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说话，对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融端梦里这件事觉得有些蹊跷，一时不明所以。我看着融端的光气，的确，还是大多少年人常有的那种，颜色少而干净，流速也不很快，大而有生机，与成年人的光气有着明显的差别。回想过去种种病例，不由心中一动，好似突然对衰老这件事多懂了些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你变老以后未能和颜染一起呢？”融端听得此言，不仅一震，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点点头，说：“那你会不会后悔，觉得可惜？”融端皱了皱眉，有些犹豫，显然难以回答。末了，他说：“但我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我这个样子，颜染是绝对无法接受我的，我在村里也无法再待下去。而且，”他顿了顿，说：“我莫名知道，如果我不变老，我将继续做这日日十年的梦，这样下去，这世界很快便完全与我无关，没有一个我认识或者认识我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独活下去。”
我慢慢地说：“其实也许颜染未必不能接受你。”融端望向我，立刻说：“绝不可能，我这样子去找她，只怕立刻吓到她。后面会发生什么，我更是不敢想象。”我又说：“所以其实是你自己不能接受。”融端张开嘴，想了想，又低下头去。
我又问：“你还记得第一个梦你在入睡前做了什么吗？”融端想了想，突然眼睛睁大，但立刻又不解地看向我，说：“我当时确实对着灶神爷面人像求保我平安，烦恼快些过去。可后面只是让我更多烦恼，哪谈得上过去？再说，”他顿了顿，又犹豫着道：“真的这一切是灶神爷显灵吗？”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伸手入怀，掏出那个灶神面人像与我，同时说：“我后来也又看过，好像没有再变过。”
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如融端描述，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面人像，脚下两罐也一空一满。但真正令我暗叹的是，这个小面人像果然也有光气。而且和融端的很像，只是暗沉许多，且多了些深色带，隐隐好似一个少年却有些老气横秋，又或者，像一个心仍然年轻的老人，反正颇为特别。我也翻过来覆过去又看了一会儿。虽然至今以来，非生物有光气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复钱盆里的钱，但我一直未能搞清内里因由。
我说：“是不是灶神爷显灵我不清楚。但是这个灶神像，是颜染亲手所作，又亲赠给你，却是事实。”融端听了眼睛又睁大一些，好似又想到了什么。我接着说：“既然这一切梦都很可能是你对着它祈求而来，现在你想要变老，而且是为了和它的主人一起，也许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你还对它祈求，让它帮你实现愿望。”融端有些呆住，迟疑地说：“就这么简单吗？”我说：“不妨你今晚试试，如果不行，我也有能让你变老的药，只是副作用很大，需要你谨慎考虑。”
融端想了想，又看了看手中灶神面人像，好似明白了什么，便点点头，告辞离去。
第二天，他没有回来找我。第三天，也没有。正当不知他是究竟试了没试，还是成功与否时，第六日晚上，他居然来了。
这天刚入夜不久，又有人在外面敲门。我拉开门，面前是一踽偻老者，然而从他身形脸庞轮廓衣着我瞬时便知他正是融端。他的光气也暗淡深沉了下去，流速也快了许多。融端有些艰难的在我面前坐下，未及我开口便苦笑说：“你看到我这样子，便知我已经成功了。”我点点头，融端便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那晚他离去后，又回到山上，在洞里对着灶神像看了许久，最终决心照我建议的一试。便将其又紧捧在手中，大声祈求请将他变老，好和颜染重聚。
不知不觉中他便睡着了，然后竟又开始做梦。还是一个十年的梦。只是这回，不是去未来，而是回过去——从他第一次见到颜染开始之后的那十年。并且，与前梦都不同的是，他不再只是旁观者，而离颜染更近，看到更多之前没看到的，听到更多之前没听到的，甚至有时好像自己就是颜染本人，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自己一一体会。
于是他知道了那年在湖上颜染第一次听到他哈哈笑时的气恼，和回头见到他时的景象：竟和他见到颜染时一模一样，都好似有金光笼罩，尽管自己还只是牵着母亲手的半大傻小子。又知道了颜染那年在祀堂里见到他的喜悦，甚至还有些害羞。融端从没想过颜染会和他一样，心里竟有些怕靠近彼此。他又看到颜染大了些以后，经常悄悄做他的面人像，试验很多次，总是嫌这里不好那里不够像。有时融端惹到她，她总是默默原谅他，只是回家以后会拿着小面人像笑骂几句。原来这十年融端以为的从未拌嘴，只是因为颜染一直的包容。
梦很快过去，融端醒来，十分恍惚。反应过来后他便又偷偷下山去查看，发现这次时间没有变化，正常过了一晚而已，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跳过了十年。融端意识到昨夜祈求起了作用，便急忙回到山洞，慎重捧起灶神面人像，再次大声祈求。果然，入睡后又做了第二个梦，也是十年，紧接着第一个梦中的时间。
这次他看到颜染开始为他反复练习做灶神像。因为融端开始随父亲时常入山打猎，而颜染非常害怕雪山，更怕融端出事。他又理解了当他问颜染想不想离开村子时她的恐慌。原来颜染不愿意离开村子不仅是因为对父母不孝，更是怕融端将来像嫌弃村子一样将来嫌弃她，出去后还被抛弃。但这一切颜染都不愿说出来。融端又看到，当两人分歧，自己一怒甩手走掉后，颜染一人被抛在原地，好像最大的恐惧都成了真，眼睁睁看着融端背影，想喊又喊不出来。面对着他既不耐心考虑她心底深处的顾虑，也不顾她感受就这样的离去，委屈的蹲下去哭了起来。第二天融端来找她，居然都不觉自己有错，更令颜染气闷，受到的伤害完全未被理解。颜染意识到融端心里也许并不是像她那样，总是把对方放首位。虽然颜染在融端道歉后努力原谅了他，但是她知道融端道歉并不诚恳，他没有明白。可是颜染却更加说不出来那些隐忧，因为她怕话一说出，融端明白了，也就知道自己也许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在意颜染，那么两人就可能无法再在一起了。
之后他又看到颜染终于做好了一个灶神面人像，欢喜雀跃，激动不已，惦着要送给他让他有个惊喜。然后他又看到那年灶神节颜染将面人像塞到他手上，是如何期待他的反应，而他又是如何不悦并责怪她，甚至又掉头离去；这之后颜染是多么伤心，又见融端第二天居然没有马上去找她时多么的恐慌。其后两天颜染都是如何惴惴不安，既气恼融端明明知道不应自顾自走掉，可是仍不顾她感受，又害怕融端竟几日也不来，会不会就此不再来。融端又看到颜染总算等到融端又来、还随身带着那个小面人像时，是多么的欣慰，又是多么的努力去原谅他。因为融端不仅还是没有理解她，甚至都没有试图去问过她，去懂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