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习惯于独来独往,上了一年多小学,我还和班里大部分男同学都没说过话,我的意思是,和女同学就更加没有了。年轻的语文老师大概以为我大脑里负责语言的那部分神经没有发育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课堂上总是喜欢叫我回答问题。有一次,她让同学们用“我爱……”来造句,第一个就点了我的名字,我站起来,窘迫地挠着头,由于紧张,大脑里被空白填满了,挣扎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说:“我爱吃饭。”同学们一阵窃笑,老师叫我坐下,说:“肖骐,你来造。”
肖骐是不久前刚插班来的,他进教室的时候被班主任径直领到了我前面的空座位上,甚至都没有得到自我介绍和被欢迎的机会,班主任只是简单介绍了他的名字,并说他是因为肝炎休学,病愈后插到我们班的。
我曾多次在早上看到过,他在学校门口的小贩摆出的包子摊上,买一块钱十个的小笼包子吃。热腾腾的小笼包子香味也曾让我向往,但父母制止了我购买这种早点的企图,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家吃早饭,并对我说吃这个会得肝炎的,就像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孩子一样。
我坐在教室门边的第二个位子,前面的一个位子空了许久,它的前任主人上完一年级后,由于考试不及格蹲班了。这个很长时间没人坐的位子,它的空间已经被包括我在内的、后面的一溜儿孩子不断挤压,日积月累地挤离了学生的阵营,桌子的一半宽度已经伸过了门口,就像伸出大陆的一叶半岛,距离老师最近,却离同学最远。
肖骐身材瘦长,坐在前面比我高出一个脑门,幸好他处于教室一隅的“半岛”上,才没有挡住我听课的视线。由于他的年龄比全班同学都大上一岁,又是插班生,而且还得过肝炎,几乎没人愿意搭理他,他坐在自己位于海外的飞地上倒也自得其乐,他的领土和全班同学唯一的联结点也就是我了。他课桌的抽屉里摆了些小小的玩具枪,有一次,他曾扭过头,掏出一把小小的玩具枪,边冲我瞄准,嘴里边发出“噼噼”的声音,然后按下弹簧开关,把子弹射到我的胸口,然后抬起枪口,放到嘴边吹了吹,说:“买‘乖乖’(一种儿童膨化食品,包装袋里赠送塑料玩具枪),就送你霹雳枪!”我接住子弹还给了他,他张开嘴冲我笑了笑。
肖骐接到老师的指令后,麻利地站起来,抠了抠鼻子说:“我爱拉屎。”在同学们的笑声中,语文老师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厉声指责肖骐扰乱课堂纪律,叫他去教室后面罚站。
在这之后,老师又讲了由两个字组成的词语,它们颠倒过来仍然是一个词语,且与原来的那个意义相近或相关,比如:亮光——光亮、白雪——雪白,然后让同学们来自己尝试组组看。踊跃举手的同学们站起来依次回答了诸如喜欢——欢喜、焰火——火焰、奶牛——牛奶等等。轮到我时,我回答道:“皮包——包(剥)皮。”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大概是因为我说的这两个词意思差得太远吧。老师无奈地摇摇头说:“芒种,你已经上二年级了,还要多多增大自己的词汇量才行啊,你连基本的词语和句子都造得别别扭扭,这样下去怎么能行?你坐下,好好听别的同学组词吧。”她又指了指靠在教室后墙,正望着窗外足球场出神的肖骐说:“你来回答,肖骐,答得好老师就让你回座位坐下!”
这次,肖骐没有马上作答,他在深思熟虑后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巴结(ji)——鸡巴。”在男同学们经历了短暂的惊诧后,所爆发出的放肆哄笑中,老师的脸红得好像番茄一样,她颤抖地说:“你、你、你这个小流氓!”用手掩面似乎要哭出来了,课也讲不下去了,眼疾脚快的班长连忙把班主任叫了来。班主任听了一遍事情的原委后,果断地用右手薅住肖骐的脖领子把他往办公室拖去,不幸的是,他把我认定为肖骐耍流氓的帮凶,用左手拽着我的耳朵,把它揪得生疼,我反抗未果也被拽进了办公室。
班主任是个矮墩墩的胖子,像个戴眼镜的冬瓜,他让我们在办公室里面罚站,并扬言把我俩的家长叫来。由于他也有正在上着的课,就警告我们老实一些,等他回来再收拾我们。
班主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肖骐两个人了,肖骐冲我吐了吐舌头,用手撑着身体一屁股坐在一张办公桌上。过了十秒钟,大概觉得有些口渴,他端起办公室里几位老师的水杯,逐一喝了起来,一直喝到尽兴为止。我站得有些累,也小心翼翼地搬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这时我发现肖骐已经开始搜查起班主任的抽屉,他不断把墨水瓶、小红花等杂物丢到桌上。突然他停止了搜查,一张五寸照片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上面是一个年轻女人,也是个胖子,烫着卷发,冲我们傻笑。
“哎,你知道她是谁吗?”肖骐问。
“不知道。”
“笨死了,她是班主任的女朋友!”
“哦。”
肖骐翻出了老师判作业用的钢笔,拧开墨水瓶子,捏下笔胆,吸饱了红色墨水,开始在女胖子的脸上画了起来。
在语文课堂上回答问题和被带到办公室已经过去了一些时间,我的头脑运转也稍稍正常了些,我觉得自己之所以身处这个倒霉的地方,是因为蒙受了不白之冤,尽管我并不想和这个前桌说话,但还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肖骐。”
“干吗?”
“你为什么在课堂上说‘鸡巴’?”
“谁叫你说‘包皮’来着。”
“剥皮和鸡巴有什么关系吗?”
“包皮里面就是鸡巴,鸡巴外面包着的皮,就是包皮。”
这时女胖子的脸上已经多了一个猪鼻子、一对犄角、一个独眼龙的眼罩,以及一个夸张的大红嘴唇。
我发现他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在照片的空白处写着什么。
“你在那上面写的什么字?”
“此乃母猪八戒之照片。”“下面那行小字又是什么?”“芒种到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