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下山后老远便发现家里情形不对。没有炊烟渺渺,没有灯火烛光,一片漆黑,屋外斑驳,还挂了不少蜘蛛网。推门时,轴也不那么灵光,发出生硬的吱呀声,好似许久没有转过。进去便赫然发现父亲的牌位正在台上,而昨天还洁净光亮的地面桌上床头如今都是厚厚一层灰。融端瞬时腿软,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思绪一片乱麻,无明飞转,跌坐在椅子上,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他又回想那个梦,越想心里越乱。就这么呆坐着也不知多久,融端缓过来一些,决定去找母亲。
已近傍晚,正是一年最冷的时节,一路上融端没有遇见其他人。融端对此甚为庆幸,心下隐隐觉得这样不被人看见为好。他循着梦中的线索,很快找到母亲新家。但不敢贸然上前,只敢远远观望。此时正是下午,母亲应在准备晚饭。他便悄悄溜到厨房外,从窗口看过去。却见母亲正和梦中所嫁的男子一个淘米一个洗菜,说说笑笑,这情景又熟悉又陌生。融端也看出来母亲容貌有些不同,确比昨日他离家时苍老一些,但是笑容满溢,比往日还要开心似的。
融端突觉一阵虚空。他默默离开了母亲新家,没有上前。踌躇了许久,才又去了颜染新家,也就是康家。籍着梦里的印象,融端悄悄去了颜染房外。他心跳地很快,比在母亲房外还胆怯,不敢敲门也不敢去窗口缝隙处看。正犹豫间,忽然窗上映出一个身影。融端一见便知是颜染,尽管已不是昨日他离开时那个少女颜染了,而是梦里已婚生子的那个颜染。正当融端几欲脱口叫她,突然这身影蹲了下去,抱起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在怀里逗弄。又听颜染的声音传来,笑着说不要欺负哥哥。融端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像一直尚在空中的某些东西重重落了下来,突然很实在。
融端也默默离开了颜染家,没有上前。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当时已经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是梦哪个不是梦了。我不敢和她们接触,好像这样她们就还在我的梦里,不是真的。于是我又跌跌撞撞回了山里过夜的那个岩洞,就呆坐着,直至迷迷糊糊中睡着了。然后又做了一个梦。”
这梦同昨夜的梦一样,很长,也很清晰,又是十年。母亲这十年甚为安好。新丈夫原是个鳏夫,有几分薄田,又会泥瓦工,子女皆已成年分家度日,和母亲一起后老老实实,将几间房院又翻修增盖,和母亲圈养了许多鸡鸭,两人平日有蛋可吃又可卖鸡鸭给村人,母亲气色愈发好起来。
而颜染,这十年里也红红火火。和康家联姻后,她家面店果然更加繁荣,颜染父母十分欣喜,康家亦从中受利。公婆对颜染也很不错,帮着照顾孙子孙女,两孩子也顺利长大,面庞都已有了前日融端离开颜染时她的样子。康成也成熟内敛了许多,对颜染一直颇为温柔体贴,二人一起上伺老人,下养儿女,颜染颇为知足。
当融端再次醒来时,没有像前日那样立刻惶急的跑下山。他不知是该再去看个究竟,还是做些别的什么。最终融端还是慢慢走出了洞。外面好似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厚厚大雪,连融端自己昨日的足迹都已不复存在。
尽管在梦里他已看到母亲将房子卖与了其他人家,父亲牌位也被带走,他下山后还是先回自家远远看了一眼。正如梦所见,一对年轻夫妇带着新生小儿已经住进了他家,房子又恢复了不少生气,只是物是人非。融端看了一会儿,没有靠近,转身走开了。然后径直去了颜染家。也没有靠近,远远的看了一会儿。他注意到颜染两鬓居然有了些白。融端忽然看不下去,又回到了山上。
他说:“我当时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该去哪里。除了回山上,这世界好像突然没有我容身之处。”停了一下,他又说:“回到山洞后,我突然想到,也许这一切本身就是个梦,我赶紧做完它,就能醒来,又回到从前。”于是融端又睡了一觉,果然梦里又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融端母亲去世了。寿终正寝,去世在丈夫前面,得到了妥当的安葬。颜染母亲也去世了,父亲还在,身体也大不如从前。颜染一双子女均已成家,出去各自独立生活。而康成生了病,总是咳嗽不止。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去世,这次融端醒来可能根本不会出洞。但他立刻去了母亲坟前。当看到母亲姓氏清晰的刻于石碑上时,他忍不住大哭了起来。许久,恢复了些神志,他便又悄悄去了颜染家,看到颜染两鬓和额顶头发都和梦中一样,已片片斑白。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又迅速回到了山上。
融端看向我,说:“这次我突然有种预感,梦大概快结束了,我要赶紧做完它。”又苦笑了一下,顿了顿说:“又或者,是我自己希望这一切快点过去。”
于是融端很快又睡着了,果然又做了一个梦,又是十年。这十年里,康成因病去世了,颜染父亲也去世了。颜染有了两个外孙,但她只需偶尔过去照看一下,平日还一人住着,仍经营着家里面店生意。只是村里又有人开了家面店,品种花样多出了不少,颜染面店生意清冷了许多。村人渐渐也不过灶神节了,颜染家的面人现在也多用作小孩们的玩具而已。但面店生意足够颜染一人度日,加上颜染又深居简出,也算日子静好。
融端看向我,说:“现在颜染又是一个人了。”我点点头。他接着说:“虽然对她来说已过去了四十年,可对于我,只同她分别了四天。她在我心里还是那个颜染,我还是想和她一起。”顿了顿,他说:“现在你大概也已明白,我这个样子是无法去找她的。只有我也变老,才有可能。”他看看我,又说:“事实上,我在梦里梦见你来我们村,知道你同其他医生不一样,这事只有你或许能帮我,我才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