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一生粗茶淡饭,波澜不惊。没想到在他花甲之年,做了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在养猪业搅起了滔天浪花。
这事得从村里移民之前说起。
那时宰猪村民有自主权。只要听到凄厉的猪叫声在村庄上空回荡,村民就明白又一头猪上了案台。农事便干得潦潦草草,索性搁了锄头,边褪高挽的裤管边探问谁家宰的猪。
不到一袋烟工夫猪肉就抢购一空。爹拎着席草系着的一刀肉,脚下生风地回了家。切肉声、剁蒜声、下锅声,合奏成美妙的红烧肉之歌,香味飘出老远,神仙闻到了也得打几个滚。
爹平素没啥嗜好,就爱这一口。但后来规定家养猪统一送镇里屠宰后,养猪业就步入了“臊时代”。爹便去琢磨,还真揪出由头来了。以前村民拿米粮、谷糠、番薯苗等天然食品喂猪,还常放出栏来伸脖子拉腿。如今那些专业户一股脑儿买回几十上百条猪,给它们喂添加激素的猪饲料,甚至苯巴比妥镇静剂,猪大吃大睡,自然就长得快。他们才不管猪肉臊不臊呢,蘸着口水点钞票数得牙疼手软。
于是,村民也浮躁起来,再不愿傻里吧唧地拿米谷喂猪了,买回一大袋猪饲料和添加剂,只有猪长得快才是过日子的硬道理。
这对爹简直是个打击。但一年总有一回,爹会用土方法养一头猪,送镇里屠宰后要回一半。左邻右舍总会尝到爹亲手烹制的红烧肉,那个香啊,没法言状。
可惜就是这仅有的权利,也给剥夺了。市里决定对下游的凌江水库加固扩容,
全村要迁移到水库附近。房子全是几十平方米的“火柴盒”,村民得侧着身过日子,哪里还有猪的容身之所?
爹噙着泪把猪赶出栏,请来屠夫私宰。家门口支起大锅,切成大块的肉拌进姜、蒜、料酒、酱油,文火慢熬。
香味撩醒了沉睡的馋虫,大伙没想到爹会请村民品尝红烧肉。爹选了个最能唤起宗族情感的地方——祖屋厅堂,像举行一场诀别的盛宴,一村子的人脸上没丁点笑容。爹端了一大碗红烧肉摆到祖宗神龛前,点上三支香,摆上三杯酒,列队三鞠躬……
移民村里,听不到猪们的哼哼唧唧,爹蜗在屋里如坐针毡。怕他闷出病来,我便叫他来城里住。开始还算踏实,后来饭越吃越少,有时喝点汤就把碗撂了。
我明白爹吃得寡淡的根源,便去市场买回肉来烹制。爹看到碗里的红烧肉眼睛就发了亮,但送进嘴后,筷子便进退维谷。我夹了块,一股臊味直刺喉咙,旋即吐了出来。
爹无精打采地看着电视新闻,眼睛再一次发了亮——湖南一村民搭了个跳水台,像训练跳水运动员一样锻炼自家饲养的土猪,以增加猪的进食量和生长速度,有效提高猪肉的品质和口感。
爹用力拍打沙发,连说这个法子好!我说,爹,八成是炒作!爹却犟得很,你就五迷三道吧,一辈子吃臊猪肉,看不臊出脓来。我要回颍川村去养猪,就养会跳水的猪!
不论怎么劝,爹吃了秤砣铁了心。回到移民村把锅碗瓢盆等一应家什收拾好,还精挑细选了两头猪崽,请来拖拉机沿凌江而上拉回了颍川村。
村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剑的芒草在风中刺啦啦响,爹的心被戳得粉碎。心苦着呢,但猪崽嗷嗷的嚎叫容不得爹多想,赶紧到草秽丛生的番薯地里摘来嫩苗,熬成一锅美食,猪吃得吧嗒吧嗒响。
搭好了一个简易跳水台。猪们放出栏,四蹄飞扬,在竹鞭的引导下跑向槽道,忽然意识到前方不是它们的方向,铆了劲扭头回奔,被爹拧住耳朵,强拖硬拽,蹬踏声和干嚎声乱成一片。爹咬牙挥下一鞭,猪泄了劲,跑到台缘,却杵着再不肯动。爹恨铁不成钢,连抽几鞭子。扑通通!哗啦啦!两头猪完成了首轮跳水运动。
每天至少要这样训练两个小时。到后来不用鞭子,只要爹一吆喝,猪们就会轻快地跳下水去。
还是把移民办的人招惹来了,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导。爹恨恨地说,这是我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屋子,凭啥不让住,就是死也要死在颍川村!
几天后,村里开进了几台大铲车。正在驯猪的爹惊呆了。铲车直奔村里的祖屋,这座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屋瞬间轰然倒塌。爹感到了窒息和挑衅。
看着民房一间间倒下去,爹心里的防护墙也一扇扇坍塌。
这晚,雷电齐鸣,暴雨如注。移民办干部连夜派来拖拉机,道理长道理短说了一大筐。见爹无动于衷,他们使出了强拖硬拽的杀手锏,爹心里的防护墙彻底跨了,木愣愣看着他们把两头健壮的猪抬到了拖拉机上。
爹穿着雨衣坐在拖拉机后头,像护送粮草时被活擒的将军。
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大作,两头猪受到了惊吓,越过拖拉机护栏,训练有素地跳进了浊浪滔天的凌江。爹悲壮地喊了一嗓子,我的猪!随即大鹏展翅似的飞了下去……
爹本来想把两头土猪养大后,一头焖成红烧肉分给乡亲们品尝,一头送给儿子做腊肉。按他的话说,城里的猪肉都是狐狸精变的!
我从市场买来肉亲手焖了一大碗红烧肉,摆在爹的灵位前。哽咽着说,爹,每年的今天儿子都给您老烧一大碗肉!
晚上,我借酒消愁,把一瓶米酒喝了个底朝天,终于趴倒在桌子上。睡眼蒙眬中,听到爹恶狠狠地说,哪里弄来的红烧肉?快端走,能臊出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