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着脸。爹站在阳台上,孤寂,荒茫。目光猝然箭一样穿过重重灰霾。
在西北边的天穹底下,有一个村庄,凄清似荒野,四处窜着觅食的饿鼠。乡亲们在年关将近时迁出了村子,带走拉杂的家当,却带不走植入乡土的记忆和血脉。爹最后一次领着村民到祠堂祭拜祖先,香灯红烛,照出的不再是喜气的脸,垂泪,诀别。爹跟乡亲们在门前挂了一串串炮仗,如千万条榕树的气根。主事一声唱喏,爹点火引燃,噼噼啪啪,炮声震天,烟雾滚滚,掩盖了一个村庄的风雨五百年……
爹后来跟我说,算是给祖宗提前过了年,我把十年的纸炮都放了,至少把年魅驱赶到了十万里远,但愿祖宗从此在天逍遥,在地安生。爹又叹了句,根就这样没了。
移民村的房子来不及砌炉灶,爹便答应来城里过年。我买房子五年了,每年都邀请爹来,他却说老家过年有年味,城里人都往农村奔。这是爹第一次到城里跟我们一起过年。
爹一来便忙开了,把扫帚用竹竿扎稳,高举着除尘扫污,不放过每一个旮旯。还把厨房、厕所、窗台抹了个光亮,累得气喘吁吁,仍不忘郑重其事地说,老祖宗常告诫后人年关之前要大扫除,把污秽浊气扫出屋门,才不会招惹年魅进来,年魅最喜欢进脏屋子。
晚饭时,我们商量着买点年货,爹不容分说把买春联、门神、灶王贴的活儿全揽了过去。
我知道,爹还是放不下老家,人走出来了,心还在那。他是用根深蒂固的传统风俗来抚平移民的伤痛,一板一眼地沿袭着祖宗的家传,如手握一本《圣经》,语重心长地教诲着他的后人,才会稍许减轻剧烈的漂泊感。
一天晚上,他说,崽,你离开老家到城里过日子,那是本事。爹离开老家移民外迁,那是背叛,对祖宗的背叛,对颍川村的背叛。祖宗流传下来的,以后要倍加珍惜。鸟雀有巢,蛇鳖有洞。要永远记着,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晚,我失眠了,仿佛一根浮木,越近年关越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座岛。
除夕,爹拿出买来的春联、门神、灶王贴悉数贴好,空气中就有了些许年味。末了爹拿出一圈三千响的炮仗。我说,爹,城里禁止放纸炮。爹眉一横,不放怎么驱年魅?就放一挂!我急了,爹,真不行,政府有规定,再说楼上楼下的也不安全!爹不管,政府大还是祖宗大,老祖宗常告诫后人除夕放纸炮驱年魅,一年才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从爹手里抢过炮仗,语气夹了火药味,爹,别拿老皇历当令箭,要放我陪你去广场放!爹执拗得很,年魅不在广场,都馋着眼蹲在家门口!
我把炮仗收了起来。爹一脸酱紫色,年夜饭如鲠在喉。撂下碗,爹一个人站到阳台上,抬头望天,隐隐约约听到郊区农村传来噼噼啪啪的炮仗,其声愈加密集,爹就愈加惊慌,城市的年夜便愈加冷清。仿佛农村在唱着一台大戏,而城市却打着呼噜,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城市的除夕,孤独了第一次来城里过年的爹。何况,爹和村民们移出了颍川村,他的心还在滴血,城市不但没有帮他止血,还往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爹愤愤地说,真他妈没年味!转身便回了屋。
我和妻子、女儿坐在客厅看春晚的时候,爹一定独对孤灯回忆着老家过年时放炮仗的美好时光——年夜饭摆上桌,爹轻轻解开捆成圈的炮仗,挂在门前的长竹竿上,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手捏引线,一边喊“崽子,闪远点”,一边拧着眉把烟头凑近。噼噼啪啪,炮响震耳,落红遍地。小孩子松开掩着双耳的手,屁颠屁颠地跑去捡哑炮。爹高声道,纸炮一响,威震八方。年魅狂逃,六神慌张。一年到头,人兴财旺!
我们沉醉在春晚的欢乐中时,爹提了个铁皮水桶走到阳台上。我说,爹,去干吗?看春晚!爹没吭声,把玻璃门拉个严实。我看到爹把铁桶倒扣下来,掀起一条缝掏出打火机点燃,一阵炮仗声在桶里炸开了,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仿佛奏响万马飞腾的鼓点。
我推开玻璃门,邻居隔楼高喊,阿金,你家放的是什么?
我用手拢在嘴边大声答道——年味!
浓烟漫向城市的夜空,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