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薄薄的晨雾笼罩在这片营地的上方。
玄奘还在昏睡之中,头顶浓荫如盖,替他遮挡住了雪山上吹来的冷风。
负责守护师父的道缘已经支撑不住,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伊塔悄悄起身,来到玄奘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
病了这些日子,他明显瘦了许多,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长长的黑色睫毛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着。
“师父……”伊塔抽泣着说道,“人家都说,你的头顶上有神佛护佑,可为什么神佛还要让你吃这么多苦呢?师父,你不是还要去天竺取经吗?你是不会在这里倒下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泪水已经蒙住了双眼。
她以一介弱女子的身份待在这支男人的队伍里,一直假装坚强。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坚强。她拼命忍耐,想要挡住悲伤,可悲伤还是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如一根长长的尖刺,将她那颗脆弱的心刺得血肉模糊。
原本以为只要有师父在,她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因为师父会保护她。在她的眼里,这个儒雅如天人般的男子无所不能。可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师父也有如此虚弱不堪的时候。
她转过头,清澈的双眸中蕴满泪水,感情就像决了堤的河流,再也阻挡不住地奔涌而出。
“伊塔,你怎么了?”一个温润清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伊塔吓了一跳,差点真的跳了起来。
这是师父的声音!
她猛地转头,见玄奘仍然躺在树下,却已睁开了双眼,有些茫然地望着她。
“师……师父……”伊塔喃喃自语,恍如做梦一般。
难道,我还没有睡醒吗?
玄奘冲她微微一笑,恍如一阵煦风拂过心田,伊塔不禁欣喜若狂。
“师父……”她又叫了一声,感觉自己就像是刚从地狱里转了一圈回来,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几分委屈,一时忍耐不住,竟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
“别哭,伊塔。”玄奘轻轻地劝说着,“把眼泪擦掉。”
“嗯,嗯!”伊塔用力点着头,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朝师父嫣然一笑。
师父看上去还很虚弱,面容苍白憔悴,原本明澈的双眸也有些黯淡,但他毕竟醒过来了,他不会死了!
伊塔觉得,眼下再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你到这里做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还嫌害人不够吗?”
“我……我……”伊塔现在一见到索戈就害怕,她本想告诉他:师父醒了,师父活过来了!可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道缘也被索戈的声音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安地说道:“我……我怎么睡着了?”
“没什么,小师父。”索戈温言道,“天亮了,去帐篷里好好睡一觉吧。”
“噢。”道缘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帐篷走去。他此时正是贪眠的年纪,一心只想着尽快补觉,竟没有想到看师父一眼。
“你,也给我滚!”索戈扭头冲伊塔吼道。
伊塔欲言又止,终于含着眼泪走了。
“索戈……”玄奘突然低低地呼唤了一声。
这虚弱又清晰的声音令索戈大吃一惊,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法师!”他扑了过去,“你醒了?太好了,法师!我……我们,还以为……”
他激动万分,话都说不利索了。
“索戈……”玄奘还是有些迷迷糊糊。
“在,索戈在。”这个西域汉子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微微有些发抖,“法师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喝点水?还是吃点东西?”
玄奘轻轻摇头,问道:“我们……到龟兹了吗?”
“还没有,不过快了,前面再走一段沙碛路,就到了。”
玄奘轻叹一声:“我居然会在这里病倒,累你们辛苦,心里……实在是不安……”
“法师说哪里话?是我们没有照顾好法师,连累法师生病,应该是我们不安才对。
不过法师放心,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等到了龟兹,索戈请法师去我家里做客,好不好?”
“好啊,谢谢你……”玄奘微挑双眉,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语言也变得流畅起来,“对了,伊塔现在在哪里?你把她赶开,不怕她出事吗?”
“法师别管那个女人了!”提到伊塔,索戈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要不是因为她,我们现在可能已经到龟兹了。”
玄奘怔了一下,苦笑道:“索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跟伊塔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索戈闷声闷气地说道,“法师病成这个样子,还不都是拜她所赐吗?”
玄奘奇怪地看着他:“人食五谷生百病,这是谁都免不了的。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害过病么?”
“我自然害过,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就是了,”玄奘虚弱地说道,“就连佛陀都会头痛呢,更不要说我们这些薄地上的凡夫了。玄奘生病,是自己往昔的业障现前,关别人什么事?”
索戈不再吭声,但显然并不服气。
“索戈,”玄奘轻叹一声,有些伤感地说道,“玄奘只想跟你说,我带上伊塔,是因为,我答应了扎迈奇老人的请求,要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到龟兹,带到她父亲身边。玄奘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你明白吗?”
“索戈明白。”索戈低下了头。
“不,我看你不明白。”玄奘黯然摇头,苦笑了一下,“这一路之上,你一边保护着伊塔,一边又用恶毒的语言伤害她,为什么?”
“她是个女人。”索戈毫不避讳地说道,“我怕她会给马队带来灾难和不祥。”
玄奘道:“她是个女人,可这并不是她的错。既然咱们带上了她,那么,不管有没有灾难和不祥,都要担当起来。像你这般恶言恶语,除了伤害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索戈垂下了头,不说话。
玄奘闭上眼睛,静静地歇了一会儿,这才叹道:“如果,你能待她好一些,她就不会那么害怕你们。那样的话,有很多事情,可能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他身体虚弱,说话声音也很轻,显出几分底气不足,但索戈还是听进去了。
“索戈知错了。法师放心,索戈以后会管住自己的嘴巴,不再为难伊塔了。”
玄奘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索戈,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要记住,好汉子只会保护女人,不会为难和欺辱女人……”
“索戈明白。”
“那么,你叫伊塔来,好吗?她受了你的气,现在定然很难过……”
“好,我这就去。法师你等着。”索戈立刻站了起来。
伊塔正独自一人对着溪水垂泪,她万万没有想到索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对于这个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西域大汉,她初时只是厌恶,渐渐地便有些惧怕。主要是因为这些日子发生的灾难实在太多,索戈又总说是她的缘故,这话说得多了,就连她自己都有些信了。
因此,乍一见他过来,伊塔首先想到的竟是——难道,师父又出事了?
一念及此,她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身子如坠冰窟。
“师父他……他……怎么样了?”她小声询问着,声音在风中颤抖。
“他好多了。”索戈依然板着脸,但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你跟我来吧。”
伊塔简直不敢相信索戈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她愣了许久,方才如梦初醒般地紧赶几步,跟在索戈身后。
待他们来到树下,却见玄奘已经靠在行李上,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沉沉地睡着了……
喝了水,又睡足了觉,玄奘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于是吩咐众人拔营,继续上路。
这一带沙碛很多,但所有人的心情都还不错,经过了那个可怕的大水泡后,人们甚至觉得,其实沙漠也挺可爱的。
又行了两日,前方再次出现了绿洲和湖泊,甚至还有亭台楼阁。虽然和真的一模一样,但玄奘知道,那是海市蜃楼。这些幻景是如此诱人,以至于他们要用巨大的自制力才能阻止自己朝那里奔去。
到了夜间,各种声音如幽灵般在沙漠中游荡。风声、沙丘以及慢慢冷却的流沙,变幻出种种声音,时而鼓乐齐鸣,时而人喊马嘶,时而又低声细语,像是在呼喊着你的名字……
这种诡异的感受,让所有人的精神都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中。
有一回,道缘竟真的在睡梦中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那些声音走去,要不是道诚睡得轻,及时醒来将他一把拉住,这个小家伙只怕要永远消失在大漠里了。
望着熟睡的弟子,玄奘心有余悸。美丽的西域,迷人的西域,广阔的西域,偏偏就有这么多可怕的沙碛。
三天后,他们遇到了一支商队,有一百四五十人,骑着骆驼,每一匹骆驼上都驮着好几个箱包,堆得像小山一般。看来,他们是做大买卖的。
为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大商人,热情地同他们打着招呼:“嘿!我叫赛里兹,从高昌来。”
玄奘大喜:“檀越是高昌人吗?我们也是从那里来的。”
“不,我不是高昌人。”赛里兹说道,“我是跋禄迦国人,到高昌去做生意,刚刚回来。”
“跋禄迦国?”道通立即想起前几日手力们聊天时说的那些话,兴奋地问道,“听说你们那儿有一种酒,喝了可以让人忘掉从前。有这种东西么?”
玄奘不禁黯然神伤,他清楚地记得,这话是赤日说的。
“有啊!”赛里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这里现在就有这种酒,小师父想喝吗?想喝我便宜点卖给你。”
“真的?”道通信以为真,忙问,“便宜点,要多少钱?”
“五十金。”赛里兹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道通大惊失色。其余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道通,”玄奘忍不住说道,“如果真有这种酒,五十金可是一点都不贵。”
他现在实实在在地认为,一个人的记性太好了,痛苦将远远多于欢乐。
“其实根本用不着买那种酒。”索戈插嘴道,“普通的酒,多喝几坛,也能忘掉很多烦恼。”
“那是饮鸩止渴。”玄奘道,“除非你一天到晚泡在酒坛子里,否则,一旦酒醒,烦恼只会更多更重。”
索戈点头道:“法师说得是。弟子刚才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罢了。”
赛里兹见索戈这样的大汉竟肯听一位文质彬彬的僧人的话,不禁有些奇怪:“师父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我们先去龟兹。”玄奘道。
“巧了!”赛里兹兴奋起来,“大家正好同路。”
当晚,两支队伍聚在一起宿营,大漠里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帐篷城。
人一多,胆子顿时也壮了不少。大家点起几堆篝火,开心地说笑起来。
“看你们带的东西,可真是不少哇!”安归以前也跟过商队、做过生意,对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货物有着天然的兴趣。
“是从东方买来的丝绸和玉器。”坐在赛里兹旁边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兴奋地说道,“阿爹这次还带了很多珠宝,说要带我去瓜州,给我……给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神情也变得有些沮丧:“可惜大唐那边要跟突厥人打仗,不让去。”
显然,他为自己没能到大唐而感到遗憾。
“珠宝?什么样的珠宝?”道缘顿时来了兴趣,“能不能拿出来,让咱们也见识见识?”
赛里兹狠狠地瞪了那少年一眼,回过头冲道缘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师父,那些珠宝已经在高昌卖掉了。”
道缘遗憾地叹了口气。
道信却对另一件事产生了兴趣,问那少年:“哎,你刚才说,你阿爹带着珠宝,要去瓜州给你干什么?”
少年的脸顿时变得通红:“阿爹说,大唐的女人又漂亮又温柔,他要带我去瓜州,给我娶一个大唐的媳妇。”
手力们哄地大笑起来。
“这位小施主,怎么称呼?”笑声中,道信再次问那个脸红得像块红布的少年。
不知怎的,他很讨厌赛里兹,却对他这个儿子颇有好感。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年龄相仿的缘故吧。
“我叫塞罗。”少年腼腆地回答。
“我叫道信。”道信高兴地说,“我今年十九岁了,你呢?”
见道信这般热情,塞罗也便放开了:“我十七。”
“那你得叫我一声哥哥了!”这沙弥倒是老实不客气,“对了塞罗,我看你跟你阿爹大不一样,你不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吧?”
塞罗的脸色黯淡下来,回头看了阿爹一眼。此时,赛里兹正同索戈等人天南地北地闲聊呢。
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你说得没错,其实,我认识阿爹也没多久……”
“怎么回事?”道信奇怪地问。
塞罗道:“小时候,我阿妈跟我说,阿爹在外面做大生意,很久也不回来。半年前,阿爹回来了,阿妈高兴得不得了,希望阿爹能给我娶个媳妇。阿爹说我大了,应该跟他到外面去闯一闯。这次,他说要带我去东方做趟生意,阿妈一开始死活不愿意,说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不要我离开她。可阿爹说,要去瓜州给我买个漂亮媳妇,阿妈就同意了。”
“我说塞罗呀,”安归凑过来笑道,“你也不用去想什么大唐女人了。我跟你说,从这里再往西去,有一座大雪山,山下有个女儿国,听说那里的女孩子都是雪山神女的后代,个个都漂亮极了!叫你阿爹在那里给你寻个媳妇岂不更好?”
“扯什么呀?”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的赤朗回过头道,“塞罗,莫听他胡扯,哪里有什么女儿国?那小子想必是跟你一样,想老婆想疯了。”
“你才疯了呢!”安归分辩道,“我确实听说过,葱岭一带有个女儿国,国中以女子为王,不论朝野,女子个个如花似玉,颠倒众生。”
“这个我也听说了。”正在另一处吹牛的赛里兹突然扭过头来,插嘴道,“我正准备,等这趟买卖做完之后,就去女儿国!说不定,也能给自己娶个漂亮老婆呢。”
“你还要娶老婆?”安归惊讶道,“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那又怎么了?”赛里兹理直气壮地说道,“以前没有钱,只能娶一个老婆。现在有钱了,不多娶几个年轻漂亮的,如何对得住自己?”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道信边笑边摇着头道:“真要是有那么好的地方,只怕早被突厥大汗发兵拿下了吧?”
“不,的确有这样一个国家。”伊塔突然插了一句。
见道信停下来看着自己,伊塔低下了头,小声说道:“听我爷爷说,女儿国远在天边,大山锁定,江河环绕,与世隔绝,是难得的世外桃源。而且,那个国家盛产黄金,所以又被称作金氏国。”
“天哪!黄金?!”赛里兹大叫一声,凑了过来,“那个国家在哪里?”
伊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只听说雪山上有个脾气古怪的女神,从不让外人靠近那个神秘的国家。”
“不是什么女神。”索戈冷冷地说道,“是雪山暴龙!”
赛里兹却还在连呼可惜,口中喃喃自语:“黄金……”
道信逗他道:“你可以率一支商队去找找看。”
“嗯,会的,我会的……”赛里兹搓着手,喃喃地说道。
玄奘摇头道:“只怕,那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国度吧?”
“不!是真的。”索戈竟难得地赞同了伊塔一把,“当年我父亲曾于一场大风暴后,无意中到了那里。小时候父亲还跟我说起过这件事呢,他说,那是个梦幻般的国度。”
梦幻般的国度!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无限向往的神色。
“那我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了。”赛里兹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又是黄金又是女人的,天底下还有比那儿更好的地方吗?只是不知那里的女子究竟怎么个漂亮法儿?”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伊塔。
伊塔被这个商人的一对小眼睛盯得很不自在,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他看透了一般,说不出地难受,忙将头转了过去。
欢信在一旁笑道:“传言大多不实,因为多数是道听途说来的。不过,如果真有这么个国家的话……”
他压低声音,轻笑道:“我猜那儿的女王未必有咱们的伊塔漂亮!”
说到这里,一双炽热的眼睛同样直直地盯着伊塔的脸。
伊塔毫不理会高昌特史投射过来的灼人目光,她安静地坐在玄奘身边,只有这个位置才让她感觉到踏实和安全。
玄奘却还沉浸在众人议论的那个神奇的国度中,他想:女儿国,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名字!一个充满神秘和诱惑的地方。
不过幸好,它可能只是个美丽的传说。
再次拔营上路的时候,玄奘的马队已经一切就绪,就要出发了,赛里兹的商队却还在不疾不徐地准备着。
“檀越快一点吧。”玄奘提醒道,“趁着凉快,也好多赶些路。”
“知道了。”赛里兹笑眯眯地应着,“这样吧,法师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玄奘带着马队出发了,行不多远,就见那支商队慢悠悠地跟了上来。
既然说好了同路而行,就不宜将人家落得太远。于是,玄奘命马队放慢了速度,等他们赶上来。
谁知他慢,对方也慢,始终与玄奘的队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虽然有些不解,玄奘倒也没怎么在意,只对索戈道:“你去跟那些檀越说一声,叫他们走快些。”
“是。”索戈答应着,纵马而去。
玄奘双脚一磕马肚,加快了速度。
索戈刚跑到一座沙丘前,就听到那对商人父子的对话声:“阿爹,刚才人家明明在等咱们,为什么不赶上去?”
“你这个傻小子!”赛里兹恼怒地说道,“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所以才要问阿爹呀。”塞罗道。
“我跟你说啊,傻儿子。”赛里兹慢悠悠地说道,“很多年前,你阿爹我,去龟兹做生意,也是跟在一个商队的后面。那条道不太平,总闹马贼。因此半道上我就留了个心眼儿,故意落下了一段距离。结果怎么样?嘿嘿,途中果然就碰上了马贼,把前面那支商队抢得干干净净!人也杀了很多。幸好我们离得远啊,赶紧趁乱跑了,不仅没死人,连货物都没有损失!”
赛里兹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们父子俩说的是粟特语,但偏巧索戈能听懂,他不由得勒住了马。
塞罗和父亲各骑着一头高大的骆驼,这是他第一次随父亲出门经商,有很多事情都感到不理解,特别是父亲的行为。
现在,听到这个故事,他惊讶地说道:“怪不得阿爹刚才在营地里拖延,原来是故意让他们走在前面的。”
“学着点吧,儿子!”赛里兹扬扬得意,“你想想看,他们走在前面,倘若遇到马贼,也是先抢他们。咱们跟在后面,到时候就可以拿他们当挡箭牌,嘿嘿……”
讲到这里,他摇头晃脑地说道:“你阿爹的智慧,你还得再多学几年呢。”
“可是……”塞罗皱紧了眉头,小声说道,“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阿爹,你这样不好吧?”
“说你傻你还真傻!”赛里兹生气地敲了儿子一下道,“丝路之上哪有好人?只有追逐利益的生意人!唉,这次真不该带你出来,这么大的人了,什么都不懂。出门在外,还得阿爹保护你。这不废物吗?”
塞罗被父亲噎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啊,以后不要把咱们带了些什么货说给不相干的人听!你知不知道这条道上的马贼比蚂蚁都多!”
“可他们是出家人嘛。”塞罗小声说道。
“出家人怎么了?”赛里兹瞪眼道,“汉人有句话,叫作‘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不是假冒的?就算是真和尚,难道就不会见财起意么?”
索戈再也听不下去,轻轻在肚里骂了一句后,就扭转马头跑了回来。
“怎么了?”马队最后面的安归回过头来,“一脸的晦气相,谁又招惹你了?”
“没什么。”索戈愤然道,“只是在生几只苍蝇的气。”
“苍蝇?这里还有苍蝇?”道缘惊奇地东张西望,“在哪儿呢?”
“就在你的身后!”索戈没好气地说道,接着,便把自己刚刚听到的话,翻译给他们听。
“太气人了!”安归用力一夹马腹,跑到了前面。
玄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大病初愈,头脑还有些沉重,这几天的沙漠行走令他疲惫,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出现了。
“千万不能再病倒!”他对自己说。
“法师!”安归策马跑到玄奘身边,转述了索戈的话,忿忿地说道,“这群王八羔子,竟然揣着这般心思!法师啊,咱们不如走快些,彻底甩掉他们得了!”
玄奘摇摇头,安归的话令他想起了在去往焉耆的路上遇难的那支商队,他们就是因为提前走而遭遇到了不幸。现在这支商队的头儿显然要精明得多了。
“就让他们这样跟着好了。”玄奘轻声道,“出门在外,谁不希望能够尽量保全自己呢?如果咱们能令他们感到安心些,不也很好吗?”
傍晚时分,马队找到了一处水源,便在旁边扎了营,点燃了篝火。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商队才姗姗来迟。
“你们走得好快啊!”赛里兹热情地说道。
“如果后面没个尾巴,我们会走得更快些。”索戈冷冷地回应道。
赛里兹打着哈哈,不再多说什么。
“檀越快坐下来歇歇吧。”玄奘招呼道,“这里有水源,可以补充水。”
“太好了!”赛里兹恭维道,“到底是佛门弟子,运气就是不一样啊!上回我打这儿经过的时候,这个水潭还是干的。想不到,这才几个月工夫,就又有水了。看来,法师果然是有佛陀护佑的人哪。”
玄奘微微一笑:“一般人总以为佛陀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却不知,佛陀也有无奈的时候呢。”
“什么时候?”赛里兹问道。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檀越愿听沙门讲个故事吗?”
赛里兹尚未答话,道缘已欢声叫了起来:“太好了!我师父可会讲故事了!”
“好哇!”赛里兹说道,“塞罗过来,听法师讲故事!”
商队中的大多数人都围了过来,赛里兹怒道:“谁让你们都过来的?牲口、货物谁来照看?”
见自己的人悻悻散去,赛里兹这才坐了下来,赔笑道:“法师请讲吧。”
玄奘看着他,缓缓说道:“佛陀在世的时候,有一个名叫干达多的人,他一生作恶多端,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就是有一回走路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即将一脚踏上时才注意到,这是一只蜘蛛。他当时竟生起一念善心,于是提起脚步,向前跨出一步,放过了一条生命。
“干达多虽然只做了这一件善事,却也在业海中留下了一颗善的种子,结出了一个善果。后来他死了,由于生前作恶太多而堕入地狱,受无量苦。蜘蛛有心要报恩,就去请求佛陀帮助。
“佛陀观察到干达多生前确实有这一念慈心,于是决定满足蜘蛛的心愿,叫它把蜘蛛丝一直垂放到地狱里,去救干达多。
“正在地狱里受苦的干达多,突然看到头顶上出现了一根细长坚韧的蜘蛛丝,就如同身陷急流的人看到了救命的渡船一般,兴奋异常,立即抓住它,奋力地往上爬去。
“眼看就要离开这黑暗又可怖的地狱了,干达多十分得意,他回过头,想最后看一眼这个让他吃了无数苦头的地方。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有无数的地狱众生,也都争先恐后地攀着蜘蛛丝,想要跟在他的身后离开地狱。
“这时,干达多起了嗔心,他停了下来,等下面的人爬到近前,便用脚将他们狠狠地踢下去,骂道:‘走开!这根蛛丝是我的,是我的善业果报。你们休想跟着沾光!走开!走开!’
“由于干达多的猛然用力,蜘蛛丝突然从空中断裂。伴随着一片绝望的哀号声,干达多和所有的地狱众生,又重新掉入到黑暗无底的地狱之中。
“佛陀见此情形,也只能无奈地摇头,感慨道:‘不是我不救你,是你自己没有得度的因缘,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听了这个故事,人们顿时议论起来。
道诚说:“如此说来,佛陀其实一直都在观察因缘,观察众生过去无量世里有没有种过善根。如果有,哪怕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善根,佛陀都会想尽办法让众生脱离困境。”
“正是。”玄奘赞许道,“这是佛菩萨护念众生的一片慈心,即使是像干达多这样作恶多端的人,只要有一念善根、善缘,也有机会得到救赎。”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得救啊。”道缘郁闷地说道,“难道佛陀就没有预见到干达多会将尾随在后面的地狱众生踢下去吗?为何不想个更保险的法子去救他?”
玄奘道:“他会不会将那些众生踢下去,取决于他自己一念顷中做出的选择;就如同他没有踩死那只蜘蛛,也是当时一念顷的善心使然。一念慈悲就能令他感召到佛菩萨的救度,得到一次获救的机会,这才是最重要的。只可惜他自己不能把握,最终仍然要沉沦于生死苦海之中。这就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师父说得对!”道信在一旁说道,“佛陀只提供机缘,最重要的还是要靠众生自我救赎。如果不是干达多起了歹念而下堕,他早就脱离地狱之苦了。”
玄奘赞许地点了点头:“生死祸福原本就系于众生的一念之间,所以你们要记住,对他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慈悲。”
弟子和手力们立即点头称是,然而这时,赛里兹却打了个哈哈道:“要我说,这件事也不能怪干达多,是那些跟在后面的家伙坏的事。”
“此话怎讲?”玄奘奇道。
赛里兹道:“那蜘蛛放丝下来,原本就是为了救干达多的,关别人何事?除非得到干达多的允许,否则他们就不该用这根蛛丝往上攀。如果旁人不往上攀,那蛛丝不就不会断了吗?那干达多不就出去了吗?所以说啊,不是干达多没有善心,是其他众生害了他!”
玄奘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安归却摇摇头,用汉语说道:“看来这世上还真有不可救药之人。”
“小兄弟你说什么?”赛里兹问道。
“没什么。”安归懒洋洋地说了一声,跑到另一堆篝火旁坐着去了。
再次上路的时候,仍是玄奘的马队在前,赛里兹的商队在后,两支队伍相距一箭左右的距离。
安归哼了一声:“这样也好,省得看到那张嘴脸就讨厌。”
“你以前不也做过生意吗?”玄奘笑着问他,“应该同各种性格的商人打过交道吧?”
“师父说得没错。弟子是见过很多商人,可没有一个像他这般讨厌的!”
“安归,”玄奘道,“咱们是佛门弟子,还是不要随随便便地去讨厌别人。”
“弟子明白。”安归嘟囔道,“可是这种感觉又是如此真实不虚。弟子若说不讨厌他,岂不是打了妄语?”
“当然不是让你打妄语了。”玄奘笑道,“只是佛门讲的就是修心,因为心是所有作为的先导。一个修行人,若是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又有何资格去管别人呢?”
安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法师说得是,弟子以后会尽量管着自己的心。若是实在管不住,那就眼不见心不烦,离他远一点。”
旁边的伊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那还叫什么修行啊?”
师父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伊塔的心情也如阳光般灿烂起来,加上最近这些日子,索戈也不再找她的麻烦,使她在马队中好过了许多。因此,这位楼兰少女又恢复从前的开朗性格。
“再说了,”她对安归道,“我爷爷说过,有时候,这世间的事情偏偏就跟你作对!你想见的人见不着,或者见着了也会很快就分离。你不想见的人呢,却总是会碰面。”
“这就叫作‘爱别离’‘怨憎会’[3],乃是佛门八苦中的两苦。”玄奘解释道,“所以佛陀才要大家修行自心,最终才能脱离苦海。”
伊塔见玄奘肯定自己,更加来劲儿了:“也不光是人啦,别的东西也是这样。比如这沙漠之中有一种沙妖,听说会追着人跑,走沙漠的人没有不怕它的,每次出门前都要求神保佑,千万别碰上它。可是怕也没用,求也没用,还是一不小心就会碰上。”
话音未落,原本宁静的大漠突然就起了风。紧接着,一道骇人的龙卷风从远处飞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