲,我只知道对绣文好,就是对我自己好。我跟绣文要过一辈子的。妈,您说是不是?”
老太太点头,严木苗这话说得还算地道。这夫妻就是一辈子的伴儿。一好也就两好。可一想起老伴过世,两个儿子成家都分开各过各的了,这小女儿要是一走,自己其实就是孤单一个人了,老太太多少有点伤感。严木苗看出丈母娘的心事,马上又表态说:“妈,俗话说,女婿半个儿。今后,我就是您的儿子。绣文就是跟我结了婚,也可以在家里陪您的。我也会经常过来看您。还有,我妈的意思,您要是愿意,可以到我们家住住。”
老太太脸上略略有了点笑意。
刚结婚那阵,我二叔父严木苗跟绣文恩爱得很,不管到哪里,两个人都是形影不离,手牵着手。湾里的人都说严家二小子装斯文,搞得像城里人一样。
虽然绣文妈当初对严木苗有点看法,但还是喜欢小女婿,觉得小女婿人很灵活,对小女儿也还体贴。她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小女儿能给她添个小外孙。这个愿望她到死都没有实现。
绣文婚后的第二年初秋,绣文妈就病了,两个儿子将她带到医院一查,才知道是肝癌晚期。老太太没过完那个大年,就走掉了。她重病期间,特地将小女儿小女婿叫到床前,嘱咐他们要好好过日子。她睁大凹陷下去的两眼,对严木苗说,我家绣文是个老实的孩子,不知道使坏,我知道你脑瓜子灵活,绣文日后过得好不好,就全仗着你了。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绣文呀。严木苗说,妈,您放心吧,我跟您说过,我会对绣文好的,我对绣文好,就是对自己好的。您还记得吗?绣文妈微笑着点头。几天之后,绣文妈就过世了。
我二叔父严木苗是个善于变化的人,对绣文母亲的承诺他并没有很好地履行。大约从他出去做生意开始,他对绣文就不是那么的专心了。
严木苗厌恶干农活,跟父母略作交涉,说要出去做生意。这年头,埋头在泥田里死抠,是抠不出什么名堂的。只有出去做做生意,经济上才活络。母亲木兰花和父亲严家乐在对待老二出去打工挣钱这件事情,没有发生抵牾,他们都觉得老二是半调子,农活他干不下来,也只有让他出去混饭。
父母一同意,严木苗就背着行囊走进城市,开始他漫长的经商生涯。他一去,就是大半年,回来时就有些变样了,西装革履的,头梳得油光可鉴,乍看上去,像一个回故乡来看看风景的年轻华侨。
我奶奶木兰花和我二婶绣文在地头锄草,严木苗穿着西服皮鞋站在旁边,一副老板的派头。木兰花看不惯老二故作姿态,“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卖看?回去将你那套行头换掉,跟我们锄草!”
“妈,您是有福不知道享嘛。不是能买到除草剂吗?干吗不买来用一用?”
“哪个不知道享福?你知不知道那除草剂有副作用?我听人说,这种东西用多了,对菜生长有坏影响。”
严木苗不以为然,“那别人家怎么就用了呢?”他转身回了家,倒在床上睡起大觉来。我奶奶回来,忿忿地要将他拽起来,他就愁眉苦脸地推说他头疼。我奶奶也拿他没有办法。
我二叔父严木苗回家的那阵正好逢上农忙时节,为了躲避干活,他在家没待几天,又滑到了城市。那之后不久,他认识了乔小凤。
乔小凤看上去一副狐媚样,是个一心想将自己打扮成城里人的乡下闺女。最初从乡间走出来的时候,她朴实得如同乡间的一枝野蔷薇,可是在城里待了一段时间,特别是认识严木苗之后,她就逐渐将自己从外到内都更换一新。她跟严木苗合作做塑料生意,合作来合作去,就逐渐合作到床上。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由生意伙伴发展成性伙伴。严木苗感觉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情人做什么事都很投入,做生意钻心挖缝地赚钱,一分一厘的赚钱机会她都不愿意放过,做爱也是周身都冒着火,比起家中的老婆绣文,不知要好多少倍。
绣文没有做过生意,也不会做生意,这点严木苗可以不计较,毕竟没有谁生来就会做生意的。要计较的是她跟自己亲热时从来不主动,总是他挑逗半天,她才有那么一点热情,而且她的这点热情持续的时间还短,最多三两分钟。三两分钟过后,她就感觉不舒服了。夫妻生活是夫妻两个人共同的生活。没有女人的积极响应,严木苗感觉自己刚刚窜进了冒着热气的溶洞里,还没体验到畅游的快乐,那溶洞突然发生了塌方,他不能不感到扫兴。
最令严木苗感到扫兴的还是绣文的肚子,那肚子老是没变化。湾里那些小媳妇们,来了一年两年的,都挺起了肚子,再过一段日子,那儿子或女儿就啪嗒着下地了。独有绣文,那肚子总是平原一般,身子总是那么苗条。虽然当初严木苗看中的是她的这副苗条身段,可如今又老觉得她苗条得有问题。
我二叔父严木苗秉承了我爷爷严家乐关于娶婆娘的实用思想:娶婆娘干什么的?除了享乐之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生孩子,传宗接代。他结婚好几年了,还没一男半女。乡间人看他的眼光都有点不一样。“百事通”严家环就曾在公共场合劝说他赶紧带着老婆上医院检查检查,看哪里有问题。菱花也当着很多人的面,劝说他跟母亲木兰花上观音庙求求观音菩萨,保佑绣文能生个孩子。
严木苗曾先后两次跟绣文一起去市立医院和中医院做过检查,检查结果,两个人都没有问题。怎么就不行呢?严木苗每每盯着绣文的肚子,就皱眉,越发觉得娶绣文其实是一个错误。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就应该找那个叫常小玉的胖姑娘结婚,据说,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孩子。常小玉就是一个明证,她的屁股不小,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当年十六岁的他就是受了这大屁股的诱惑,才跟她好上的。常小玉比自己晚一年结婚,结婚之后没到一年,就生了个女儿,女儿不到一岁,儿子又出了世。昔日的这个胖丫头在两个孩子一生之后,居然哗地瘦了下去,比原先要好看许多。
婚姻这东西是经不起这么在心中倒腾的,三倒腾两倒腾,严木苗就对自己的婚姻极度不满意,对绣文也就没了一点兴趣,甚至说有点嫌恶了。他常年都不归家,到腊月二十八九才回家过个大年,正月初三四的就走,说是生意忙。
接连两年都是这样。
随后的一年,严木苗还是重复老调子,正月初三就要离家。木兰花沉下脸:“能不能晚点走?!”
“妈,您以为我喜欢早走?我生意忙呐。”
这东西,说假话一点不脸红!木兰花冷眼盯着油头粉面的老二,忍不住发了脾气,“生意忙?你这一年到头耗在外头,照说票子赚得很多,我怎么没见你发财?!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城里游荡惯了,不想在家待?”
“妈,您这是说哪里的话?我钱当然是赚了不少,可是款子一时收不回来。还有一些钱是要做本钱的嘛。”严木苗不敢说他赚的钱都被另一个管家管着。如果母亲知道这个事实,特别是知道替他管钱的管家是他的情人,那还不像头母老虎一样将他给撕扯着吃掉?
“哼,跟你妈说话地道点,别说假话!”
“我哪敢说假话?”
那时绣文躲在内屋里抹眼泪,昨晚她跟严木苗生了一晚上闷气。严木苗腊月二十九才到的家,他在家待的这几天,晚上睡觉都不沾她的身子。她总记得她刚嫁过来的那两个月,严木苗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她,甚至有时还要两三次,弄得跟疯狗似的,那时她还真不习惯严木苗的那个黏劲。可是现在严木苗一年到头不回家,让她在家熬着油灯,她能熬过来,没想到,他人回来了,就睡在她的身旁,也还要让她熬着,避瘟疫一样避着她。什么用意?绣文不是傻子,她感到严木苗肯定变了心。但她还是隐忍着,她不想厚着脸皮要严木苗跟自己亲热,那不符合她绣文的性情。
“我也要出去。”她想了又想,冲严木苗的后背咕噜着。
“出去干什么?”严木苗躺着没动,声音低沉。他脑子里晃着的是他在城里租住的那个小窝。小窝是居家过日子的小窝,日常必备的物件都有,“女主人”也有。女主人比绣文要有声气得多,动不动就冲严木苗使着小性子。严木苗总是笑嘻嘻地哄着她。情人是不大容易对付的,倒是正宗的老婆好对付,你爱理她,就理她,你不爱理她,你就可以不理她,她有脾气也没有办法。
绣文原本是好性子,可是严木苗做得有点过分,她已经无法忍受了,“你这出去就是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就滑脚猫一样滑走。我晾在家里,算什么?”绣文一口气吐出憋了很久的话。
“我在外辛苦得很,你还发牢骚?”
“我没发牢骚。我觉得做人应该地道一点,也要替别人想想。”
“省省嘴吧,你,别跟大嫂学刁了!”严木苗冷冷地说。
绣文有些气愤,“严木苗,你说什么混话!我怎么跟大嫂学刁了?我刁吗?我要真是刁的话,就不是现在这样子!”
“那你是什么样子?你是不是后悔当初没跟那个姓郝的小子结婚?”
“放屁!”绣文怒不可遏。严木苗的话正击中了绣文内心的隐痛,她的确也时常反省自己,当初为什么放着稳重老实的郝德旺不嫁,鬼使神差地嫁给这个没良心的严木苗?郝德旺现在的那个婆娘跟着郝德旺真是享福。郝德旺忠憨,勤快,懂得心疼人。自己嫁给严木苗呢?嫁过来几年,就受气几年。回娘家,自己的苦处还不敢说,要是说了,那是自己反打自己嘴巴,严木苗这个东西当初是你自己找的,当初娘家人没有一个不极力反对的。
严木苗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妻子也有发怒的时候,心中老大不畅,“你给老子将嘴放干净点!”
“你少在我面前充老子!”
“老子就要充老子,你能将老子怎么着!”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开了,但不敢大声吵,都是竭力压着声音的。他们不希望将其他人尤其是我奶奶爷爷给吵醒。
那之后,绣文就经常失眠,早上起来,两眼肿肿的,人也没精神。木兰花看出二儿媳妇不大对劲,就劝她上医院看看。医生问了绣文的症状,就开了几片安眠药,让绣文带回家吃,一再嘱咐:每天晚上睡觉前只能吃一片,记住了?一次只能吃一片。这东西是不能多吃的,吃多了,弄不好要人命的。
绣文听了点头,打那时起,她隔三差五上医院开安眠药。
没有谁能想到,绣文其实是藏了私心的,她早就有轻生的打算了。自从年初她从严木苗的口袋里翻出一张妩媚女人的照片,她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严木苗说那女人是什么电影明星,说大众情人,你懂不懂?我喜欢人家演的电影,兜里揣上人家一张照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丈夫的蓄意撒谎让绣文更加郁闷:严木苗分明将自己当作三岁小孩哄骗呐!搁在性子刚烈的女子那里,揪住严木苗大吵大闹一场,好歹也能发发心中的怨气;可她偏偏是个要面子的女人,她就是跟严木苗闹,有什么意思呢?还不让外人笑掉大牙?如果她有孩子,或许有点寄托,她的日子可能还有点活气,如今她没有一点可供寄托的东西,活得很累。
她不止一次想到以死来解脱自己,但勇气终究不够。当她曾经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时,中天的明月带着几颗闪烁的星星温柔地向她招手,夜风软软地吹拂着,她就慢慢地挪步,离开了湖边;当她对着粗而结实的绳索,她的眼前就浮现当年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一个可怕镜头——一个女人挂在梁上翻着白眼,伸着舌头,踢蹬着双脚,她不禁打起寒噤,收起了麻绳,搬开了本来用来垫脚的凳子;当她将贮藏的一瓶剧毒农药拿起,拧开瓶盖,那种刺鼻的气味让她直想呕吐,她想起这样的液体如果倒进肚里,那会将自己的肠胃烧得稀烂,她又不由自主地拧上了盖子,将农药放到仓房的角落里……每一次尝试着寻死的结果都是一阵瓢泼大雨般的倾泻,绣文倾泻出一堆积聚在内心咸苦咸苦的泪,才觉得稍微好受一点。在她的心底,她还是有那么一点企望,企望严木苗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
过两天就是母亲的五周年忌日,按习俗,女儿必须回娘家给母亲烧香的。绣文很伤感,自从母亲去世后,有多少日子没回娘家,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娘家的路走起来那么陌生,那么漫长,才五六年的时间,沿途的很多村落都有了些变化,一些陈旧不堪的老房子被新的青瓦白房子所替代,过去那些狭窄难走的山道也变宽了。脚下的山路比过去好走了,但是自己的路却是越走越窄。母亲要是在世,她是断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过这种难堪的日子,以母亲刚直的个性,她会揪住严木苗质问他是怎么对待她的女儿的,怎么将她的女儿折磨成这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一念起母亲,绣文就忍不住落泪,她悔不该当初不听母亲的忠告。最初她跟严木苗来往,母亲就曾正色地忠告过自己,严木苗没有郝德旺规矩。可她自己被严木苗释放的烟幕弹迷了心窍,一意孤行,落进严木苗的网里,不能自拔。当母亲依然反对,她也只好将实情告诉母亲,她已经跟严木苗有那种事了,当然她隐瞒了这其中的某些细节:严木苗在强烈要求跟她做那种事时,她是有过犹豫的,但随即让她难以应对的是,严木苗对着她跪下来,说他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跟她结婚。他等不及了,他现在就要跟她结婚,是因为怕她变了心。
绣文一想起这个细节,就感到异常恶心,严木苗太假了,太坏了!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的神情是痛心而又无奈的,不过母亲没有骂自己,只是说了几句有分量的话:妈也不想说什么了,就是想说什么也没有用。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得担待着。你还是姑娘,可你稀里糊涂跟人家做了姑娘家不该做的事。你真糊涂呀!糊涂!!
如今,绣文越是掂量当初母亲的话,越是懊悔。她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大错误!她不敢想象自己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绣文忧心忡忡地回到娘家。大哥大嫂一见小妹的面,都有点愣了,小妹怎么蔫不拉叽的?像个病了很久的人。大哥说:“我们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得担待好自己。”
大嫂是个直性子,直截了当地问绣文:“你怎么过得这么柴呀?严木苗对你不好?”
绣文竭力掩饰着说:“还好。”
小姑子明显是在撒谎,大嫂不大高兴,“还好什么呀?你照照镜子,看你过成什么样了?柴不楞登的!你跟大嫂都不说实话,跟谁说实话?你老实说,是不是严木苗让你受气了?”
绣文忍不住垂了头,“大嫂,也不怪木苗,我,我不生孩子,人家外面闲话。”
“他一年到头都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家怎么能生出孩子来?大嫂有话也就直说,你也要有点脑子!现在外面的怪事也多,像严木苗那样不老实的人,一年到头都待在城里,你又不在他身边,难保他不犯怪呀!”
大嫂真是点到要害了。绣文嗫嚅着说:“那我也不能天天看着他嘛。”
“怎么不能天天看着他?现在夫妻一块儿出去打工的多着呢。你以为人家老婆都跟着男人出去挣钱?不是那回事。有些女人就是不放心自己男人,才跟着自己男人。听大嫂的话没错。严木苗这样的人,只有你跟在他身边,才能保险一点。下次他回来,你一定要跟着他去。”
“他要到腊月才能回来。”
大嫂一运气,“你现在就跟他打电话!”
大哥一旁接茬说:“能找到他的电话吗?”
“他上次好像丢了一个(电话)号码给我婆婆。”
“那就行,你就照着那个电话打过去,跟他说清楚。”见绣文有些犹豫的样子,大嫂有些急了,“你呀,不要总是当老实徒!人太老实了,人家就欺负你!你要硬一点才行!俗话说得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要是硬的话,严木苗他想犯怪,还得掂量着点。”
大哥也给小妹打气。其实他年初就从他的一个在外打工的哥们那里听说严木苗在外不大规矩,他没给任何人提,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情,他多少是有点怨小妹当初不听劝告,是好是歹是她自找的,也有懒得管她的那种心理。如今见小妹的憔悴样,又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怎么说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呀。他觉得还是很有必要提醒提醒小妹,“你大嫂说得没错,严木苗是那种性情的人,你还是得注意点,防着他犯糊涂。”
在娘家住了一宿,大哥大嫂的劝告绣文是很上心的。一回山石湾,绣文就跟木兰花要了严木苗丢下的电话号码,到镇上的公共电话亭给严木苗打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是一个外地口音的老太太接的,老太太是严木苗租住房子的房东。她问绣文找谁,绣文说:“我找严木苗。”
老太太随口问绣文:“你是他什么人?”绣文觉出这个老太太问话问得有点那个,兴许是严木苗招呼过老太太的,她就留了个心眼,想从老太太那儿套话:“我是他亲戚,有点事想请他帮忙。他人在吗?是一个人住这儿吧?”老太太说:“哦,两个人。他跟他老婆一起住。”
绣文顿感五雷轰顶,严木苗哪来的老婆?老太太倒是很热心,“你等着啊,我去叫他。”绣文竭力压住心中的火气,说:“麻烦您了。”声音却是有点颤抖。
严木苗被老太太喊了过来,他很有气势地对着电话筒接连“喂”了两三声,正准备挂电话,话筒那边突然响起极度变调的声音:“严木苗!你这个没脸皮的东西!”
严木苗竟然一时没听出是谁的声音,有点火了:“你是谁?你怎么张口就骂人?!”
“严木苗!你在外面哪来的老婆!”绣文忿忿地说,“你为什么一年到头都死在外面,原来你早有外路!”
严木苗这才听出是发妻绣文,知道自己的隐私被绣文识破,索性就豁出去了,“有外路,又怎么样?这也是被你逼的。谁叫你不会下蛋?你到现在都没给我弄个孩子出来!”
“这严家的兄弟中,就你最没德行!”
“没德行就没德行!谁叫你当初瞎了眼!”
“狗日的严木苗!”绣文哭道,“看我不告诉妈!”
“告诉谁我都不怕!你以为妈会向着你?你以为妈会喜欢你这样一个不生养的儿媳妇?你识相点吧!”
话筒不由自主地从绣文手中滑下去,她怔了怔,抹抹眼泪走出电话亭,被管电话的老头叫住了,老头长相古板,说话也不客气,“你还没给电话费呢!四块一毛。”
绣文垂着头,半晌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递给了老头,她头也不回,拖着软软的两腿往前走。老头找了零钱,见绣文已经走了,他也就懒得追,只是嘟哝一声:神经不大正常!
绣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山石湾的。那天家中没人,婆婆木兰花在地里干活,公公严家乐上菱花家扯白去了,大嫂秦云在“家环小店”里打麻将,大侄子严瑞上学。
绣文在自己房间里痛哭了一场,哭够了,她开始换衣服,内内外外全换了,穿的都是当年的陈品,内衣是出嫁前母亲特意上集市给自己买的,枣红色上衣和黑色直筒裤自己平素很少穿,还是当年跟郝德旺定亲时郝德旺买给自己的,样式其实早已过时。她只在娘家时穿了一回,跟严木苗结婚后,那套衣服就一直压在箱底,现在不知怎么搞的,她翻箱找衣服,首先就直抄箱底,将那套衣服给找了出来。她脚上穿的皮鞋有些旧了,是当年娘家大哥在外做生意带回来的,当时大哥带了两双,一双给大嫂,另一双给她。
换了衣服之后,绣文洗了把脸,抹了点珍珠霜,木然地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女人瞪着一双失了神采的大眼,面容憔悴。泪无声地顺着绣文的脸颊滑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将自己有点凌乱的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别上了枣红色的发夹。然后她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呆,陡然想起了什么,拿起圆珠笔和信纸,写了几行字。她必须让严家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绣文是初中毕业,平素经常抄抄写写的,外人不知就里的,还以为她斯文,似乎有点念书人的影子。在外人眼里,严家的每个人都各有爱好,婆婆木兰花喜欢抽烟,喜欢忙碌,忙里忙外的;公公严家乐爱好广泛,看电视,看故事书,跟人闲扯;大嫂秦云嗜好打麻将。独有她绣文,干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她内心寂寞空虚,就找了这么个抄写的“爱好”,借以消愁解闷。
绣文去厨房拿了她事先晾着的一杯温开水,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白瓶子,那瓶子本来是装鱼肝油的,公公严家乐吃完鱼肝油就随手将瓶子扔在屋角,绣文觉得瓶子有用,就将瓶子捡到自己房间。她将自己平素慢慢积累起来的安眠药就装在那个瓶子里,竟然装了满满的一瓶子。
面对眼前的这个白瓶子,绣文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那种叫勇气的东西很盲目地袭了上来,她抓住那个瓶子,倒出里面的白色药片,闭了眼,往自己的嘴里硬塞,喝水……再塞……继续塞……直到塞不下去为止,她倒在床上,逐渐进入一阵恍惚的境地,好像到了一个黑道白道飞旋的世界,她的母亲头戴钟馗的头盔昂然地立在那里,还有狗日的严木苗也在那里。严木苗好像光着上身,背上斜插着一根荆条,垂头跪在那里。……一切又突然消失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最终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