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大赛的所有参赛作品都需要在六月一日前准备好,八月份我们就会知道获胜者是谁了。我在投稿截止日期整整一百天前得知这项比赛的消息,那时觉得有大把时间准备。但是,现在没剩下几天了。复活节已经过去了,已经五月了。
爸爸给我买了新的素描板和彩色铅笔。我要求买画笔和颜料,爸爸也给我买了。他对大赛的事情仍旧一无所知,但注意到我比平时写写画画得更多了。
“萝蓓塔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西奥多闷闷不乐地说,“只不过是因为夏洛特快死了。”
我气坏了,差点没揍他,但我内心也十分不安。这是他说过的最恶毒的话了。
“你该为自己感到羞愧,西奥多!”爸爸大声喊道,“你再也不能、绝对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你听见了吗?”
我紧紧地攥着自己的画板和画笔。西奥多的眼中突然泛起了泪花。
“好的,对不起。”他说。接着,他又悄声补充道:“不过这是事实。”
我气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我们根本不知道,”爸爸说,“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但我注意到爸爸既不敢看我,也不敢看西奥多。
我如鲠在喉。我意识到,很长时间以来,医生肯定都在张罗着给夏洛特换心,但没人告诉过夏洛特,所以我俩都大吃了一惊。她现在回家了,但仍在吸氧。她越来越少画画,也没办法上学了。我去看她的时候,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讨论艺术大赛。她不想谈及自己的心脏,我觉得她可能对此早就厌倦了。
西奥多的话在我耳边响起——只不过是因为夏洛特快死了。他难道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吗?这样的事情轻易不会发生。就像奶奶的死一样,是小概率事件。但无论如何,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所有事都变得异常糟糕。认为夏洛特时日不多的想法真是坏透了。简直不能再糟糕了。夏洛特和我永远都会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早就决意如此,就像我的另一位奶奶跟她最好的朋友阿格尼丝一样,她们相伴相知六十年。妈妈说她常常觉得奶奶喜欢阿格尼丝胜过爷爷,当然,我们去串门的时候从来没敢提起过。
我觉得自己是整个宇宙中最孤单的人。即使在星期天,爸爸也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的书房里,妈妈还在工作,我真心不想跟西奥多一块儿出去闲逛,所以我决定去看看霍拉蒂奥爷爷。他和小狗罗兰住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栋宽敞的老宅里,那里叫作洛森堡,十分惬意舒适,就如同哥本哈根的宫殿一般。
霍拉蒂奥爷爷见到我十分高兴,我们一起坐在宽敞的阳台上,罗兰则在草坪上追逐着昆虫跑来跑去。
“如果我能见到国王和王后的话,我会跟他们说说你的大房子。”我说,“我会告诉他们,这房子的名字跟丹麦的宫殿同名。”
我飞快地捂住了嘴。大赛的事要保密的!天啊,他可千万别问我为什么想着要去见国王和王后!
很幸运,他并未追问。
“你跟所有的孩子一样,”他说道,“你们喜欢王室,其实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是,百无一用。”
他摇了摇头。
“你通过地球仪到过什么地方吗?”
我还没时间考虑这事呢,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
“地球仪还放在我桌上呢。箱子里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我不知道那些是干什么用的。”
“我知道。”霍拉蒂奥爷爷说道,“改天把那些东西都带过来,我们一起研究研究吧。”
我倾过身子,“你说过,你会告诉我地球仪的神奇之处。”
“当然了。你把地球仪带过来我就告诉你。”
接着,他说想去趣伏里公园喂鸭子。我都这么大了,不适合去喂鸭子了,但还是跟着去了,我可以在他喂鸭子的时候坐在旁边画画。
现在天气暖和些了,只需要穿一件短袖上衣就不会觉得冷。我想起了夏洛特,她大部分时间都得待在屋里。
我坐在草地上,素描板架在膝盖上,太阳照得我头晕目眩。夏洛特疲惫不堪、病情严重,但我一切安好。我得完成自己的绘画作品,得尽快完成才行,那样我就有时间帮助夏洛特完成她的,如果她愿意的话。
“你跟地球仪相处得怎么样?”
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拍卖会上的男孩就站在我身后,这次他穿着一件绿色上衣。
很奇怪,我一开始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好,谢谢关心。”最终,我勉强吐出这么一句话。
要是有人问你跟一个地球仪相处得怎么样,你会怎么回答呢?
男孩走过来,坐在我旁边。霍拉蒂奥爷爷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叫埃里克。”他说。
“我叫萝蓓塔。”
他低头看了看我的素描板,问:“你在画什么啊?”
我把素描板翻了过去,“这是个秘密。”
他耸了耸肩。
“你的胳膊怎么了?”我问道。
这些话脱口而出,我一下子脸红了,双颊像着了火一般。
但埃里克丝毫没有生气,还笑眯眯的。
“这是个秘密。”他说。
交到新朋友的时候,总是想知道很多事情。显然,失去胳膊的事情是个秘密,但埃里克告诉了我很多其他事情。他住在城中的其他街区,跟我也不同校。我们年龄一般大。他有妈妈,但是没有爸爸,至少爸爸没有天天在他身边。
“他生活在斯德哥尔摩,”他解释道,“我们彼此不太常见面。”
“你想念他吗?”
“不想。”
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不确定该不该问。但最终还是没忍住,我必须得知道:“为什么不想呢?”
“想念一个对你不管不顾的人,恐怕很难。”埃里克说。
他擦了擦鼻子下面,向远处看去。我再也没问关于他家庭的问题。
霍拉蒂奥爷爷又出现了,他立马认出了埃里克。
“你在这样的日子出现了,太神奇了。”他说。
这样的日子。糟糕的一天现在似乎有所好转了。爸爸妈妈一直说,我不能跟夏洛特一起待那么久,我应该去见见其他朋友。但是为什么呢?夏洛特是我最喜欢的朋友啊!虽然埃里克看起来也很友善。他不喜欢涂涂画画,但他会用自己的一只手打鼓。
“我有两只脚,你知道的。”他说。
我们在公园中多待了一会儿,一直待到霍拉蒂奥爷爷决定回家的时候。我们问埃里克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他说愿意——最主要的是,他想知道我住在哪儿,方便再次见面。
我们打算去霍拉蒂奥爷爷那儿,途中经过我家。
“就是那儿,”我说,“我就住在那儿。”
埃里克记在了心里,“房子很漂亮!”
很多人都这么说。房子宽敞洁白,宽大的大理石台阶一直通到前门。
“房子是我爸妈自己设计的。”我说。
埃里克更加吃惊了,“你也会成为一名建筑师吗?”他问道,“毕竟你画了那么多画。”
我对此十分反感,我完全不想成为建筑师。
“我画的是其他东西,”我说,“一些美好的事物。”
埃里克打量了一下相邻的房子,“你的朋友住在哪里呢,拍卖会上跟你一起的那个朋友?”
“就在那儿。”我指着旁边的一栋房子说,“这会儿她不太舒服。”
霍拉蒂奥爷爷摸了摸我的胳膊,什么都没说,他知道我心烦意乱。
“她怎么了?”我们一边走,埃里克一边问道。
“她的心脏有点问题。”
埃里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人,”他说道,“他的心脏有点问题,但换了一颗新的心脏,就一切都好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
“他好了吗?”
“远不止好了。”
“他从哪儿找的新心脏呢?”
“我怎么知道呢?”
我咽了几次口水。想象一下,要是夏洛特有一天能恢复健康的话,我们就能去美国和中国,还有我们清单上的其他地方了。
我偷偷瞟了埃里克一眼,他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你确定那人没有去世吗?”我轻声问道,“就是那个换了新心脏的人?”
“我很确定。”
霍拉蒂奥爷爷叹了口气,“你忘了些重要的事情。”
“忘记什么了?”埃里克和我异口同声道。我们咯咯傻笑起来,我感觉自己好像一辈子没笑过了。
霍拉蒂奥爷爷微笑着,“你们忘记了人人都会去世。人人如此。没有人能长生不老,也没有人愿意长生不老。”
我赶紧问道:“你不会死的,对吗?”
“我当然会死!”霍拉蒂奥爷爷飞快地补充道,“但现在不会!”
“我当然不希望死,但那可由不得我。”
我紧紧地攥着自己的素描板,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们知道人人都会死,”我说道,“终将告别。”
“当他们老去的时候。”埃里克说。
“非常非常老的时候。”我说。
霍拉蒂奥爷爷邀请我们进去喝点东西,吃点好吃的。我们在屋里坐下,因此没能看到路上疾驰而过的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