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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毒泉与激流

生命的出现为马队注入了活力,铃声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大雁在空中排成整齐的“人”字形,众人提起精神,拼命打着马,他们知道:雁群降落的地方必定有水!

“菩萨保佑。”玄奘心中暗暗祈祷,“只要能将我们带离这里,日后回国,一定为大雁建塔供奉……”

终于,他们发现了一块小小的、发着亮光的湖泊,湖边没有草,但那白亮亮的水光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然而奇怪的是,雁群并未在此停留,事实上,它们仿佛对身下的这个湖泊视而不见,在其上方一掠而过,没有丝毫犹豫。

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哪儿还有工夫去管天上的鸟儿。此时众人的眼中全是水,他们高声欢呼着,发疯般地一拥而上。

“等等!”玄奘急忙喝止,“这水不能喝!”

“怎么不能喝?”刚刚跑到湖边的赤朗停住了脚步,话语间有些不耐烦。

索戈冲上去就是一拳:“你小子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法师说话!”

赤朗被打倒在地,恼怒地爬了起来:“我就是想问问,好好的水,为什么不能喝?!”

“确实不能喝。”玄奘走过来,对大家说道,“你们看看湖对面就知道了。”

顺着法师手指的方向看去,每个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那里,几头野骆驼大睁着不甘的眼睛倒在湖边。

见此情形,刚刚还处在狂喜中的人们顿时委顿在地,一股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师父啊。”道缘抖动着干裂的嘴唇,委屈地说道,“再不喝点水,我觉得我可就活不过明天了。”

众人同意地点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法师。

“这是一潭死水。”玄奘沉重地说道,“水里有毒,连野骆驼都经受不住,所以,刚才我们见到的雁群根本就不在这里停留。我们……”

他停顿片刻,坚毅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现在必须出发,上马!”

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转身去牵赤离。

躺在地上的人只有几个站了起来,懒洋洋地过去牵马。

“都给我起来!”索戈朝地上的手力粗暴地踢了几脚,“躺在这里等死吗?!”

没有人愿意等死,地上的人陆陆续续地爬了起来。

终于,马队再次上路了。

眼见离这个毒湖越来越远,突然——

“他奶奶的!有毒怎么了?!”走在队伍最后的赤日再也忍耐不住,发狂般地吼叫起来,“左右不就是个死吗?我宁可被毒死,也不要被渴死!”

说到这里,他不顾一切地扭头冲回湖边,趴下来狠狠地喝了好几口。

“赤日回来!”赤朗大叫着,朝湖边跑了过去。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不管是好的榜样还是坏的榜样。众人见他们兄弟如此,各自抿了抿干裂的嘴巴,也都发疯般地冲了回去。

“你们干什么?!”玄奘惊怒交集,赶紧喝止,“都给我回来!”

只有道信和帕拉木昆回来了,其他的人还在往那边飞奔。他们此时都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对水的渴望超过了一切。

道诚冲上前去,一手一个,将跑在最后面的两个小沙弥揪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扔在沙地上,接着又去抓前面的手力。

索戈、帕拉木昆和普巴尔也如法炮制,摔回了好几个。

“你摔我干什么?我可没再招惹女人!”赤朗发现摔他的竟然又是索戈,不禁红了眼睛,他早就想找机会打一架了。

“怎么?还没摔够?”索戈冷冷地望着逐渐逼近的赤朗,一副要打架就奉陪到底的架势。

就在这时,忽听得湖边传来一声惨叫。

“嗷——嗷——”赤日捂着肚子滚在地上,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号叫。

“赤日,你怎么了?”赤朗扔下索戈朝兄弟跑了过去。

紧接着,又有三个人在地上打起滚来。

玄奘心中一紧,冲上前,拉过他们的手,一个一个地为他们把脉。

还好!由于干预得及时,大多数人都还没来得及喝那湖里的毒水,因此中毒的只有四个人。

而这四人中,也只有最先喝水的赤日中毒最深,此时已是口吐白沫、神志不清了。

其余的三个,吃了玄奘喂的草药,身上又被扎了几针,便都沉沉地睡了过去。

众人松了一口气,带着几分侥幸地想:或许,他们都不会死吧?

甚至还有人舔着嘴唇,不知死活地望着那湖水,心里想着,就喝一小口,然后让法师医治一番,这样既不会死,又解了渴,岂不是两全齐美……

也亏得道诚和索戈两人虎视眈眈地守在湖边,才没人敢这么干。

这时天已经黑了,马队只得在这个冒着氤氲毒气的地方宿营。

午夜时分,赤日再次大叫了起来,声音极为惨烈,所有人都被这吓人的吼声惊醒了。

“兄弟!兄弟!你怎么啦?”赤朗扑上前去,想要抱住弟弟,谁知此时赤日的力量极大,竟一把将哥哥摔了出去。

“赤日!”玄奘也奔上前,试图抓住他,道诚寸步不离地跟在师父身边,以防不测。

此时的赤日早已神志不清,手足乱舞,口中发出狼一样的号叫声。

眼看他就要伤着师父,道诚一棍将他放倒在地,玄奘终于按住了他。

玄奘抱着赤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将嚼啐的药草一点一点地喂到他的嘴里。

然而赤日已经咽不下任何东西了,口中不停地吐着白沫,手脚抽搐,拼命挣扎。

人们惊恐地看着这个与他们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同伴在痛苦中独自煎熬。

“法师,我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吧!”赤朗跪在地上,拼命地叩首。

赤日紧紧抓着玄奘的手,越抓越紧……

玄奘只觉得胸中一阵苦涩,心情复杂得无以名状。

他想救赤日的心绝不在赤朗之下。身为一名僧人,又是医者,怎么能容忍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况这个人还是在追随自己的路上遭此噩运的。

他多么希望从高昌出来的所有人都能够和自己一起平平安安地抵达天竺,接受佛光的照耀。然而世事无常,不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勉力平息了一下心情,他俯下身,把嘴凑近年轻人的耳边,轻轻说道:“赤日,跟着我念,阿弥陀佛……”

赤日还在挣扎抽搐着,玄奘紧紧抱住他,闭着眼,一声一声地祷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悲悯的力量,在这声声不断的佛号中,赤日逐渐安静了下来。

他不再挣扎,口中轻轻吐出一句“阿弥陀佛……”握着玄奘的手也渐渐松弛了下来。

玄奘依然抱着他,一动不动,口中还在不停地诵念着佛号……

突然,赤朗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哀号,整个大漠都被他的叫声震得颤栗了起来。接着,他像一头发怒的豹子般猛扑过来,想要抱住兄弟的身体。

一根长棍从斜刺里伸出,将他绊倒在地。

“你干什么?!”赤朗爬起来,朝道诚猛扑了过去。

结果很自然地,再次被道诚手中的长棍放倒。

赤朗趴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看着道诚的眼睛里仿佛在喷火。

“赤朗。”玄奘停止了念佛,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你现在不能碰他,否则他会很痛苦。”

赤朗呆住了,喃喃地问道:“他……他不是……已经……已经……”

“不错。”玄奘轻轻说道,“但他对这个身体的感觉还在,你不要碰他……”[2]

赤朗重又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玄奘不再说什么,闭上眼睛,继续念佛……

“为什么?为什么?!”赤朗嘶哑着嗓子,边哭边喊,“如果是因为我做了坏事,起了坏心,老天要惩罚,那也应该惩罚我啊!为什么死的是我兄弟?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不停地往沙地上撞着头,双拳猛砸地面,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哭得昏天黑地……

伊塔从未见过这等人间惨事,心中正自伤感,突然感到人群中有两道简直能杀死人的目光朝她射来,她下意识地抬头,正与索戈目光相对,又赶紧心虚地将目光垂下,身体禁不住发起抖来。

本来,赤日的死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可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总有不做贼也心虚的情况出现。没来由地,伊塔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胆怯地缩到师父身后。

看到伊塔心虚的样子,索戈心中更加厌恶。他站起身,走到赤朗身后,将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赤朗边哭边回头,索戈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孤单的星星。死湖的周围一片寂静,除了玄奘庄严的佛号声和赤朗微微的抽泣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手力们沉浸在一片浓浓的哀痛之中。大家谁也不说话,也都难以入睡,只能靠着熟睡的马匹看天上的星星。

痛苦压抑的哭声一点一点地渗入夜色。终于,赤朗哭得没了力气,居然靠在索戈身上睡着了……

直到东方发亮,玄奘才示意大家在沙地上挖一个深坑,然后,将怀中身体依旧柔软的赤日用一块轻裘裹住,轻轻地放入坑中。

他的动作轻柔缓慢,小心翼翼,像是在放一件上古时期的易碎品一般。

接着,他又慢慢地往尸身上撒上一层薄薄的沙土……

最后,他才示意众人可以往上填土了,自己则坐在一边默默地为他诵经……

“可怜的赤日,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看着新垒的沙坟,安归小声嘟囔着,“早知道这样,那天真不该跟你拌嘴吵架……”

安归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用沾满沙粒的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

索戈轻哼一声:“我就说了,出门带个女人不吉利,一定会出事儿!你们看我说对了吧?”

他悲愤地说着,用仇视的目光注视着伊塔。伊塔吓得一声都不敢吭,只好低着头,缩在师父身后。

“你就少说几句吧。”道信见不得伊塔这个样子,不忍地说道,“又不是她让他们喝这里的水的。”

“但是她为我们带来了不祥!”

“你怎知是她带来的?”道信不高兴了,“我还说,是那伙马贼带来的呢。”

“可那些马贼早已经不在这里了。”索戈咬着牙,恶毒地说道,“没准儿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这湖水才有毒的!”

“索戈……”玄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索戈这才悻悻地住了口。

“村庄!前面有村庄!”眼尖的道通手指前方,大声喊道。

果然,前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些看上去很破旧的帐蓬。此时正是清晨,淡淡的雾霭弥漫在村庄周围,那些帐篷看上去若隐若现,有如不实的幻象。

在沙漠旅行者的眼中,这些帐篷就像佛国净土中的莲台一样,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众人干涩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拼命地冲向那个生命的聚集点。

那些大雁还是有功的,它们帮助马队摆脱了鬼打墙的噩运,使得马队在离开毒泉又行了一日后,终于看到了这个村庄。

对于这支西行的队伍来说,前一天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若真的找不到淡水倒也罢了,反正这一路行来,大家也都有过忍耐饥渴的经历。可偏偏偶尔总能发现一点水,却全都是绿如青草,咸苦难忍,根本不能饮用。有一回,道缘实在受不住诱惑,只是用舌尖尝了一下,便不停地作呕,幸亏只是浅尝,才没有重蹈赤日的悲剧。

如今出现的这个村庄,对整个马队来说不吝于绝处逢生。否则,再过几个时辰,不要说人,就是马也快要倒下了。

其实,把这里叫作村庄实在有些夸张,它充其量就是几顶散落的帐篷罢了。

这里除了很多粗壮的胡杨,还生长着一些曲曲弯弯的刺槐和灌木丛。几只脏兮兮的山羊正低头啃食着为数不多的干草,妇女们忙着在水窖边打水,那水看上去色泽浑黄、污秽不堪。

“请问檀越,这水能喝吗?”玄奘走上前,合掌施礼,然后指着水井小心翼翼地问道。

妇人抬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被沙尘涂成黄色的僧人,什么也没说,便将刚刚打上来的一小桶水递给玄奘。

玄奘迟疑地接过了桶,小心地抿了一口。

这水里掺了沙子,有几分苦涩的味道,但比起路上见到的那些水,可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最为重要的是,这是真正能喝的水!

玄奘立即将水桶递给身后的伊塔,伊塔喝了一口后,又传给道诚,道诚则直接递给了欢信……

“这位女菩萨,”玄奘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听懂自己说的吐火罗语,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人,边说边比画着,“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歇歇脚、喝点水?”

妇人再次点头,主动带路将他们领进村庄。

妇人将玄奘引到村庄中间最大的那间帐篷处,掀开门帘侍立在一旁。

玄奘一弯腰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挺大,收拾得异常整洁,靠右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上面半卧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毡衣,满面胡须,一条腿少了一截,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旁边还有一个瘦小的侍从在服侍他。

玄奘合掌向榻上的那人行礼。

那人坐正了些,侍从在一旁递上茶,他却没有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僧侣。

“你不是本地人。”他开口道。

玄奘松了一口气,此人用的是这一带通用的吐火罗语,虽然略有些沙哑生硬,但交流显然不成问题。

“沙门玄奘,从大唐来。请教檀越尊号?”

“叫我瓦伦就行了。”那人的嗓子似乎许久不用,锈住了,他懒洋洋地接过侍从手中的茶。

这时,道诚等人也都进到帐篷里来,玄奘示意他们向瓦伦行礼。

这个瓦伦看起来极为冷傲,不仅不爱说话,甚至对刚刚进来的道诚等人看都不看一眼,只顾低头喝着混浊的茶水。

看到这种情形,玄奘也不多言,直接切入了正题:“檀越,我们一行准备到龟兹去。”

“你们走错路了。”瓦伦的声音慵懒干涩,“到龟兹不该从这里经过。”

“难道从这里就到不了龟兹吗?”玄奘问道。

“能到,不过很麻烦。”

“如何麻烦?”

“你们得先渡过孔雀河,再经过一片大水泡子,才能到达龟兹国境。”

“孔雀河?”玄奘更加奇怪,难道我们上次渡过的那条河不是孔雀河么?怎么又有一条孔雀河?

瓦伦显然看出了玄奘的疑惑,放下茶碗,淡淡地说道:“孔雀河是一条很长的河流。”

说到这里,就没有了下文。

玄奘沉吟道:“一条河,一片大水泡子,就这些?”

瓦伦看了玄奘一眼:“你还想要多少?”

“过孔雀河很困难吗?”玄奘接着问。

“困不困难那得看情况了。”瓦伦道,“我曾为许多人带过路,乘坐木头筏子穿越那条河。有一回筏子翻了,巨浪把那些人冲上了石壁,一个个都砸成了肉饼。我比他们反应快,只断了一条腿。”

说罢,他摸了摸自己的那条断腿。

道缘脸色煞白,颤抖着问道:“必须乘坐木筏吗?坐船行不行?”

“你上哪儿弄船去?”道信笑着问他。

“就是有船也不行。”瓦伦一脸不屑地说道,“那就不是个能行船的地方。”

玄奘还想再问几句,旁边的侍从突然开口道:“最近那一带接连下了几场雨,河水暴涨,水流很急,用木筏过河都很困难,更不要说行船了。”

“我不信。”伊塔撇了撇嘴道,“我就是在孔雀河边长大的,那儿河水很温和,水浅的地方脱下靴子就能走过去,根本就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

瓦伦原本混浊的眼睛猛地一亮,立刻盯住了伊塔,似乎在奇怪自己怎么早没注意到这个混在手力堆中的小个子。

“你们还带着个女人?”他惊诧地问道。

索戈笑了笑:“这家伙的眼睛倒挺尖。”

瓦伦没理他这个话茬,干脆地说道:“带着女人不能过河。”

“为什么?”伊塔急了。

“会翻船的。”瓦伦冷冷地甩出一句,便不再搭理她了。

伊塔不由得为之气结,索戈则幸灾乐祸地瞥了她一眼。

水流湍急的孔雀河宛若一条镶满珍珠的玉带,穿行在群峰万壑之间。离得很远,就听到它的怒吼声。走到跟前,那声音更是如雷般震耳。

瓦伦说得一点都没错,这里的河水可不像他们第一次穿越时那么温柔,而是极为暴烈。

站在河边往下看,河水就像开了锅一般,抖着雪青色的浪花,翻滚着湍急的漩涡,滔滔远去。

“这真是咱们上次过的那条河吗?”道缘奇怪地问。

“傻孩子,”玄奘笑道,“同一条河流在不同的地方,脾气是不一样的!”

昨天晚上,他就向瓦伦问清了过河的具体事宜。瓦伦见这些外乡人不知死活地非要走,也不多劝,叫侍从为他们准备了二十只木筏,并嘱咐道,木筏很小,一只筏子上只能坐两个人。马匹不用上筏子,只要把缰绳跟木筏拴在一起,让它们跟着游就可以了。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想起当初在兰州抱着“浑脱”泅渡黄河时的情景。

没什么好怕的,他乐观地想,现在比那时要好得多,至少人在筏子上。

众人跟随侍从来到放木筏的地方,只见那些木筏都用几条粗绳索系在河边,河水就在它们身旁飞泻咆哮,撞击在岩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嘿!坐木头筏子过河,我还从来没试过呢,一定很有趣!”道通兴奋地跳上一只筏子,大声喊道,“师父!快上来!”

道诚走到他身边笑道:“就你?你能保护师父?还是叫个懂点水性的手力跟你一起吧。”

道通顿时泄了气。

“那,大师兄,你可要保护好师父啊。”道缘在一旁说道。

“那还用说?”道诚一拍胸脯,“你们的大师兄,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

“师父,我能和你乘一条船吗?”伊塔站在一边,怯生生地向玄奘问道。

索戈一听她说话就来气:“喂!别捣乱好不好?”

“我,我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伊塔心虚地看了索戈一眼,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他们都恨我,我怕……”

“哎,我说姑娘,”安归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冲她和气地笑道,“你搞清楚,这里可只有索戈一个人跟你不对付呀,别人对你都挺敬重的,可别因为他一个,就寒了大伙儿的心哪!”

众人哄地一笑。

“老实说,我也不恨她。”索戈悻悻地说道,“就是觉得腻歪。你放心,我是不会跟你上一条船的。”

“瞧见没有?索戈退出了。”安归用手在人群中一划拉,“这里面的人都不恨你,你可以任选一个同船。你放心,没人会把你扔河里去的,就算是索戈也不敢!”

手力们都暧昧地笑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伊塔脸色苍白地望着玄奘:“师……师父……”

一双晶莹的大眼睛里贮满泪水,泫然欲泣。

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玄奘不禁有些心软。唉,这女孩子,一路上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他想起自己刚刚见到她的情形,那时的伊塔,光彩照人,浑身上下充溢着一种西域女子特有的野性和妩媚,哪像现在这般谨小慎微?

何况自己当初亲口答应过扎迈奇老人,要把她平安带到龟兹。万一她在这条河上出了事……

想到这里,玄奘终于点了点头:“好吧。”

我与她同船,就算不幸出了事,有负扎迈奇老人之托,那也是两个人一起死。

伊塔顿时惊喜万分:“多谢师父!”她心里感动,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道诚,”玄奘转头对大弟子道,“你去和道通乘一条船吧,他年纪最小,需要照顾。”

“不,师父!”道诚急了,“我必须跟你待在一起。不然,万一有个什么事,这个女子根本保护不了你!”

“没关系的。”玄奘笑道,“我当初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难道还不能保护自己么?”

道诚犹豫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伊塔,却见这女子只低垂着双眸,一言不发。

“去吧。”玄奘温言道。

“是,师父。”道诚只得答应,往道通那里走去。

索戈和道缘上了一条筏子,他一面操着桨一面冷笑。

“嘿嘿,整天就会说什么‘我怕,我怕……’”他捏着嗓子学伊塔的语气,“谁知道是真是假?”

“怕还有假的不成?”道缘奇道,“谁还会不怕装怕呢?”

“你小,不懂。”索戈道,“装和装可不一样。有些人,明明心里怕得要命,偏要装作不怕的样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哪像这女人,成天跟在法师屁股后面,动不动就说怕怕、怕怕,简直嗲上天了!”

“这还不怪你?谁让你对她那么凶的?我都看不过去了。”

“我这还算凶啊?”索戈奇怪地看着道缘。

见这小沙弥认真地点头,索戈显得有些无奈:“说真的,我要是真想把她怎么着,还用等到今天?”

这时玄奘也上了筏子,用桨撑住,等待伊塔上来。

赤离和伊塔的白马分别拴在筏子的两边,为减轻马的负担,它们背上只背了些较为轻便的东西,重的则放在了筏子上。

伊塔的脚刚一踏上小船,就像踩了块西瓜皮,险些滑倒,玄奘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坐稳了吗?”玄奘问。

看着伊塔点头,玄奘便道:“那好,我们走!”

随着这一声出发的命令,十几只木筏离了岸,顺水冲去。

孔雀河绝不像它的名字那般温良,河中水流湍急,连风也变得狞厉起来。木头筏子就像一片片轻盈的树叶,顺着水流疾速冲了下去。

手力们都很兴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乘坐木筏,剧烈的颠簸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们大声叫喊着,谁也无法听清对方说什么。波浪的喧嚣遮蔽了所有的声音,只见到彼此大张着的嘴巴。

道缘看上去极其紧张,两只胖胖的小手紧紧抓着筏子上的横杠,生怕一不小心掉下河去。与他同船的索戈看到他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

太阳在远处雪山的缺口处虚晃着,半边河水已成幽蓝色,仿佛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深不见底的河水托举着他们,汹涌西去。

直到这时,玄奘才发觉有些不妙——船行得太快了!

索戈的筏子在他前面,这个大汉试图将筏子拐入旁边较缓的水流之中,但他的努力毫无效果,水流与水流之间似乎有一股神秘的不为人知的界线,绝非轻易可以跨越。

两岸的石壁瞬忽即逝,小小的木筏极为轻快,根本不需要人去划桨,便像箭一般地在水面上穿过。

马匹也不再用四蹄划水,而是收了蹄子,惊恐地躲避着水中突然出现的尖石。

绕过一个弯便进入峡谷地段,河道变窄了,流速却更快了。玄奘看着前面数尺高的大浪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峡谷壁,撞得粉碎,心中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他一面以桨为舵,控制着方向,一面默默地诵起经文来。

河水剧烈翻滚着,犹如烧开的大锅,伊塔紧张得脸色煞白,手心里满是冷汗。

一个大浪猛然冲向木筏,把筏头推向半空,然后又急速地坠入浪底,稍后又被推上浪尖。

玄奘一手持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木筏上的横杠,突然看到前方一个一丈多高的恶浪涌向索戈的筏子,几乎是瞬息之间,大浪便将筏上的两人卷入激流,那木筏就像一片树叶,翻滚着向前漂去。

玄奘心中一滞,刹那间只觉得两眼发黑,头脑一片空白。

然而这伤感的情愫刚刚冒头,下一瞬间,又一个大浪将他前面道诚的那个木筏也打翻了!

在叫喊声、波涛声和瀑布的隆隆声中,玄奘竟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脑海中一片轰鸣。

然而仅仅是片刻之间,他便惊喜地看到,落水的四个人先后从水里冒出了脑袋,道诚一只手紧紧抓着道通,另一只手拉着一匹马的缰绳,挣扎着上了岸,又伸手去接应索戈和道缘。

玄奘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开始专心操纵自己的筏子靠岸。

他知道,筏子必须迎浪前进,翻的可能性才会小。可是刚刚越过一个浪头,另一个大浪又直扑过来。

此时,他们的筏子已经失去了平衡,随着伊塔啊的一声大喊,木筏一个侧转,在水中翻了个个儿。筏上的两人就像盖帘上的饺子一样,被倒入翻滚的水中。

“快抓住筏子!”在耳鼓浸满水的一瞬间,伊塔清晰地听到了玄奘的呼喊声,她立即伸手,抓住从筏上垂下来的一条绳索。

玄奘的手攀住了筏子的另一侧,老马赤离紧紧靠在他的身边,口中衔着他的衣领。

看到伊塔在自己前方一丈左右浮上浮下,手里紧握着筏上的绳子,玄奘赶紧提醒道:“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一面抓住绳子用力将她拉了过来。

“快,攀住筏子!”玄奘对她喊道。

伊塔身上的毡衣已经被水浸透,只觉得沉重无比,仿佛平白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赘肉。喉管也像是被一只手密不透风地紧紧扼住,浑身上下血脉偾张……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始感觉到冷,冰针般彻骨的冷水,充满了毡衣的每一处缝隙,寒气一直钻到了骨缝里。

出发前瓦伦曾叮嘱过他们,万一筏子翻了,必须守在筏子旁边。可是这时一个又一个大浪冲过她的头,她的手指开始变得僵硬,感觉有些攀不住了。

此时,别的木筏上的人都已掉头靠岸,道诚和索戈二人却又上了一只木筏。道诚坐在筏尾,以桨代舵,操纵筏子驶向玄奘。

“师父!把绳子扔给我!”他大声喊道。

玄奘握住绳子的一头,用力扔了过去,道诚一把接住抓牢,然后和索戈一起,把木筏划向峡谷右侧的一个小岸滩。

但水流实在太急了,两只筏子掠过岸滩,朝谷壁直冲过去,眼看就要撞上岩石,道诚吓得抛掉绳索,急忙划桨后退,避开了岩石。

玄奘在水中,攀住筏子侧面,眼看着木筏就要撞向石壁,将他二人二马夹在中间。如若不及时避开,势必会连人带马被压成肉饼!

“快逃!”玄奘一把抓住伊塔的胳膊,迅速绕到筏子的另一边。

就在这一瞬间,筏子撞在了石壁上,老马赤离机警地一低头,避到了筏子下面。而伊塔的那匹白马就没那么幸运了,它被夹在木筏与石壁中间,撞得血肉模糊。

筏子重新反弹回河里,伊塔刚哭了声:“我的马……”嘴里就被灌进一大口冰冷的河水,呛得她大声咳嗽起来。

“伊塔,扶住了!”玄奘仍旧攀在木筏上,焦急地说道。

木筏随着急流转过河湾,越漂越远。

“师父——”道通急得大哭起来,顺着河岸追了过去。

“小师父,你别跑啊!”安归赶紧带着几名手力去追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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