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的十指早已冻僵,双臂麻木,瘦小的身躯颤抖不已。她挣扎着,想要爬上木筏,但浑身的筋骨早已不听使唤了,哪里爬得上去?
道诚和索戈终于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木筏,一面同激流搏斗,一面极目搜索着玄奘的身影。
“师父——”道诚坐在船头,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道。
索戈一面操桨一面恨恨地咬牙:“都怪那个该死的女人!法师就是心软,当初就不该让她跟着来!”
这个“该死的女人”现在手指已经完全丧失了知觉,再也难以抓住筏子,她泄气了。
“师……师父……”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弟子……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伊塔,再坚持一下!”玄奘为她打气道,“我们很快就能上岸!”
他指着前方矗立的两块岩石说:“你看,那就是峡谷的尽头。我们划水过去,就能脱险了。”
“我划不动了……”伊塔虚弱地说道。她的臂膀几乎完全麻木,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和疼痛,代之以昏昏欲睡的感觉。
玄奘知道她的生命危若朝露,一时心急如焚,只能鼓励道:“伊塔,振作起来!师父会拉着你的!”
然而伊塔的心中却已没有了求生的欲望,只感到悲伤自责。她很清楚,师父是受了她的牵累,才面临险境的。如果和师父同船的是道诚,那么此时此刻,师父大概已经在岸上了。
她知道,眼下这个局面,唯有让师父独自离去,他才有可能生还。
何况凭自己现在的能力,再撑下去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师父……”伊塔虚弱地说道,“谢谢你照顾我……可是弟子已经没力气了……师父……你一个人走吧……”
说着,她轻轻松开了手。
玄奘从伊塔开口时就感到了不对劲儿,一直心怀戒备,此时见她松手,大惊之余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汹涌的激流冲过来,险些将他冲走。
幸好关键时刻,赤离咬住了主人的衣袖,将他们带回到木筏的边缘。
“赤离,谢谢你!”玄奘惊魂未定,一手攀住木筏,一手紧紧抓着伊塔,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后,便用尽全身力气想将这女子推上木筏。
可惜木筏太滑了,而他的力气也已所剩无几,只将伊塔推上去一点点,就又眼睁睁地看着她滑了下来。
“师父……你松手……”伊塔呻吟道。
玄奘也不答话,一面抓着她,一面迅速用木筏上松散的绳子将她同自己捆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远处再次传来道诚焦急的呼喊声:“师父——”
玄奘猛一抬头,正看见道诚和索戈的木筏朝这边驶来,不禁激动万分。
刚喊了声“道诚”,汹涌的河水就直灌入口中。
“师父,快!给我绳子!”道诚冲他喊道。
玄奘忙将一根绳子抛了过去。
道诚伸出手,想要抓住绳子。谁知就在这时,一个大浪打了过来,绳头落在水里,两只木筏的距离再一次被拉开了。
道诚懊恼万分,砸了自己脑袋一下,只得同索戈一起,竭尽全力向玄奘划去。
玄奘也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木筏离前方的岩石越来越近,他知道,过了那两块岩石,下面就是瀑布。现在,他已经能够听到瀑布下那震撼人心的水声了。
无奈之际,他只能解开捆住自己和伊塔的长绳,嘱咐道:“伊塔,攀住筏子,千万不要松手!”
此时,木筏距离河岸不过三四丈左右。
玄奘快速将手中的绳子打了个活扣,朝那块岩石上抛了过去。
幸运的是,一次成功!绳子扣住了岩石,而此时,木筏已带着他们两人直撞了上去。
剧烈的撞击震开了伊塔的手,幸好玄奘早有准备,一把拉住了她。
木筏朝岩石上猛撞了几下后便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落悬崖。玄奘一手拉着伊塔,一手将绳子的另一头在自己和伊塔身上绕了几圈,再次将两人捆在了一起。
此时,赤离已经游到了岩石边上,咬住了那根拖绳。玄奘牢牢抓紧拖绳,带着伊塔朝岩石的方向移动。就在木筏掉下悬崖的那一瞬,他终于抱住了岩石。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玄奘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眼花,手冻得失去了知觉。而伊塔由于连冻带吓,已经昏迷过去。
“伊塔!伊塔!”玄奘焦急地喊了几声,便将她搂紧,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温暖起来。
“师父——”河岸上突然传来几声稚嫩的呼唤。
玄奘大喜:“道通——”可惜他的声音已经完全被轰鸣的水声所掩盖。
道通已经跑到瀑布跟前,望着眼前那道壮观的银练和下面树叶般翻滚的木筏痛哭起来。
“师父啊——”
看着那孩子站在岸边的单薄身影,玄奘心里越来越紧张,直担心他会不会不小心掉下去。
可惜这里水声隆隆,他根本就不能喊。
佛祖保佑!就在这时,追赶道通的安归一路赶了过来。
“小师父,我叫你不要跑不要跑!”安归边跑边喘,“要是你不小心迷了路,我们上哪儿找你去?”
道通不理他,还在哭喊:“师父!师父啊……”一面用手指着瀑布下几乎散架的木筏。
安归也呆住了,他的目光从木筏上转到瀑布上,又顺着瀑布朝上看……终于,他看到了岩石边上的那两个人和一匹马!
“你这傻小子!”他激动地指着那边,“那不就是法师吗?”
道通先是一愣,随即便高兴地蹦了起来:“师父!师父!”
他激动万分,在那里又蹦又跳,直把玄奘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还好,安归及时过去,总算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抱到了安全地带,玄奘也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咱们得搓条绳子,然后才能将法师救上来。”安归看了看四周的形势,说道,“就咱们两个人可不行,你去喊你师兄和索戈他们。”
“好!好!”道通连连点头,撒腿就往回跑。
玄奘泡在水里,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根本无法再温暖伊塔了。
“伊塔,来,抱住赤离……”他牙齿打着战,勉力将伊塔放在老马的背上,让她抱住马腹。赤离的缰绳被拴在岩石上,不停地划动着四条长腿,以保持平衡。
“赤离,你真聪明。”玄奘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由衷地为这匹老马感到自豪。
这时,道诚、索戈等人已匆匆赶了过来,安归用树皮搓好了一条长绳,几个人将长绳的一端牢牢地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索戈则将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然后牵着一匹马,找了处水流稍缓的地方下了水,径直朝玄奘这边游来。
一人一马在激流中搏斗,道诚等人在岸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着绳子,紧张地注视着水中的情况。
终于,索戈和他的马一起游到了玄奘身边。
已经快要冻僵的老马看到同类,亲热地叫了一声,两匹马头挨着头,靠在一起,相互温暖着。
“法师!你怎么样了?”索戈抱住玄奘,急喊着,他感到法师的身体已经僵冷得像块石头。
“还好……”玄奘勉强应了一声,上下牙齿打着战,“快……快救伊塔……她快要……撑不住了……”
索戈看了伏在马背上的女子一眼,便将自己腰间的绳子解下来,系在这块岩石上。
玄奘轻轻摇晃着脸已冻得青紫的女子:“伊塔……快醒醒……索戈救我们来了!”
伊塔终于睁开眼睛,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拉那根拖绳。玄奘一只手臂环抱着她,另一只手攀着拖绳,索戈则在一边扶持着他们,一起向岸上缓缓移动。
伊塔的身体像婴儿一样蜷缩在师父怀里。虽然只有三四丈的距离,他们却似乎用了好几个时辰……
终于靠岸了!当沉重的身体再次接触到那铺满圆形沙粒的坚硬土地时,伊塔忍不住双膝一软,整个人就像一根面条般软在了地上,浊黄的水流从身下漫出。
玄奘的双脚也重新踩到了地面上,这种坚实的感觉让他激动不已。道通泪流满面地扑了过来,喊了声:“师父!”便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傻孩子,你吓死师父了……”玄奘伸出双臂搂住了小弟子,想起这个沙弥刚才在河岸上乱蹦的情形,不禁心有余悸。
看来,小孩子还是胆小一点好。他想,像道缘这样的,遇到这种情况,反而让人比较放心。
这时,岸上的手力们已经生起了火,道诚扶着玄奘道:“师父,快过去烤烤火吧。”
玄奘吃力地点了点头,又回头招呼伊塔,却见这女孩子紧闭着双眼,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软软地倒在地上。
玄奘吃了一惊,强撑住虚弱的身体将她扶了起来。
“伊塔,不许睡觉!”他大声喝道,“快醒醒,伊塔,千万不要睡觉!”
“师父……我很累……”伊塔迷迷糊糊地说,上下牙齿嗒嗒地打着架。
手力们赶紧烧了些热水。玄奘一面扶着伊塔,一面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着身体,又叫人从行李中取出几件干衣服给她换上,然后用一条裘毡将她紧紧地包裹起来。
喝了几口热水后,伊塔终于裹着裘毡躺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看着这个裹得像个蚕蛹般的女子,看着她逐渐红润起来的面颊以及额上冒出的汗珠,玄奘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道诚拿了一件僧袍来到他的身边说:“师父,快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吧。”
玄奘这才感到浑身冰冷,衣服中的冷水被风一激,化作无数细碎的冰碴,窸窸窣窣地作响。
“多谢。”他赶紧搓了搓手,接过了衣服。
众人在火堆边休息了两天两夜,第三天,看看水流小了一些,便再次乘坐木筏下河。这一次,一向不离玄奘左右的道诚主动提出和伊塔同舟。
“女菩萨。”道诚恭恭敬敬地合掌道,“请你相信小僧,定会保护女菩萨平平安安到达对岸的。”
看到他这副一本正经冒酸气的样子,道信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伊塔为难地看着师父,玄奘则冲她点了点头。他现在浑身酸软,头重脚轻,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若还跟这个女子同船,一旦再出点儿什么状况,自己实在没有能力保护她了。
伊塔只得和道诚上了一个筏子。
佛祖保佑,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平安渡过了这条充满杀机的大河。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前面就是一马平川了,事实上,他们走不多远,就来到了一片雾气蒸腾、蚊虫滋生的大沼泽。
这里的地面,看上去没有一点儿高低起伏,没有树木,甚至连略高一点的草儿也不多见,举目望去,只是一片灰秃秃的泥沼,裹挟着死亡与恐怖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这地方很邪门啊。”道缘声音发抖地说道。
“嗯,我感觉动物都在绕着走。”一向胆大的道通也有些发怵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那只死蛤蟆身上,那蛤蟆肚皮奇大,身体已经腐烂了,一群蚊蚋在它的上方飞舞着。
玄奘牵马走到他们身旁,低声说道:“这,便是瓦伦所说的大水泡了。”
行走在沼泽地里,每个人都有一种遭受酷刑的感觉,头顶是毒辣的日光,晒得人头晕眼花;脚下是松软潮湿的泥土,踩上去颤巍巍的,仿佛下面全是虚空,令人心惊胆战。
最可怕的是那些看起来鲜绿无比的草甸,它们就像波斯地毯一样美丽,却是一个个布置精巧的天然陷阱,稍有不慎,脚下就会踏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为保证安全,马队的每一个人手里都拿了一根长木棍,一路探寻着坚实的地面,选择泥水较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行走。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阳光刺破薄雾,给深灰阴冷的沼泽罩上了一层亮金色的纱笼。
一行人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目力所及,找不到一点可以遮阴的地方,仿佛又回到了令人恐惧的沙漠之中。
不!这里甚至还不如沙漠。沙漠干燥多风,而这里却是潮湿无风,跟沙漠比起来,更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憋闷感觉。每向前一步,都有汗滴滚落下来,黏稠的汗水很快便将他们的衣服层层浸透了。
“看来,瓦伦是对的。”玄奘越走越是心惊,“我们果然在前面的沙碛中走错了方向。否则,根本不需要走这个大水泡。这里实在是个凶多吉少的地方,不会有商队选择走这条路的。”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向前。
走不多久,玄奘便发现他们又犯了一个错误——准备的水太少了。
也难怪,刚开始看到这片沼泽地时,他们只想到道路难行,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水的问题——这片湿地中到处都是水,还需要专门准备水吗?
可是,当玄奘看到草滩上那些死去的青蛙、耗子等,便知道自己错了,他实在是低估了这片死亡之地。
这里是有很多水,但显然,这里的水同他们在沙漠中见到的那个毒泉一样,根本无法滋养生灵。
更可怕的是,随着马队的脚步越来越向湿地深处深入,便连那些小动物的尸首都看不到了。
就这样艰难行走了一整天,所有人的嘴唇都干裂得出了小口,向外丝丝地渗着血,喉咙犹如燃着火焰的沙漠,干得咽不下一口唾沫。
如果这里真是沙漠,或许还可以忍耐,可偏偏身边就是水!道缘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大太阳,再也忍耐不住,俯身便去喝地上的水。
“道缘!”玄奘赶紧喝止,“不准喝!”
道缘委屈地看了师父一眼,辩解道:“弟子觉得,这里的水,可能没有毒……”
“你还怪有本事的!”道信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训斥道,“也不仔细想想,这儿这么多水,却硬是见不到一只活着的、能动的、比蚊子大一点的东西,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可是,我……我渴得厉害……”胖胖的小沙弥咧了咧嘴,带着哭腔说道。
“没出息的东西!”道信气得骂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渴吗?再说,你难道忘了赤日了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偷眼望了望距他不远的赤朗。
赤朗低着头,只管牵马走路,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似的。
道信略略松了口气,回头低声教训着师弟:“你想一想,就算渴死,也总比毒死强吧?”
“好像也强不到哪里去……”道缘低头嘟囔道。
“你!”道信气得说不出话来。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道缘,你再忍耐一下。这里湿气大,天气又这般闷热,我想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下雨。”
众人听了,精神不觉为之一振。是啊,这里毕竟不是沙漠,有这么多的水,应该经常下雨的。
道缘似乎也看到了希望,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又舔了舔干干的嘴唇,便继续往前走了。
没过半个时辰,果然下起了雨,马队顿时兴奋起来,赶紧将所有的水囊都取出来,对着天空接水。
道缘仰着头,直接用嘴接了几口雨水咽下,然后把嘴一抹道:“师父真是厉害!说下雨就下雨了!”
“那当然!”道通得意地说,“师父头顶上有金甲神护佑嘛。”
玄奘忍不住摇头轻笑。这两个小沙弥,可真会拍马屁!
虽然有了水,但这场雨也使他们脚下的路变得更加松软湿滑,那些由杂草、碎叶、泥土混合而成的漂浮层一颤一颤的,人走在上面都心惊胆战,更不要说马匹了。很多马都开始踟蹰不前,手力们大声喝骂,紧紧拉住缰绳,有时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让它们继续行走。
玄奘牵着赤离走在最前面,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长有鲜绿植物的地方,因为他知道,那些地方不是湿度大,就是漂浮层很薄,下面极有可能是泥潭。
马队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脚印走。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这种走法并不安全——
欢信刚刚踩到前面的那个脚印里,突觉脚下一松,身体猛地往下沉去。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欢信恐惧地大叫起来。
玄奘也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有些草甸的承重能力极差,重复地踩同一个地方,是很容易陷落的。就像现在这样,前两个人走过去都没事,第三个人走的时候就陷了下去。
“欢信居士!”他赶紧喊道,“别动!千万别挣扎!你等着……”
一面喊,一面手忙脚乱地从行囊中取绳子。
其实不用他吩咐,欢信也知道不能再动了。西域地区的人虽然不常走沼泽,却经常同流沙打交道,而一不小心陷入沼泽与陷入流沙一样,都是不能慌乱的,越慌乱沉得越快。
此时其他人也都行动起来,道缘将几匹马聚在一起,用缰绳连起来。玄奘取出长绳,一端系在马缰上,让这些马拉着,一端扔给欢信。
蚊蝇们也开始围过来凑热闹,它们成群结队,像一团乌云飞了过来,在这个陷了一半的身体四周嗡嗡地叫着,欢信的脸上落满了这些东西,他本能地抬起手,想要驱赶它们。
“居士别动!”玄奘赶紧喊道。
见欢信的身体还在往下沉,道诚也在旁边喊道:“居士趴平了,手张开,会浮起来的!”
欢信苦笑,心说:手张开了,还怎么拿绳子啊?
好在这位高昌特使还算有经验,他不再去理会那些吸血的蚊虫,而是尽量将自己的身体放平,手伸直,以分散体重,扩大身体与泥沼的接触面,然后他开始缓缓移动,就像游泳一样……每做一个动作,他都停留片刻,让泥浆有时间流到四肢底下……
这样不知用了多长时间,他总算两只手都抓住了绳子,并小心地在手腕上绕了几圈。
众人牵着马匹一起往外拉,终于将一身泥浆的欢信拉了出来。
欢信脸色苍白地坐在草甸上,他浑身湿透,满额都是冷汗,一面大口喘着粗气,一面说道:“这鬼地方,简直比沙漠还可怕!”
“居士还算有福报。”玄奘心有余悸地说道,“唐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居士也是如此。”
“是吗?”欢信听了这话很高兴,“却不知我这‘后福’会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伊塔一眼,伊塔立即把脸扭了过去。
这之后,他们走得更加小心,彼此间也开始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使重力分散。但这样一来,行走的速度就更慢了。
好在第二天,玄奘便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逐渐硬了起来,再看身边,也多了些小灌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片湿地不大,他们已经快要走出去了。
手力们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就连马匹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当天晚上,他们在一片灌木丛边宿营,手力和沙弥们围绕在篝火旁边,兴致勃勃地聊着天,庆幸马队即将走出沼泽。
玄奘却感到浑身酸痛,秋日的沼泽充满阴寒之气,一点一滴地侵入骨缝之中,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散了似的,提不起半点精神。
“一定是这段日子太累了,睡上一觉或许就能恢复吧?”他暗暗猜想着,独自回到帐篷里,诵了几卷经文后便沉沉睡去。
伊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师父,她注意到,今天的师父与以往大不相同,似乎显得格外疲倦,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深深的不安。
沙弥和手力们仍在高谈阔论,熊熊的火光映得他们满脸通红。伊塔坐立不安,勉强待了一会儿,便悄悄地离开篝火,掀开帐篷,来到师父身边。
玄奘睡得很沉,伊塔走上前,替他将身上的毡毯掖好,看着他在睡梦中轻蹙双眉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与师父相识也有几个月了,总觉得他充满智慧,就像神佛一样永远也不会烦恼。直到这时,她才突然想起,印象中师父好像从来就没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替他将皱起的眉头抚平,却感觉手指仿佛碰到了一块火炭……
“你在这里做什么?”帐篷的帘子呼的一声被拉开,索戈在她身后冷冷地问道。
伊塔吓了一跳,受惊地缩回了手。
“师父……他好像……不太好……”她结结巴巴地说着,“我摸着,很烫……”
索戈哼了一声,走过来一把将她拉开:“法师的头,也是你可以随便触碰的吗?快出去,叫师父们来!”
伊塔哭泣着去找道诚等人,四个小沙弥和御史欢信闻讯立即冲进了帐篷。
道诚将手放在玄奘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果然烫得吓人。
“莫不是风邪入侵,得了热病?”他喃喃自语。
自打跟了师父,从高昌出来,就没见师父生过病。即使是在银山附近被马贼射了一箭,受了伤,也挺了过来。这次突然发病是何因缘?
马队里除了玄奘,并没有别的大夫。如今见他倒下,大伙儿顿时慌乱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道缘从行囊中取出几片草药,塞进师父紧闭的嘴唇里,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玄奘的身体越来越烫,就像一块火炭一般,嘴唇上也起了一连串的水疱。
“师父是大德高僧,有神佛护佑,怎么会生病呢?”伊塔急得不知所措。
索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孔雀河里泡得太久,以致寒邪入体。”
伊塔呆住了,想想这话确实也有道理,心中顿时起了自责,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居士别这么说。”道信见伊塔这个样子,心中不忍,替她辩解道,“这个大水泡邪门得很,师父显然是被邪气入侵了,跟伊塔有啥关系?”
索戈不屑地摇头:“邪气?那这股邪气怎么没侵袭到我们?”
“你算老几啊?”欢信心疼伊塔,早就对索戈不满了,当即发作道,“邪恶之气不找玄奘法师这样道行深厚的高僧,还能找你啊!”
御史大人的话还是有些威信的,索戈不再说话,闷声不响地守在玄奘身边。
“或许……师父只是太累了,休息一晚上就会好的?”道通小心翼翼地说道。
四周压抑的气氛似乎有些松动,所有的人都希望如此。
然而,美好的愿望毕竟不是现实,第二天早上,玄奘依然没有好转,他嘴上的水疱已经破裂,上面全是齿印,呼吸急促,胸口无力地起伏着,身体烫得让人不敢触摸。
众人不敢停留,只能将他扶到马背上,继续前行,渴望早一些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走不多远,面前出现了一条长满灰藻的河流,横贯整片沼泽。河水是暗灰色的,河上飘浮着一层厚厚的雾霭,两岸长满一人多高的野草,仿佛是一团乱麻。
马队来到河边,看到河上有一座“浮桥”,全部由水草堆积而成。帕拉木昆走上前,伸出一只脚上去,轻轻踩了踩,发觉这水草的强度还可以,于是将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
“还行。”他回头对伙伴们瓮声瓮气地说道,“我觉得可以走过去。”
手力们小心地拉着马,踏着这座“浮桥”,步行过去。
道诚搀扶着玄奘,他感觉师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步履蹒跚地走在这摇摇晃晃的水草地上,竟不知不觉昏了过去,幸好自己将他扶住,才没有掉进河里。
“我们找个干一点的地方,让师父躺下来歇一下吧。”过了河,道信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道诚则焦虑地看了看四周:“这里哪里有干的地方?”
“那就凑合着找个能待的地方吧。”伊塔含泪道,“师父快要支撑不住了。”
“你给我闭嘴!”索戈忍不住骂道,“法师头顶上有神佛护佑,他不会有事的!你死了他都不会死!”
伊塔垂下了头,流着泪想:我也希望如此啊……
“你们别吵了!”道诚心烦意乱,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还是看看哪里能停吧。”
“哪里都不能停!”索戈的语气十分坚决,“这地方很邪门,停下来肯定是死路一条,我们必须尽快走出去!”
看着周围的景象,弟子们一言不发,再次将师父扶上马,继续上路。
玄奘垂着头坐在老马背上,已经神志不清,只是不停地咬着嘴唇,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几只秃鹰飞了过来,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着、怪叫着,目光中充满期待与渴望。
草原上的鹰都有着魔一般的敏感,凭着这份敏感,它们知道这个旅人快要不行了,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他倒下,等待他的同伴将他留在这里,到那时,它们便可蜂拥而上,饱餐他的血肉。
帕拉木昆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朝天上砸了过去。
他力量奇大,准头也极好,一只秃鹰猝不及防,竟被砸下了几根羽毛,它吃了一惊,忙振翅飞走了。
“佛祖啊,保佑我们快点走出这里吧……”伊塔心急如焚,边走边喃喃自语着。
索戈厌恶地看着她,他一直认为,是这个女人为马队带来了灾难和不祥。
玄奘的身体不算差,至少从高昌出来的这一路就没见他生过病。这一次突然发病且来势汹汹,十有八九是过孔雀河的时候落下的病因,在那冰冷的河水里泡了那么久,寒气入体在所难免。
索戈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伊塔,法师根本就不会遇险,也不会生这场重病。
伊塔不敢为自己,她心里很清楚,失去玄奘对这支队伍意味着什么,对她本人又意味着什么。一想到师父很可能会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而死在这片被毒雾笼罩的大水泡中,她就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人用锋利的刀子镂空,那种锥心刺骨般的疼痛让她恨不能立刻死去。
那些飞走的秃鹰又飞回来了,若即若离地跟着这支马队。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不祥,人们垂着头,在这满是泥水的沼泽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口中虔诚地默诵着经文……
万幸的是,队伍已经走到了湿地的边缘,又行了半日,便踩到了坚硬的地面,人马都有了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感。
现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片贫瘠荒凉的平原,地上满是干死的荆棘丛,几乎找不到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
但不管怎么说,走这样的地面,总比那个水泡子要强多了。
玄奘的情况依然很不好,他双手搂着赤离的脖子,脑袋低垂着,总算没有从马上掉下来。
伊塔望着他,心里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
穿过一丛树林后,前面终于出现了一条小溪,溪水清亮,溪边长着浓密的芦苇,还有一棵粗壮但不太高大的树,树干因年代久远而虬曲,多瘤的树枝低垂着,树上挂满了栗子壳似的坚果。
见此情景,马队爆发出一阵欢呼。
几个小沙弥七手八脚地将师父从马背上搀扶下来,小心地扶到树下,让他斜靠在行李上。
伊塔从河里取来清水,想要喂给师父喝,被索戈毫不客气地到一边。
这时,一个手力也打来了水,索戈伸手接过,将清水一点一点灌入玄奘的口中。
伊塔含着眼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此时日已西沉,已经精疲力竭的马队便在这个小溪边宿营休息。
索戈带着几名手力守在玄奘身边,照顾他。伊塔也想待在这里,被索戈毫不客气地赶到了一边:“你这个瘟神,给我滚远点!”
伊塔哭哭啼啼地走开了。
玄奘病得很厉害,整整三天,他一直浑身滚烫,神志不清。
道诚给大家排了班,在树下日夜守护着师父。
那些秃鹰始终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盘旋飞翔,不肯离去。帕拉木昆又用石头砸了几次,但它们早已变得精乖狡猾,一见那大个子举手,就高高地飞向云端。
“气死我了!”帕拉木昆越发感到恼火,对道信说,“咱们做张弓,把它们射下来!”
“还是不要吧。”道信难过地摇了摇头,“师父一灵不损,倘若知道我们为他杀生,定会不喜。”
“是啊,帕拉木昆。”道诚也劝说道,“只要师父病好,它们自然会走的。别去理会就是了。”
面对昏迷不醒的玄奘,伊塔渐渐憔悴了下去,索戈的脸也越来越黑。
“我们念佛吧。”欢信提议道,“以前法师总为别人念佛,我们也该为他念念佛。”
“念什么佛?!”索戈突然发了脾气,“法师不会死的!”说到这里,这个一向坚韧的西域汉子忍不住失声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