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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填房

自从严木兰夭折之后,严家乐跟木兰花的关系逐渐变僵。

严家乐强烈地要求木兰花再给他生个女娃,木兰花不愿意。“我又不是锄头、耙子,你说要下种就下种?你说要生娃就生娃?要生你去生!”

严家乐火了:“我娶你回来干什么的?就是要你给我生娃的!”

木兰花肚里窝着的气一下子冲上来,她点着严家乐的鼻子:“严家乐,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

严家乐却不敢再说了,木兰花的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这婆娘真发起威来,是让人有点招架不住的。严家乐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子,他的脖子上还留着几道抓痕,那是上个礼拜木兰花给他留下的,上次干架的起因也是为着生娃的事。

严家乐压抑地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摔门出去了。

孩子们都出去疯玩了,屋子里只剩木兰花,她坐在门槛上生闷气。她一贯疼爱的小黑狗在她的身边蹭来蹭去。这阵子她心情烦躁,对疼爱的小畜生她也没什么好脸色,一脚将它踹出老远。小黑狗呜呜叫唤着,样子很委屈。

木兰花不由得检讨自己的过去,越检讨就越觉得她这辈子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进山石湾严家乐的家门。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严家乐?嫁给他是因为看上了他?看上他什么了?当初好像觉得严家乐就是自己想要的那种男人,鼻是鼻,眼是眼,身板好,见了叫人上心。现在看起来,那鼻子不是鼻子,那眼不是眼,好什么呢?狗屁,棉花套罢了!在婚姻的圈子里绕过一遭,回头再看,却又突然说不清了。那其中的很多枝枝叶叶现在都变得模模糊糊,想去修剪,怎么也修剪不清。

木兰花两眼汪着泪,大舅当初的训斥又如雷贯耳:木兰花呀木兰花,大舅始终将你当作自己的亲生闺女,教你读书,教你学点本事,一心一意地将你往上拽。啊?希望你将来有个好的前途。我让你到山石湾蹲点,不过是个过渡。啊?你一点不体谅我的苦心。你到山石湾还没一年,身子就正不起来了。你一个姑娘家,你带头抽什么烟?啊?这不说倒也罢了。主要的——你跟他严家乐有什么可拉扯的?啊?他有老婆。他老婆是个病秧子。说她是一个病秧子,脑子可一点也不病秧,她让她娘家人告你来了,告你和严家乐共同腐化!啊?现在这整个公社都知道山石湾的妇女主任木兰花和支部书记严家乐搞腐化,都知道你木兰花是我戚平山的亲外甥女。我好歹也是个堂堂的公社书记,你说,我这脸往哪搁!啊?你娘是个本分人,你爹也是个兔子不钻鸡窝的人,怎么就生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呢?!

木兰花的头垂到膝盖上,任凭大舅训斥,一声不敢吭。谁她都可以不在乎,唯有这个大舅她不能不在乎。

如果不是大舅,她有可能一个字不识,她会同原平绝大多数女孩子一样,一心一意地跟父母一起侍奉着那块黄土地,过着背朝苍天面朝黄土的庄户日子,她的皮肤会被晒得黑黝黝的,绝没有现在这般白皙。“一白能遮三丑”,因为她皮肤白,所以山石湾的媳妇们没有谁不夸赞她长得好,是城里人的模子,跟城里人没什么两样。严家环那家伙还背地里给她取外号,叫“春蚕秧子”。什么是春蚕秧子?不就是说她白嫩吗?

如果不是大舅,山石湾妇女主任的位子也轮不上她来坐的。当初这个位子的候选人有好几个,说起来都算得上有点来头的,而且都有一定呼声。一个是公社副书记的小姨子,高中毕业。一个是民兵营长的老婆,初中文化。还有一个是公社传达室搞收发信件的,跟当时威望不低的政法委关系相当密切(据说政法委对这个女子的重视大大超过他的发妻),虽说这个女子是高小毕业,但口齿极为伶俐,话就在嘴边,想说什么,张口就来,连书记戚平山都承认她也算得上是一个主子(人才)。搞妇女工作,就得要有副厉害嗓子。

木兰花做妇女主任,是公社干部会议上一致通过的,但明眼人都清楚,这实际是书记戚平山的意图。戚平山曾经很严肃地跟外甥女作了深谈,他希望木兰花能彻底走出原平,原平虽山清水秀,但原平的路呢,磕磕绊绊的,怎么走都走不远的。

可是她这个妇女主任做得却是有些短寿的(不到两年时间)。她觉得自己政治上并没有犯错误,做妇女主任是尽职尽责了的,这一点,只要到山石湾找那些妇女们一问就知道,是木兰花帮她们解决了许多年来都不能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问题。她在个人情感方面犯了错误,该她喜欢的人她不喜欢,不该她喜欢的人她却喜欢上了,而且越过了雷池,做了在别人看来大伤风化的事,自己的前程由此被断送了。大舅咬牙切齿地骂她糊涂蛋,做事不计后果!

现在想来,大舅骂得真是对了,当初她做事,怎么就没有想到后果呢?那时候要是能想到这些,就不会干这种蠢事了。那时候自己确是胆大的,怎么来的那个胆大?是仗着有大舅撑腰吗?她是他的亲外甥女。大舅就是她干事的胆子?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木兰花从小就不是个乖巧姑娘,她要干什么,就非得坚持干到底。木兰花这种性情,很多邻里都说是木兰花爹娘给娇宠坏的。木兰花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她要上山就让她上山,她要下河就由着她下河。要骑到老子头上,就让她骑;要爬到娘的背上,就由着她爬。一个姑娘家,本来就不应该娇宠的,她将来要嫁人,娇宠坏了,到了婆家不守规矩,挨骂的是做爹娘的,说你这做爹娘的没将自己闺女教养好。

木兰花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在山石湾,这是绝无仅有的。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这个概念,一个家庭,怎么说孩子都有一帮。可木家例外,门里门外进进出出只有一个小辫子。

木兰花的娘在生木兰花之前曾先后怀过五胎:第一胎六个月流产;第二胎下地就是一个暗红色的肉团;第三胎好不容易如愿以偿——一个活生生的男婴,可不到三天就死了(可能是乡间土接生婆拿来剪脐带的剪刀没有很好消毒,导致婴儿患上了破伤风);第四胎依然是个男婴,也是相当的短命,没活过半岁(不知道是什么病,突然高烧,周身抽搐不已,不到几个时辰就背过气去了);第五胎是个闺女,长到两岁,在后山玩耍,被蛇咬了,抢救得不及时,也夭折了。这第六胎就是木兰花。之后木兰花的娘就再也没有生育。

对这个小闺女的出世与成长,木家夫妻可是竭尽了心力,时刻关注着闺女的一举一动,只要小囡囡稍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马上丢下手头所有活计,火速抱着孩子到当地最有名望的老中医那儿把脉诊治。在木兰花三岁之前,木兰花的爹让婆娘什么事都可以不干,就是要带好闺女,不能让闺女有一点闪失。

木兰花在爹娘的溺爱下,养成了一种说一不二的习性。只有在大舅面前,她才稍微有所收敛。大舅毕竟不像自己的爹娘那样事事都由着自己。

戚平山觉得外甥女将他的颜面丢尽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为这个不争气的外甥女撑腰,他那门“大炮”轰了一阵,扫一眼瘪三一般的外甥女,越发恨铁不成钢,一捶桌子,说:“我保不了你。你回家跟你爹娘种地去!”

木兰花微微颔头,怯怯地问:“那严家乐呢?”

大舅愤怒地一拍桌子,吼道:也滚回家种地!他姓严的没坐班房,已经是非常便宜他了!章远安是什么人?光荣的人民子弟兵!他姓严的居然色胆包天,破坏军婚,这是不可饶恕的!你呀,你太让我失望了!啊?到这个时候,你居然还顾着他严家乐。你怎么能干出那种事呢?啊?你还是一个姑娘家,你以后还做人不做人?章远安那边,怎么向他交代?严家乐的妻弟正到处打听章远安部队的地址。你自己看着办!

木兰花灰头土脸地回到原平。爹娘埋三怨四几句,但于事无补,只得叹气。

过了一个多月,大舅戚平山托人转给木兰花一封信,是章远安写给戚平山的(信中还夹着严家乐的妻弟写给章远安的信)。章远安信上说他感激戚书记对他的栽培和信任,戚书记百忙之中亲自送他入伍,操心他的终身大事。再接下来,说到木兰花的事,希望戚书记能够理解他。章远安说:我难道不如那个严家乐吗?木兰花既然不将我放在眼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和她还能继续处下去吗?我好歹也是个堂堂的男子汉,我好歹也是个堂堂的人民子弟兵,我好歹也是个堂堂的一连之长,我能接受一个女人对我不忠贞吗?……所以,只好请戚书记您原谅了。

木兰花还看到了信左上角有一句话:你自己酿的苦酒你自己去喝!字迹龙飞凤舞,分明是大舅戚平山加上去的。

章远安是大舅戚平山介绍给木兰花的。章远安是戚平山老战友的侄子。老战友不止一次委托戚平山逢着有好姑娘,给他家远安介绍一个。戚平山看来看去,也没个合适的,索性将自己的外甥女介绍过去。

那次章远安和木兰花见过面后,戚平山说:“啊?你们就这样认识了。今后要共同走好你们的路。”

章远安嘿嘿地笑着点头。木兰花觉得有点别扭。这个叫章远安的个子矮了些,眼睛小了点,笑得不自然,不大方。

戚平山走后,屋子里只剩下木兰花和章远安。穿着军装的章远安微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两手不时地搓膝盖。木兰花瞅着他,大大咧咧地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哦,没有。”章远安抬起头,目光躲闪着,不敢跟木兰花对视。木兰花觉得有些扫兴,说:“没什么话?那我就走了。我有点事。”

“哦,你走,你走吧。我也走,我也有点事。”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中间拉着一段距离。两个人分手时,彼此招呼都没打一声。

木兰花和章远安也仅仅见过那么一面。之后章远安倒是写过一封信来,表明他的态度。

尊敬的木兰花同志:

你好!

感谢戚书记介绍我们认识了。我也很希望能跟你处下去。听戚书记说,你是个很求上进的姑娘,我也要求上进。最近我被任命为连长,我还会继续努力。不辜负戚书记对我的栽培,也不辜负你。

最后祝你工作进步!

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礼!

章远安

三月八号

章远安写的话并不上木兰花的心。她觉得这人有点傻冒,便跟大舅直率地说她对章远安有两点不大满意:长相很一般;说话吞吞吐吐,比挤牙膏还要费劲。

没想到大舅说,你知道不知道,大舅看重他,就是看重他这些。长相一般,有什么?长得漂亮,没本事,那有什么用?你要记住,看一个人不能光看长相,“海水不可估量,人不可貌相”。长相一般,不引人注目,他就会想办法在别的方面——比如能力方面弥补嘛。你看小伙子现在已经当上了连长,以后还会上得更快的。还有,你说他讲话吞吞吐吐,那是因为他老实忠厚。他没有找过对象,你这是第一个,有点不习惯。时间长了,相处久了,你就能体会到他的老实忠厚的。

木兰花不好再说什么,心中却是有点疙瘩呢。章远安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始终有些模糊。但因为是大舅戚平山做的大媒,她还有什么话说?她只好勉强跟章远安处对象。其实,很多时候,她就将这个章远安给抛在脑后。她的心思在严家乐身上。

但是,当章远安写信给大舅戚平山,说他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对他不忠贞,他不和自己继续处对象了,心高气傲的木兰花却又有些失落。

那阵子,湾里议论最多的当然是木兰花的事。

——嘿,要说这人,也真是哟,妇女主任当得也不差吧,干吗要出那档子事!名声坏了,那个当兵的不要她,看她日后怎么嫁人喽!

——就是,我寻思木家那姑娘这辈子找婆家是有点够戗,这做姑娘都那么不正经,做人家媳妇那不更会不正经?

——当初我娘家人托人去木家给我弟弟提过亲,可木家那糊涂爹娘不同意,觉得自己女儿是个天仙,嫌我们家条件太差,一窝子男的。哼,现在好了,女儿出事了。看他们那老脸往哪里搁!

——幸好那亲事没成。这个不正经的货要是进了你们李家的门,还真是麻烦事。她是那种德行,水性杨花,日后总免不了出问题的。

——听说跟她勾搭的男人还有一个老婆呢,那老婆常年累月地害着病。估计做那事也不行。她就跟这个男人勾搭上了。

——要是那男人的老婆死了,她干脆就过去填房算了。

——嘿,这也是个想法。可是,人家要是不死老婆呢?

——那是另一回事了。找个老光棍或是鳏夫呗,总还是可以的吧。那姑娘好歹长得不赖,估计还是有男人要的。

……

木兰花气得要命,她真想冲出去,冲那些胡乱议论她的人一阵呵斥,嚼什么舌根!可是她怎么也动不了脚,怎么也开不起这个口,她也清楚,如果她这样做,他们谩骂嘲笑得会更起劲,让她陷入更难堪的境地。没办法,只有忍着,只有听凭别人嚼沫子。谁叫你有事儿让别人嚼呢?

木兰花头几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她见爹娘苦瓜着脸,成天做农活,辛苦得很,她的心里很不自在,我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我能让爹娘白养我吗?自己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干吗像小耗子一样躲在屋里?算了吧。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就算嫁不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旦想开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木兰花开始照常吃喝,跟着爹娘出去干活,背地里偷着抽点烟。村里那些爱嗑闲的人免不了又要嗑闲,说木兰花这姑娘真是脸皮厚,看她那架势,跟个没事的人一样。这话传进木兰花耳里,木兰花找上那嗑闲的人,盛气警告:“你日后给我闭着嘴巴!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我皮厚不皮厚,关你什么事!我吃你家一粒米了吗?我喝你家一口水了吗?姑奶奶这辈子就这样了,怎么着?!”

爹气得骂女儿:“你还有脸去跟人家说!你丢人不丢人!”

木兰花盯着爹,恨恨地说:“丢人就丢人!大不了我不嫁人就是了!”

娘一拍大腿,带着哭腔:“真是造孽呀!怎么养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木兰花垂着脑袋,压抑得很,说:“你们的意思,是要我去死吗?死了就不给你们丢脸了?”

爹一发急,说:“你死,你死我们才清净!”

木兰花闷了闷,猛然跑出去。娘感觉不对,赶紧跟在后面追,但终究追不上女儿。

湾里的一些人看热闹。木兰花的娘哭着求大家:帮我拦住她,拦住她!开始没人动。后来有上岁数的叔伯试图拦住木兰花,可是没拦住。木兰花跑得比谁都快,她的头发已经披散开来了,看上去像个女疯子。

爹始终窝在屋里,直到听说女儿跳进了大池塘里,他才浑身一哆嗦,跌撞着出来。那时湾里的几个会水的壮劳力已经将木兰花从水中拽了上来。

木兰花没死成,却由此堵住了别人的口,再也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说她的那档子事了。

在原平人看来,她寻死至少表明她还有点廉耻。老拿一个有廉耻的人说事,不仅不新鲜,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木兰花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至于后来跟木兰花有嫌隙的人翻翻陈年老账,也不过是一时泄愤,杀杀木兰花的威风罢了。

乡间时常有可能出现大家感兴趣的奇事新鲜事。跟这些事比起来,木兰花的事实在算不了什么,自古以来,男人找野女人或是女人偷野男人,都是免不了的事,男女睡觉就跟吃饭一样平常,怎么嗑闲都嗑不出什么太多的味道。

木兰花将近两年多时间都晾在家中,没有人来登门说亲。爹娘都愁出了白发。木兰花表面上虽是无所谓,可实际上,她心里也不爽快,特别是跟自己同龄的李小枝出嫁,更是刺激她的神经。

李小枝跟木兰花是死对头,两个人都一样的要强,从小一起玩耍时,就少不了闹矛盾。两家的大人原先关系还可以,可为了各自的孩子,也闹起别扭。

那次起因是一张小马扎,两个小姑娘都要,互不相让,抢来抢去,小枝把兰花搡倒在地,兰花哭着爬起来,扑上前去,一只手抢小马扎,另一只手拽住小枝的小辫子,两个人真个干起架来。孩子的哭声招来了两家的大人。兰花娘看见自家宝贝脸上一道血痕痕,忍不住说:“她婶,你家小枝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看看,将我兰花的脸抓糟了,你得回去管管她!”

小枝娘不服兰花娘老护着自家的孩子,拽过小枝的手,沉着脸说:“你看看,我这小枝的嫩手,被你家的孩子咬成什么样!你怎么不说说呢?光说我家的孩子!你也得管管你家的,别一味地老纵着!”

两个大人你说我说就吵起来。吵到激烈处,升级为抖搂两家的隐私。

小枝娘一跺脚:“你们木家都是些什么东西?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你们祖宗缺德,当年你们木家老爷、少爷们做了多少亏心事,坑害了多少人?”

兰花娘两手拍得山响:“你别在这里横!你们李家那钵儿乌七八糟的陈酱,哪个又不知道!山下庙里的那个金菩萨是哪个不要脸的贼给偷了?没偷到反倒挨了死揍!你要不知道,回家问问你那长着三只手的男人去!”

“你再胡说,小心我掌你的臭嘴!你怎么现在只有一个女崽子?啊?将来做孤老是必定的,这就是报应!你再不好好修修德,你连这个女崽子也难保!”

这一说不打紧,兰花娘最伤心最忌讳的地方被戳中了,她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想骂却怎么也骂不出声,哭着将兰花拽回家。

不大会儿,兰花爹抱着他唯一的女儿怒气冲冲地撞到李家。“你这个臭娘们,你给老子出来!今天你得把话给老子说清楚,我这女崽子怎么不保!”

那时小枝爹没在家,没有男人撑腰,小枝娘躲到柴房里不敢露面。她不是不知道兰花爹是个硬脾气,这阵子自己要是出头的话,是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的。她记得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小枝那个喜欢多嘴的二婶跟人嗑闲说木家绝后,传到兰花爹的耳里,兰花爹二话不说,径直上门拎出小枝二婶,要将她往河湾里扔,幸亏小枝二叔在家,对兰花爹赔不是,甩了自己婆娘两个嘴巴,事情才得以了结。

如今小枝娘躲着不出头,并不是好办法,兰花爹凶神一般地坐在她家的堂厅,叫嚣着:日你娘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倒要看看你逞能逞到什么时候!后来还是小枝的奶奶出来圆场,一方面数落自己儿媳妇说话不知轻重,另一方面给兰花爹戴高帽子,说谁都知道木家叔爷肚量大,是不计较这些混账话的。左邻右舍也在一旁规劝,兰花爹这才作罢。木家跟李家由此结下了怨。大人跟大人不和,小孩跟小孩吵架也是家常便饭。这两家暗地里较劲,谁都想日子比对方过得好,都想自家的孩子胜过对方的孩子。

木兰花当妇女主任风光的那阵,李家人见到木兰花的爹娘都是阴沉着脸,等到木兰花做了丑事,被遣送回家,他们却有意开着笑颜。那时他们还张罗着给自家闺女相了一门亲事,姑爷是秦庄年轻的秦裁缝,小伙子不但手艺不错,人也长得有模样,李家人到处夸耀他们家姑爷有能耐。李小枝更是成天挂着笑脸。木兰花的爹娘很是怄气,觉得李家是故意显摆给他们看的。

李家是第二年正月初八嫁的女,风风光光的,把整个原平村都给弄兴奋了。除了木兰花一家,村里其他人家都跑去凑热闹。

黄昏时分,在人们热切的观望中,伴随着响亮的鞭炮,李家那贴着喜气洋洋的大红双喜字的嫁妆队伍起行了,装着脸盆脚盆、针线笸箩之类的日常用品的担子在前面开道,接下来,先后有一些紫红色的嫁妆从李家那不高的门里抬了出来。由于分两次抬出来的,俗称“两抬”。前一抬主要有直立式大衣橱、两对高脚方凳以及一床崭新的棉被(被面是红绸质地的,绣有龙凤呈祥的图案),后一抬是横式中号木柜、小号梳妆盒、一对配有鸳鸯戏水枕巾的花枕头、一床新棉被以及配有帐钩的棉质蚊帐。这些嫁妆的档次在当时的乡间应该是不低的。李家为了置办这些嫁妆,几乎花掉了大半的积蓄。

木兰花的爹娘透过小木窗瞅见李家的嫁妆队伍。他们发誓,一旦兰花有了人家,出嫁那天,他们办的嫁妆一定要超过李家。

李小枝婚后第三天带着新姑爷回娘家(俗称“三朝回门”),按风俗,李家宴请湾里的各家各户,别人家都请到了,唯独缺了木家人。

那天晚上,木兰花的爹娘一宿都没睡着,女儿的终身大事让他们的焦虑再度升级。木兰花也备感失落。好在这种失落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严家乐就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了。

木兰花又惊又喜又嗔:“你来干什么?你还嫌害我不够?”

严家乐说:“我们没有障碍了,我们不用偷鸡摸狗了。我现在是个彻底的光棍。”

木兰花扭过头,不吱声。不用问,严家乐那个病歪歪的老婆死了。

不过,木兰花不知道,严家乐死老婆那阵,还经历了难堪的一点波折。

严家乐老婆躺在灵床上时,严家乐的妻弟带着家族的人来找严家乐算账,不让严家乐将他姐姐入殓,要严家乐在他姐姐灵床前跪地戴孝一个礼拜,说是严家乐害死了他姐姐,要不是严家乐在外跟那个木婊子鬼混,让他姐姐受气,他姐姐不会那么快就死的。虽然季节已经入秋,但那几天气温有点反常,尸身不宜存放,必须尽快装棺下葬。

一些好心人再三规劝严家乐的妻弟,说你这样做不是好办法呀,你姐姐的尸身老摆在那里,会毁坏的。就怕你姐姐在阴曹地府也要埋怨你哟。这个毛头小伙子脸上挂着泪,闷了闷,勉强同意将姐姐入殓。在姐姐下葬之后,他伏在姐姐坟前痛哭了一场,想想还气愤难平,又带着人将严家乐家中稍微有用的东西都给砸个稀巴烂,谁也阻拦不住。临走时,他还气吼吼地封住严家乐的衣领,骂道:“严家乐!你这个混账!我姐姐死了,你是不是称心如意了?!你可以找那婊子去了?!”

妻弟的这一吼倒是吼出了严家乐的心思,他早就有这个打算,一旦他老婆归西,他就去找木兰花。他确信木兰花不会那么轻易地找到合适的人家,她等都会等着嫁给自己。这话后来常常挂在严家乐的嘴边,即便在他有了孙子之后,他也拿来作为炫耀的料子。

严家乐的预料是百分之百地准确,当他确知木兰花还在等着找婆家,周身的热血都有点沸腾,他对着木兰花的后脑勺,带着欢快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娶你做婆娘!”

木兰花盯着窗外扑簌扑簌落白花的槐树,幽幽地说:“让我给你填房?”

严家乐凑上前,很认真地瞅着木兰花的脸,那张鸭梨脸上堆满了委屈。严家乐便咧了咧嘴:“就你这名声,你还想嫁青春郎?”

木兰花猛地一转身,咬牙朝严家乐挥过一拳,眼泪却给挥下来了,她的拳头被笑嘻嘻的严家乐一把攥在手里。“从我们有事的那晚起,你注定是要嫁给我的。除了我,你还能嫁给谁?”

木兰花哭了,她还是想发泄一下心中莫名的怨气,可身子被严家乐紧紧抱住了,让她无法施拳展脚。严家乐抹去她脸上的泪,贴着她的耳朵吹软话:“我会对你好的。我喜欢你。”

那天木兰花的爹娘都到远镇去看庙会了,严家乐自然有机会放肆了一回,他搂着木兰花喘着气,说:“这些天,不见你,都快把我憋死了!”

没过几天,在木兰花的授意下,严家乐拉了一个能说会道的老婆子去给他说媒。

老婆子感觉自己不受木家的欢迎。木兰花的娘拉着张马脸,看来她对这个死过老婆的严家乐做自己的女婿并不满意。木兰花的爹在一旁吹着旱烟,神情漠然地听老婆子喋喋不休地说严家乐的好话。

老婆子好话说了几箩筐,见主家连个态也不表,有点急了。她要对得起严家乐送给她的那件衣料和两斤猪肉。况且严家乐说过:“木兰花一定要嫁给我,她那名声,除了嫁我,还能嫁谁?”老婆子便调换一下说话的姿态,“我说木家大哥大嫂,这话说多了嘛,发霉味。不过呢,不管你们爱听不爱听,我这老婆子还想再说几句。要是前几年,我是不敢踩你家的门坎的。如今,跟以往有点不同了。你们闺女也老大不小了。像她这个岁数,一般都嫁人当妈了。再说,她跟人家已经都有那事了,外界也传得热乎乎的。严家也是很知礼懂事的,让我来说个媒,是想给你们过个场,撑个面子。木家大哥大嫂,这事你们还是掂量掂量吧,啊?”

掂量掂量,木兰花的娘就很生气:严家那个小子不是东西,怎么就搞上我闺女?兰花这东西也不争气,怎么就让他给搞上了呢?

木兰花的爹磕了半天烟袋,无可奈何地说,算了吧。兰花愿意,就让她嫁吧。这是她自找的。日后是好是歹由她去,也怪不了我们这做娘做老子的。

晚上,老两口躺在床上,压低声音讨论女儿的婚事。木兰花的娘总是不大放心,“严家乐那东西,可靠吗?他有老婆,还在外面不规矩!”

“说什么呢!他跟谁不规矩?还不是跟你女儿!”

“是我女儿,不是你女儿?”

“哎呀,别嚷嚷,别让兰花听见。”

“我说,严家那边,是不是托人访一访,他家底怎么样?”

“访什么?你这不是多事吗?兰花好歹都是跟那小子了!你不想想那媒婆的话,说的也是实际呀。”

老两口说来说去,最后只有叹气。要是搁在前几年,兰花的亲事,哪能这样草率?至少先得摸清对方的家底,那男孩的德行,男孩父母的为人等等,在一切都还满意的前提下,才能应允亲事。现如今在外人眼里,女儿已经不是黄花闺女,成了一块“抹布”了,被人家抹过了。而且,现在来提亲的就是那个将女儿抹过了的小子,怎么挑剔呢?

择了吉日,严家乐给木兰花家送来六坛好酒、八斤猪肉、八只鸡、八条鲤鱼,拜见丈人丈母,算是跟木兰花正式定亲。丈人丈母态度冷淡。严家乐有些尴尬,当年当支书的那股嘴皮功夫全窝在肚子里了。

木兰花的爹娘倾尽家底,还在大舅子戚平山那里借了点钱,给木兰花置办嫁妆,那嫁妆比起当初李家姑娘李小枝出嫁时的嫁妆要丰厚。

木兰花出嫁也是择的黄道吉日,农历八月初八。

按农家的习俗,姑娘出嫁那天,新嫁娘和亲妈是要相拥而哭的,哭得越厉害,就被认为越吉利。木兰花的娘搂着女儿,儿呀宝呀地嚎哭起来。她的心情是复杂的。虽说她跟老头子多天来唠叨不休,就是巴望着女儿能有个婆家,也好了结他们的一块心病:坏了名声的女儿到底给嫁了出去。如今女儿真的要出嫁了,她又不能不伤心,自己的女儿嫁的是二百多里之外的山沟,嫁的姑爷不是清白身的青春郎,而是个死老婆的鳏夫。这些天村里人饭后嗑闲牙的也不是没有,其中嗑得最起劲的就是李家那对老猴精,说她家兰花混了这么多年,最后混得嫁不出去,落到给人填房的地步,哟,实在掉底色,这姑娘家就得要检点,守规矩。一想起这些,她就不能不伤心,哭得也是格外地令人动情:儿啊宝啊,在人家那里,娘不在身边,是冷是热你自己要掂量着呀,日子要诚实地过啊……

送嫁的长长的鞭炮开始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木兰花的娘还在那儿使劲地哭,邻里一些老婶娘就过来劝她:我们乡间这规矩,你也知晓,女儿终究是人家的人,这盆水迟早要被泼出去的嘛。别哭了,有个差不多就行了。木兰花的爹揩了揩有些湿润的眼睛,也招呼自己的老婆子歇歇了,说兰花该动身了。

木兰花原本是不想哭的,有什么好哭的呢?可娘搂着自己哭得那样伤心,她的泪腺不由得被触动了,也落下泪来,娘说得没错,日后在山石湾那边,比不得在娘家,凡事都得靠自己掂量。

木兰花带着她的嫁妆离开了原平,又是在山石湾人的众说纷纭中,进了严家乐那低矮的家门,从此成了严家乐名正言顺的婆娘。

——严家乐的婆娘?两眼汪着泪的木兰花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分。严家乐娶自己做婆娘就是为了给他生娃的。严家乐说得铁板钉钉。这还有什么说不清的?

“你是我的婆娘,是我婆娘就有给我生娃的义务。”摔门出去又摔门进来的严家乐黑着脸强调,“严小五的婆娘给他生了九个崽子,严家环的婆娘生了七个,现在又挺着个肚子。你才生几个?我只希望你再生一次,给我生个女儿。有了女儿,我再也不要你生了。我这做男人的对你这做女人的,要求不高吧?”

木兰花不屑地转过背,不理他。

不理终究不是办法,木兰花最终还是屈服了严家乐的死皮赖脸。严家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份皱巴巴的“清宫生育秘诀”,照着纸上的黑字反复研究,木兰花什么时候怀孕才能生闺女。

在严家乐的精心筹划下,木兰花在她三十九岁那年的二月有了喜。这老五准是闺女。严家乐很肯定。

为了显示对木兰花的关心和体贴,让木兰花心情舒畅地为自己生闺女,严家乐主动“包揽”了一切家务和一切田地里的活儿。

所谓的家务和农活,具体却是落实到三个儿子身上。三个儿子在严家乐那长长的荆棘条的指挥下,个个都不是懒种,养成了自己活儿不干完就不吃饭的好习性。他们一放学回家,一撂下书包,首先得干完份里的活儿。就家务活来说,老大严木根挑起了重担,他在厨房负责餐前一切琐细事务:淘米,洗菜,煮饭,炒菜;此外他还承担洗衣和喂猪的任务。饭后的一切活儿归老二严木苗负责,收拾碗筷,刷锅洗碗,打扫厨房。而老三严木新则看鸡鸭小猪吃食,扫扫堂厅和卧房的地。至于农活,儿子们上学期间,严家乐自己动手做做,其余的农活尽可能利用礼拜天和农忙假让儿子们来做。严家乐奉行一个宗旨,就是自己尽可能少动手或不动手,放手让儿子们去干,这也是锻炼他们做事的能力。

起先木兰花对严家乐有些意见,说严家乐太圆滑,明明是自己懒惰,还找借口。时间长了,她也看出儿子们确实被严家乐操练得还像样,干起活来有板有眼,也就不再埋怨严家乐了。

木兰花白吃白喝,过了一个安逸的妊娠期。在严家乐千盼万盼中,九个月之后,木兰花生下一个粉嘟嘟的婴儿——依然是个带把的小子。充满希望的等待等来的不是自己的所想,严家乐大失所望。他的失望开始表现为成天睡懒觉,家内家外的事全不管,任凭儿子们去弄。

木兰花对严家乐非常恼火:“严家乐,你说你能肯定是个闺女,可这还是个小子!你说怎么办?你是不是还不罢休?你是不是还要我继续为你生?直到我脸上贴上黄纸?我告诉你,除非换种,再生你的种,还照样是小子!”

严家乐喉咙里咕隆了两下,不再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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