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晚西门庆在清凉榭散席后,撺掇花子虚与妓女吴银儿在锦园留宿,让李瓶儿与自家老婆们一同回去。
晚夕西门庆翻墙溜到花府,进到李瓶儿房中,就见这妇人云鬟半卸,残妆未洗,斜倚着枕畔正暗自垂泪。忙上前搂住她道:“心肝儿,何事惹的你心里不自在?”
李瓶儿含怨嗔他一眼,道:“奴一想到今晚险些就再见不到你了,心下便难受的紧。”
西门庆这才看见她雪白粉颈上赫然一条红印,不禁心疼道:“我的姐姐,我知你受委屈了,你的情意,我定会铭记在心,绝不会负你。”
李瓶儿楚楚可怜的依偎在西门庆怀里,说道:“哥哥既知奴家一番痴心,奴就是为你死了,也甘愿。”
西门庆喜不自胜,当下搂着妇人,整夜极尽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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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李瓶儿隔三差五便会找慕若初闲坐。今日送些亲做的点心,明日送件亲绣的汗巾,一来二去,二人熟络起来,都以姐妹相称。
只是李瓶儿几次邀慕若初到府上做客,她都以锦园事忙为由婉拒。李瓶儿也不勉强,仍时常找她闲坐。
这日晨起,慕若初和如嫣刚到锦园,就见李瓶儿等在门首。
如嫣兀自下了马车,一言不发的回青竹居去了。走进院子,只见篱前蔷薇架早被枝繁花盛的牵牛花覆盖,不由心生悲感,立在花前思想心事,黯然垂泪。不知过了多久,忽见武松走来,恭手问道:“如嫣姑娘,初儿在何处?我有要事找她。”
如嫣忙背过身去,以袖拭泪,一面说道:“她并不在此,提刑去别处寻吧。”
武松方才已看见她双眼通红,听见慕若初不在,也不多问,道了声谢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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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在芦苇苍苍、枯荷脉脉的湖上,一艘明窗锦帐的画船里,正坐着慕若初和李瓶儿。
慕若初一身藕荷色绫袄,丁香色妆花锦比甲,膝盖上抱着一个手炉。李瓶儿与她相对而坐,正哭的梨花带雨,诉说苦楚。
原来花内相被人告发,花子虚也受牵连,前几日被官差抓了去,后被西门庆四处走人情方救了出来,使了许多银子,家田房舍也尽充了公,如今拼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二层小楼居住。
李瓶儿甚是感念西门庆,说道:“多亏了西门大官人替我奔走料理,这才保住那不争气的一命,如若不然,叫我一个深闺妇人,如何开交!”
慕若初道:“姐姐不必着慌,往后再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我定会竭力相助。”
李瓶儿
二人正说着,就听身后有人说话:“初儿,你让我好找。”
慕若初转头一看,正见武松撑船朝她划来,笑道:“二哥?这时辰能见着你,倒真是稀奇。”
李瓶儿见了武松,慌的低下头去,不知如何自处。
武松看了一眼李瓶儿,说道:“这湖上风大寒冷,你身子弱,往后还是少游湖吧。”
慕若初笑道:“知道了,小红已经给我装了个手炉,我不冷。二哥这时来锦园,是有事找我吗?”
武松道:“你让我查的事已经查出来了,我正是为这事来的。”
李瓶儿对慕若初道:“妹妹和武提刑有事,奴家这便去吧。”
慕若初点头道:“好,我先送姐姐回去。”说罢转头对武松道:“二哥,你先去大哥那里,我送走花娘子就去找你。”武松点头应是,撑了船先向岸边划去,慕若初随即也令渡婆画船靠岸。
李瓶儿见武松身形伟岸,相貌英朗,不禁叹息道:“真是人各有命,妹妹能得武提刑这样的英雄好汉庇护,又这般能干,不似奴这等命苦,悲喜荣辱全由他人。”
慕若初安慰道:“姐姐风华正茂,切莫做这些伤感之想。”
李瓶儿苦笑道:“若非遇到妹妹,我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找不到。”
慕若初拉住她的手笑道:“往后姐姐心里不爽快了,只管来找我说话。”
李瓶儿感激的望她一阵,随即问道:“妹妹,姐姐冒昧劝一句,咱们妇人家,还该找个归宿才是。我看那武提刑待妹妹颇有心,妹妹该如何不嫁与他呢?”
慕若初远远看了武松背影一眼,浅浅一笑,没有回答。
送走李瓶儿,慕若初走到武大炊饼铺,上得二楼,问武松道:“可查出来了?蓼儿所言可属实?”
武松道:“我拿着那日下药丫鬟的画像,到柳香莲从前待过的勾栏问过了,并无人认识画中女子。后又去各牙婆处打听,正巧在你买蓼儿的那个牙婆处打听到,这丫鬟也曾在她那里,后被一个男人买走。我顺着线索找到那个男人,他说过年时赌钱赌输了,要把她卖到院儿里还债,她不肯依从,在逃跑时被一个年轻丫头撞见,花十五两银子买了她去。”
慕若初眼前一亮,问道:“那个买她的丫头,可是蓼儿?”
武松点头:“正是。我打听到她的家乡,连夜派人去找,果真在莘县擒住了她,如今正押在牢里。她已亲口招认,是蓼儿指使她做的。”
慕若初眼中寒光一闪,冷笑一声,道:“早知道她不简单,她原来不是想离开西门府,而是想借我的手除掉那五娘子,自己好上位!”
武松问道:“那我现在就去西门府把她抓回衙门问审!”
慕若初摇头道:“不,这件事若按律法处置,顶多是打几板子,我要借别人的手教训她!”
——
次日上午,西门庆正在家中吃早饭,忽见家中小厮慌张跑来通报,说武提刑和慕娘子来了,西门庆急忙叫请进来。须臾,就见慕若初与武松一前一后,阴沉着脸走进厅来,怒道:“西门庆!你家五娘子下药害我和二哥,你有什么话说?”
西门庆大惊,慌忙作揖道:“她几时做过这等万死的事?我竟一无所知。”
慕若初一拍桌子,嚷道:“你岂会不知?我生辰那日,下药害我的丫鬟,就是你家五娘子指使的!你把她叫来,我要当面问问她,我哪里得罪了她?要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害我!”
西门庆慌忙派人去唤,一面好言安抚慕若初。须臾,就见柳香莲一脸惊慌的走来,颤声道:“慕娘子...找奴何事?”
慕若初径直冲到她面前,照脸狠狠扇了两个耳光,骂道:“贱人!我害你什么事了?你要那样害我?”
柳香莲踉跄后退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捂着脸,惊慌失措的摇头道:“娘子这话从何说起?奴家并不曾害过娘子。”
慕若初怒目圆睁,瞪着她道:“你还敢嘴硬!我生日那天,是你指使那个丫鬟,在我和武提刑酒杯里下的药!蓼儿都告诉我了,她说她偷听到你私下里和春梅说,那丫鬟是你的旧相识,你使了五十两银子叫她替你办事!别以为那丫鬟跑了,我就拿你没办法!”
柳香莲一脸错愕,望慕若初磕头如捣蒜,哭诉道:“奴家以性命发誓,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奴和那丫鬟素不相识,这都是冬青那死丫头冤枉奴家,她对奴怀恨在心,才编出这样的话来想害死俺!”
慕若初道:“你休想诓我!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老早就对我怀恨在心了!”
香莲拼命摇头道:“奴家不敢,慕娘子是天上神仙一样的人物,奴家不过是小猫小狗,对娘子只有仰望的份,哪里敢妒恨。若奴家的话有一句不真,就叫奴不得好死,死后永坠阿鼻地狱!一定是那贱人恨我,想借娘子的手除了我,她好顶我的窝!”
慕若初思索片刻,道:“你既喊冤叫屈,我暂且不拿你,二哥已查出那丫头的踪迹,早已派人去寻了,等抓了人回来,自然真相大白,到时若查出是你,休怪我无情了。若果真是我冤枉了你,我自会亲自来向你赔罪。”说罢和武松两个扬长而去。
马车上,武松望慕若初笑道:“我竟不知,初儿还有这样狠辣的一面。”
慕若初不以为然道:“我这叫狠辣?难道任别人欺负我?那个五娘子每次见了我,都要说几句酸话,背地里更不知怎么歪派我呢,我早就想给她点教训了。”
武松笑了笑,没言语。
却说慕若初走后,西门庆不由分说,又将五娘子训斥一顿,方甩袖子去了。
这柳香莲又气又怨,一迳回到自己院中,立刻叫人把蓼儿拿来,扒光衣服绑在长凳上。亲自拿了根藤条,照着蓼儿身上发狠打起来,疼的蓼儿杀猪似的只顾叫。
次日晚饭时,慕若初问起情况,武松说道:“那蓼儿已被西门五娘子打的下不了床,我见她果真伤势严重,就没拿她。至于牢里那个,我罚了十个板子,就放了。”
慕若初听见,半晌没言语。武松见她恹恹的,问道:“怎么?初儿可是对我的处理结果不满?”
如嫣说道:“她是后悔呢,说‘五娘子会不会把蓼儿打死?他们会不会把蓼儿买到窑子里去?’我只说‘你管她是死是活,这都是她心术不正,咎由自取。’”
慕若初摇头道:“她虽有错,罪不至死,我是听见自己差点被一个丫鬟耍的团团转,就气昏了头,如今想来,只怕她今后没好日子过了。”
五日后,西城外,身穿青布衣服,脸色苍白的蓼儿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跪在地上望马车上的人哭道:“多谢慕主儿以德报怨,救奴脱离苦海。”说罢磕头如捣蒜。
慕若初坐在马车内,掀帘子令她起来,令常远与了她一袋散碎银子,说道:“你身上伤未痊愈,拿着这些银子,雇辆马车,远远的去吧,再也别回来。”说罢放下帘子,令常远驾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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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已是深秋天气,锦园日渐清闲下来,一日秋阳和煦,慕若初约了冯少游、梅龙笙并如嫣、桃花一同到郊外散心。
一片金黄的稻田在暖阳下熠熠生辉,只见雪狼在一片稻田里乐此不疲的钻来钻去,像一只大号土拨鼠,玩的不亦乐乎。
梅龙笙同慕若初多日不见,一路上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话。
几人走在银杏林中,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谈笑风生。
桃花跑弯腰捡起一片银杏叶,欣欣然道:“这里的景致倒有几分像我的家乡,不过,我家乡的秋景更美。”
慕若初听见,好奇问道:“江南在我印象里,总是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样子,不知杭州的秋天是什么样子?”
桃花兴冲冲说道:“杭州的秋天,有阡陌交错的稻田,有蒹葭苍苍的湖光,有漫天飞舞的白絮,有杨公堤下的梧桐雨,还有满城的桂花香,这时候,街市上到处都有叫卖桂花糕、桂花酿的商贩....”她滔滔不绝的说着,恨不得道尽杭州所有的美景。
如嫣笑道:“我最爱西湖秋色,断桥到北山路一带树木尽染霜红,倒影在湖中,甚是明艳。满池枯荷栖白露,亦十分入画,每逢雨时,便会有许多文人雅客泛舟湖上,借枯荷听雨,以作佳句。”
慕若初问道:“嫣儿,你想回去吗?”
如嫣讶异的看向她:“为何这么问?”
慕若初笑了笑,没有答话,转而向冯少游道:“少游,我们将来在杭州也盖一座锦园可好?”
几人听她如此说,皆为之震惊,如嫣不敢置信道:“阿初,你莫不是说笑吧?”
梅龙笙也问道:“若初莫不是想迁居杭州?”
慕若初笑道:“听闻杭州与汴京一样繁华,景色却更胜一筹,住在那儿,也挺好的。”
桃花欣喜道:“慕姐姐此话当真?我也要回去!”
如嫣嗔她道:“四妹!别闹!”随即看向慕若初,认真道:“你为何想去杭州?”
慕若初心中暗道:我总不能说,是为了躲靖康之变吧!只好说道:“自然是向往江南的美景和杭州的繁华了。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以后慢慢计议。”又对少游道:“你常年到杭州来往生意,下次去的时候,留心四处走走,看有没有适合建造锦园的地方。”
冯少游道:“好,来年开春我亲自去一趟杭州,到时必会替你留意此事。”
正说话间,忽听见雪狼长嚎一声,叫声中带着一丝哭腔,随即朝着一片杉树林狂奔而去,似乎是奔向什么人。
慕若初带雪狼出来,正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此刻见雪狼异动,顾不得跟大家解释,骑上马疾驰追去。
林中,一个头戴斗笠的青衣男子,正静立在树上遥望远方,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狼朝自己飞奔而来。
他望着雪狼,眸中饱含情绪。四目相对,眼中不禁溢出泪来。
就在雪狼快要奔入杉林时,男子忽见慕若初骑白马疾驰而来。
他忙对着雪狼吹了停止哨令,只见雪狼听到哨令,慢慢停下来,极不情愿的立在原地,仰天哀嚎。
男子眉头深锁,深深望了雪狼一眼,又看了看慕若初,一跃而下直上马背,驾马扬长而去。
慕若初眼看着男子消失在杉林之中,不知所踪,怅然停下马,望着茫茫杉林,眼眸忽明忽暗。良久方带了雪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