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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Fighting!地铁女爵

不知何时起,城市地铁成为怪人、色狼和变态云集出没的地盘。

怪人有用中英德日法五国语言唱“小时候妈妈对我讲,黄浦江里有只黄鼠狼”歌曲的“天才疯狂博士”,那是因为人家在文革期间被批斗坏了脑子,全年无休,精神异常。

有声嘶力竭高喊“美女防腐败,越反越美丽”“美女你戴眼镜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要顶我帖,千万别让我沉楼”的“胖老师”,是受过刺激的愤青,行为走偏。

有各种头戴鸡蛋壳、麋鹿头套,或扮演死神、阿童木的行为艺术者。一次大家还目睹身披红披风、内裤外穿的蒙面超人蹿进地铁中门,抱紧金属拉杆,像个脱衣舞女郎一样缠着钢管做出各种多情动作,仿佛那条钢管是他热恋中的爱人。旁边有人小声嘀咕:超人是飞不动了,所以搭乘地铁?但为什么变这么娘炮?贵妃醉酒上身啊?

怪人们游走在高速行驶的车厢里,旁若无人艳光四射地忘我存在,大部分神经兮兮,但善良无害,只要车厢不是很拥挤,只要保持一定安全距离,观众通常都会淡定看表演,并且拍照片上传微博。

叫人厌恶害怕的是色狼和变态。

滕小小就读经济管理学校时,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不时被色狼骚扰。倒不一定是因为她面容有多么姣好、身材有多么诱人,而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女学生够青春、社会阅历够少,遭遇侵袭一般也不敢喊叫出声,因而成了色狼下手的首选目标。那是无比羞愧耻辱的四年,小小总觉得自己才是抬不起头的那一方,甚至有过被色狼从公车中门一直逼迫逃到车尾、却死死咬紧唇不开口的经历。去了学校或是回到家,都没法向任何人倾吐满腔愤恨。在小小蓬勃成长却又倍受压抑的青春期里,不知为什么,即使被欺辱,也总是甘认倒霉地把外界错误归结于自身。

但显然男孩不是这样想。

还记得十八岁夏天某个傍晚,叶子悬约她去看大学社团自编自演的独幕话剧。前往傅丹校园要经过一条幽静林荫道,清凉大风吹拂过路面,茂密梧桐绿叶被金色斜阳镶上耀眼绲边,两人微笑着静静并肩同行。前方迎面一辆自行车过来,骑车的是个背心短裤拖鞋酒糟鼻的中年男子。小小弯腰去捡刚掉落的一块钱硬币,T恤领口赫然飘垂,中年男子的视线钩子般探过来,自行车同小小擦身而过时,他猥琐地笑着咕哝了句什么话。小小完全没有听清。叶子悬已经迅捷无比地转身过去,冲着男人的背影高声怒吼:“狗东西!你他妈的给我去死吧!”小小愕然地抬眼看叶子悬,又望那仓皇远去的中年男人的身影,疑惑道:“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骂人家?他刚说什么了?”

叶子悬抿紧嘴唇,低垂眼帘看了看小小,平息怒气柔声道:“你不需要知道。走吧,我们看话剧去。”

——你不需要知道。

小小恍然明白了叶子悬替她抵挡了什么。有死党在,别说色狼和变态了,就连轻佻的目光和话语都无法欺近身来。叶子悬会比出中指,凶神恶煞地把那些混账玩意儿斥骂击退回去。

当然了,大多数时候,叶子悬都不可能在身边。

现在小小就挤身在沙丁鱼罐头般的早高峰地铁车厢里,前胸后背紧贴的都是人。有头发油腻头皮屑满肩的邋遢妇女;有一脸青春痘呼吸里冲出大蒜气味的瘦弱眼镜男;有枯发如草抱着小孩神色疲惫的年轻外乡女;还有小小这样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的小白领。大家都裹着八月骄阳曝晒下蒸腾出的细汗,争先恐后地挣扎进车厢,难分彼此地亲密依偎。不时哪节车厢里就因踩脚撞腰抢夺座位而爆发出口角,基本是不太会真动手,就听普通话和滨海本地方言夹杂在一起,劈头盖脸地对仗骂战,唾沫星子在空中横飞,遭殃的是近旁无辜者,个子矮些的无处遁形,只能认命地接受口水洗礼。

小小在热火郁闷一点就着的乘客群里显得格外冷静清幽。一袭薄荷绿的宝姿小洋装裙映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肌肤越发晶莹;自然黑的长发精心编了法式辫盘成蓬松秀气的发髻,显露出纤细柔弱的脖颈,延展着脊背的曲线直下腰臀……像杯绿茶,叫人看了沁心清凉。

下一个站台到了,又涌进一大批高举着面包油条粢饭蛋糕各类早点的上班族。旁侧一个穿浅粉红衬衫和烟灰长裤的男子借着蠕动的人群贴近到小小后背,仿佛是不堪推挤的压力般扑向她。男子屏住呼吸关注身前女孩的细微反应——没有扭头白眼,没有啧啧斥责,没有任何动静。这姑娘就像一株散发着清香的柔嫩植物,逆来顺受地静立在人海中。

男子的瞳孔因兴奋而睁大,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左手拎着硕大公文包,颇难有所作为,只有慢慢缩回原本拉着吊环的右手,下垂到自己腿边,然后轻轻覆盖上女孩紧裹在宝姿裙下的臀部。

“……给你三秒钟时间,离我远点儿……”女孩没有回头,几乎是用温柔低沉的喉音轻声道。

“你你你说什么说什么?”男子是个结巴,一边激烈地翻着白眼,一边粗声反驳,“我我我还想离你离你远点,车挤挤挤挤有什么办法办法?怕挤挤挤你开私家车私家车,坐出租车出租车好了啦,乘乘乘什么地铁,地铁,地铁?嘁,怪伐怪伐,这个小女人、小女人……”他的手悄悄放回自己裤腿边。

小小没有再说话,仿佛是被男人的气势压迫住了。周围乘客对这样的口角早就习以为常,车厢很快恢复平静沉默。地铁再次启动,接下去停靠的是广宏站,出名恐怖的上客大站。试图下车的人必须拿出杀身成仁的魄力才能挤出门去,因为站台上密密麻麻的乘客如同海啸涌动,扒开并扑进车门——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就是此时的滨海市地铁,平均每平方米上站满十四个人。

车厢比先前更拥挤了,不堪重负般跌跌撞撞地前行。粉红衬衫男子假借颠簸探手去撑拉杆,顺势朝绿衣女孩的胸部蹭过去……突然间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奥运火炬手一样高举起右臂膀猛烈抽搐。旁边乘客吓得不轻,以为他癫痫发作,惊恐四散,竟然退让出一小圈空地。

只有他身前穿薄荷绿宝姿裙的女孩岿然不动,头也没有回,把手中用于汽车紧急事件时可刺破玻璃窗逃生的迷你“弹簧撞针安全锤”放回包里,自言自语柔声道:“无论车有多么挤,也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拉错地方。甭管多大的事,您自己的手,也请放在您自己身上。不然,女生会以为你是流氓。被扎了也没处评理去。”

男子面色煞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周围乘客恍然大悟,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几步远处的人堆里,还有人吹着口哨笑嘻嘻地喊:“帅喔!地铁女爵!”

——有人围观,有人叫好,但没有人能够永远保护你,所以只有自己保护好自己咯。

八个月前,冬季的滨海市冰冷萧肃。从遥远北方南下的西伯利亚寒流和东南沿海潮湿的水汽混合在一起,凝聚成渗入骨髓的阴郁,弥漫在空气里,笼罩整座城市。

滕小小静静躺在病床上,长久凝望玻璃窗外铅灰色的空无一物的天空。这是农历大年三十,旧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她宫外孕大出血,被送进医院紧急做完输卵管摘除手术的第二天的清晨。

来查房的中年护士替她抽血量体温,一边用好奇疑惑的眼风悄悄打量苍白瘦弱的小小,终于忍耐不住,绽放出和颜悦色的笑容开口道:“小姑娘,手术非常成功,我们黄主任可是半夜从家里赶过来替你开刀呢。幸亏你入院及时噢,再晚一点,很有可能连命都要送掉了。虽然宫外孕是意外情况,但年轻姑娘也要懂得保护自己,怎么这样不小心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切除了一侧输卵管啊?将来怀孕的概率就要减少一半了。噢,昨晚送你来的那两个男孩,因为斗嘴,吵吵闹闹地影响别的病人休息,被值班副院长带去谈话了,应该过一会儿会再来看你……”

病床上的女孩眼神空洞,睫毛都没扇动一下,仿佛完全没听见她的话。自讨没趣的中年护士只得停止独白,讪讪地收拾好医用器械,轻哼一声走出贵宾特级护理病房去。

她做妇产科护士有十多年了,住院部也待了快七年,未婚女孩来流产的多的是,要么男朋友陪,要么闺蜜同学小姊妹陪,也有铁青着脸哭着骂着的父母爷娘陪来的。但倒还是头一次碰见这样滑稽的事:两个卖相好到绝顶的男孩惊慌失措地陪一个样貌平平的小姑娘前来就诊,看他们两个的神情,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问谁是孩子父亲,起先两人都抢着说“是我”,遭医生白眼后又一齐指向对方说“是他!”。

这不摆明了是一场三角恋乱剧么!

医生愣了愣,真担心两人会同时撒手不管,没想到得知女孩需要手术急救后,两人都抢着掏钱包支付费用,争得几乎都要打起架来。最后是那个气质更冷峻的男孩子刷了卡,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订了800元一天的贵宾特级护理病房,还指定妇产科最资深的专家主刀。

但末了到需要家属签字手术风险告知书、确认同意上全身麻醉时,高大冷峻的男孩死死盯视着“最高风险:死亡”的字样,面露怯意,钢笔握在手里,笔尖不停轻微颤抖,怎么也签不下去。抢救是和死神赛跑,争分夺秒的事情,哪里容得了丁点儿延误?

还是旁边那个模特儿般的俊美男孩撞开他,抢过笔来,当机立断地唰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叶子悬。

这些事儿,苏醒后的滕小小通通不知道。她只是惊疑嫌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心完全是空的,像是被谁挖走了一样。也许是全身麻醉的余势未消?这种没有任何感觉的感觉真的很好……但很快,一些记忆的碎片出现了。起先像寒冬阴冷刺骨的雨丝纷落,慢慢变得刺痛扎人,像针。然后如同迎面劈来的刀刃,每一道寒光闪过都是一条深入心魂的伤痕。

医院。手术。宫外孕。孩子。自己和段冲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的孩子。人间蒸发了的段冲。怀着段冲孩子的宝蓝。还有其他的女孩也像自己和宝蓝一样因为这个四处留情的男人而饱受折磨吗。不。这或许正是上天给盲目飞蛾扑火、自甘堕落的女孩的罪与罚。

目光一寸寸从阴霾天空深处收回来。躺在宽敞豪华、寂静凄凉的贵宾特级护理病房内,小小发现自己哭不出来,眼眶干涸得如同撒哈拉沙漠,再没有一颗眼泪可以流出来,就像个破碎的沙袋,干燥的尘埃落满一地,暗淡肮脏,污秽不堪,找不到眼泪来洗涤。

“她醒了吗?不是关照过你们,我不在的时候,她身边时刻都不能缺人吗!连一秒钟都不行!”

“她才刚醒的,路先生,小张不过跑开去接个电话……”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还和我狡辩个什么劲儿!”

“路芒你要走就快走,你要训人就滚旁边,别堵着我道,快给我让开——”

伴随着焦急的低吼和纷乱的脚步声,叶子悬和路芒气急心忙地穿过走廊想冲进病房,谁也不让谁,一起喊着“小小”,一起卡在门口,撞了个趔趄。

两人同时愣了神,床上赫然是空的,小小不在病房里。

“小小!”

“滕小小!”

有那么一瞬间,旁边的护士当真觉得这两个俊秀的大男孩惊恐到面无人色。

路芒直扑向窗台,但窗户紧闭。叶子悬一个箭步冲进盥洗室,里面也空无一人。

还是护士小张尖叫出声:“床下!病人她在床底下!你怎么可以下床?!创口缝合处会撕裂的呀!”

——不想见任何人。这样的自己,真的不想被任何人看见。所有的眼光都在好奇地刺探,所有的言语都站在道德的云端评价裁决。指摘也好、误会也好、嘲讽也好、同情也好,没有一样是此刻的自己所能承受得起的。因为沙袋已经破碎了,那层看似坚韧、实则脆弱的皮囊已经迸裂,经不起击打,也经不起碰触。

——就让沙砾撒满地,静默无声地尘归尘,土归土,不要再有任何打扰,好么?

小小抱紧膝盖,蜷缩成婴儿在子宫中的姿势,深深躲藏在特制加宽的贵宾病床的床底阴影中。

“快来人哪!把病人从床底下拖出来——”中年护士大喊道,转眼瞥见路芒杀气腾腾的怒目逼视,赶紧改口道,“……快把病人从床底下拉出来……哦不,移出来……”

“谁也不许乱动她!”路芒怒不可遏地下令道,“把床抬起来搬开!”

“不!你们全都出去!”叶子悬突然掉转头对着所有人吼道。

“可是地板温度低,她这样躺着会对身体造成严重后果的!”护士小张毫不退让地吼回去。

叶子悬推开众人,不管不顾地侧身躺到了床边地上,凝视着床底下披散着头发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任何人。我叫他们都出去,我抱你出来,可以吗?”

众人屏息倾听,床底下却许久没有回应。

中年护士小声嚷道:“不行了不行了,必须赶紧把她弄出来。”

路芒紧皱眉头,不由分说把她们驱赶出去,反锁上门。然后返身精准快捷地把病床推移开一些,一把把小小从床下横抱了起来。虚弱的小小没有挣扎,像个布偶一样绵软地悬挂在他的臂弯里。

叶子悬隔着床铺,略带愤怒地瞠视着这个霸道粗鲁的家伙。

路芒仿佛完全忘记了叶子悬的存在,自顾自俯下脸贴近小小的耳畔,神情痛楚地低声告白:“都是我的错。我该早点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这样你就不会受到这些伤害。让那个王八蛋去死吧!以后有我和你在一起。我要你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只做我的女人。滕小小,我要娶你。让我照顾你,好吗?”

但此刻内心四分五裂的小小,仿佛再也听不见世间任何人声。

小小随着汹涌人流走出鹿港地铁站时,仿佛还听见背后有人低声笑着喊了一句:“地铁女爵”。她无暇回头,只是简单整理一下被挤皱了的宝姿裙,按摘录在手机里的地址朝应聘地点赶去。

位于璞江东岸的滨海市鹿港金融商业区,汇聚了数以百计的银行、商贸公司、世界500强企业和蜚声国际的汉东重要财团的办事机构。这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数十幢挑战着亚洲级乃至全球级最高建筑高度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反射着夺目金光,毫不客气地对峙而立,沉默而坚定地做着彼此的照妖镜。宽阔的璞东大道上,宝马、保时捷、玛莎拉蒂、宾利……犹如过江之鲫繁忙出没。对那些39摄氏度天气依然西服革履、头发纹丝不乱的金融客们来说,他们驾驶或乘坐的,是战车。在鹿港的每一分钟,他们都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战斗。

以前人们经常说:如果你爱一个人,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也请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纽约已经衰退没落,渐露疲态。现在,世界崭新的天堂和地狱就在这里——滨海鹿港。

——我没有人可以去爱,只有想恨、却连恨都恨不到的人。

——我只能送自己来这里。二十二岁半,台风过境、大雨滂沱后更加酷热的夏天,一切就从这里开始。

小小仰起头,凝望了一会儿艳阳下巍峨冷峻的钢铁丛林,捏紧了火热的拳头,步履坚定地朝邵氏集团驻滨海总社的所在地——寰宇国际金融中心走去。

穿行过足有两个溜冰场那么宽阔、顶部二十多米挑高的底楼大厅,眼前一切宛若梦境:落地窗外花园里绿草如茵,喷泉飞溅的水花在阳光照耀下钻石般耀眼。大厅里三盏巨大琉璃水晶灯悬垂,设计简约却无比奢华的黑白纹意大利牛皮沙发上坐着谈笑风生的商务精英,他们喝咖啡的姿式全都那么轻松又高端。

一共有八部客用电梯,精心分类通向不同的楼层段。一个黑西装笔挺、笑容和煦的外国侍者欠着身,用英语问小小需要前往几层,小小稍微迟疑了一下,身后一个女孩就用流利的英语抢先询问邵氏集团滨海总社的前台是否在78层,该搭乘哪部电梯。侍者微笑着回答她先搭乘左边第二部直达52层楼,出门右转穿过中庭转搭另一部电梯前往。

小小咬了咬唇,感到没来由的气虚。对话她可以听懂,但也听出了自己同这个世界之间相隔多少距离。不自量力也许是全宇宙最虚妄最悲伤的努力。但是她不打算逃跑。因为低头看自己,两手空空。就算前方再风急雨骤,转身望背后,也不再有母亲和家庭小屋的遮蔽。原来的世界里,仅剩不多的美好的东西也都已经破碎。比如对爱情的坚贞信仰,比如善良和纯真,比如心底深处平淡安稳生活的小小梦想。毁于命运,毁于青春的盲目和无知。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不起我,但我绝对不能再看不起我自己。

——至少,要拿出冲锋陷阵的胆量和勇气。

——母亲、家庭、爱情、尊严、贞洁……全都不在。因为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才无所畏惧。

小小紧随那个服饰名牌、妆容精致、英语流利的年轻女孩走进电梯去。那女孩踩着十几公分高的小豹纹恨天高,小腿的线条柔美得无懈可击。她一定不可能是挤着地铁来的。

“你也是去邵氏集团应聘文秘工作的?”一起转乘下一部电梯时,女孩挑起眉毛问小小。

“啊,是呀。”小小朝她报以浅浅的微笑,“一起加油。”

“Avoir pitié de son ennemi, c'est être sans pitié pour lui-même.”女孩略歪了歪头,勾起一个嘴角轻巧道。

“对不起,你说什么?”

小小一个字儿都没有听懂。那女孩说的是一句法文谚语——对敌手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噢,我祝你好运,说不定将来会一起工作呢!”女孩神情倨傲地扬起下巴冷笑了一下。

“你先不用去管工作,休养好身体再说。”

路芒双手插在裤袋里,劈着两条笔直的长腿,站在窗台前头也不回地下令道。

护士敲了敲门,走进贵宾特级护理病房来:“VIP2号,病人确定今天更换床位吗?是去普标区对吗?床位很紧张,只有八个人一间的了,共用一间盥洗室……”

静卧在床的小小清了清嗓子,还未来得及回答“是”,路芒已经瞪圆了眼睛转头喝问护士道:“更换床位?!谁敢要求我们更换床位?早和你们院长说过了,一直住到出院……”

“是我要求更换的。”小小轻声却坚定地道,“我不能继续住在这里。”

“为什么?!”路芒惊愕地瞪着她,这是一周来,小小第一次开口对他讲出五个字以上的话,他也很想拿出最和颜悦色的神情来,但结果却还是一如既往的BOSS嘴脸。

“因为太贵了,我负担不起。”小小低着头,仿佛在叹息,但意志决然,“我要换去可以使用医保的普通病房。张护士,麻烦你了,请帮我办理手续。”

神兽路芒轻舒猿臂,就把娇小玲珑的张护士一把推出门外,倒退着滑行到走廊里。路芒仿佛不让小小动弹般,撑开臂膀死死按住她床尾的棉被,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小抿紧了嘴唇,扭头望向窗外:“对不起啊,路总,请原谅,我无聊的倔强。”

八个人一间的普通病房,面积反而比原先的贵宾特级护理病房更狭小,没有大屏幕液晶电视,没有冰箱和加湿器,没有可供访客休憩的沙发和供家属护工使用的陪床位。来摘除子宫肌瘤和巧克力囊肿的中年阿姨、刚做完先天不足胎儿引产手术的少妇、堕胎后来补液的年轻女孩……和她们的老公、父母、男朋友、小姊妹们闹哄哄地挤满了整个房间,倒很有一番生机勃勃的气象。

小小最喜欢同她对床的那个三十一岁的姐姐,陕西人,嫁到了滨海,结婚七年,一直想要孩子却没能生养,曾经流产两次。好不容易又有了,却因腹痛而入院,很可能是异位妊娠,医生连续两天监测她的黄体酮数值、做B超,一旦确诊就要尽快手术。她性格乐天活泼,从不打听别人的私事,绝不会故作关心地问:“小妹妹,来看你的那两个男孩,到底哪一个是你男朋友啊?都很帅的嘛……”只会竹筒倒豆子般爆料自己的故事和心情:“欸欸!朋友,我真的很紧张欸欸。千万不要宫外孕啊!如果切掉一边输卵管,这还叫我怎么活……哦,是叫我婆婆怎么活啊!她全家一定作天作地和我老公闹。欸欸,朋友,我要祈祷了!”

陕西姐姐就跳下小小的床来,站到窗口边,面对飘着雪花的灰色天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你信上帝?还是佛?”等她祷告完,小小问。

“都不是啦。我是在向以前夭折在肚子里的那两个孩子祈祷。朋友,我奶奶说过,没能出生的小孩也都是有灵魂的,而且他们身上还维系了我和我老公的血脉。希望他们能保佑未来的弟妹,让我顺利生一个小孩出来延续他们陈家的香火啦!”

——没能出生的小孩也都是有灵魂的?

小小不自觉地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叶子悬,拜托你帮我做一件事好么……”

小小轻轻询问,斜卧在床尾听音乐的死党抬起眼来,脸上分明写着“义不容辞”四个字,亚麻色发丝下清澈发蓝的眼眸一转,却又闪过一丝犹疑的微光。虽然叶子悬同路芒两人各种不咬弦,连探望时间都必须错开安排,但在一件事情上却达成了共识:绝对不在小小面前提及“段冲”这个王八蛋的其人其事。路芒已经表明心境,叶子悬也是痛恨这个畜牲切齿入骨,自然谁都不想把段冲找回到小小身边。他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小小依然放不下这个混账东西,傻傻地牵挂他,或是苦苦哀求想要讨一个说法。男人最了解男人,一个自动消失了的男人,再去追寻也是毫无意义。好在入院以来,小小一次也没有问起过段冲。当然,前三天她是连一个字都没说过。院方甚至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发生异常,还特地请了专家来替她巡诊……但现在她要拜托的事情,该不会同段冲有关吧?

“……请帮我把这个小盒子埋到楼下的花坛里好吗?”

“盒子里是什么?”

“……我失去了的那个孩子,我想替他立一个小小的坟墓……”

“但是你又没有任何——”叶子悬接过那个小小原本用来放耳机的半岛铁盒,咽住了“骨灰”“遗物”不说,小小来不及阻止他,他已经打开了铁盒,瞪大了眼,“这是什么?”

盒子里并排放着两根竹签,像是两座微型的墓碑,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字。一根竹签上书“无辜可怜的宝贝”,落款是“没能够保护你,祈求得到你原谅的妈妈”。另一根竹签上写着“滕小小(1989年3月12日—2011年2月1日)”。

“为什么要做你自己的纪念签?”叶子悬不动声色地问,伸出手摸了摸小小的额头,“这不吉利。”

小小用非常微弱,却非常清晰的声音说:“因为我要记得,在那一天,旧日的自己已经死了。”

叶子悬关上铁盒,站起身来:“好,我去帮你埋。还会买一株最好看的花过来种在上面。”他逆着光微笑了起来。他微笑的时候,就仿佛有阳光从云层后面金光四射地照耀下来,把所有阴霾都驱散了,“那么,重新开始,好么?丢失了的、消失了的、死去了的,都埋到土里去,通通忘掉。我们重新发芽,枝繁叶茂地生长,最后开花结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相信我,小小,你经历了风雨,一定会看见全世界最美丽的彩虹。”

“对不起,女士,凭你刚才回答的关于邵氏集团出口贸易业务问题,真的很难令人相信你的履历。或许您留德修业的博士成绩不错,但实际工作经验不适合我们国内企业。对不起,浪费了您的时间。下一位!”

临时用来作为应聘面试房间的会议室门推开处,一个脸涨得通红的海归女博士愤愤然地走出来。

等候在走廊里的下一个应聘者镇定一下情绪,昂头挺胸地迈步走进会议室去。

“邵氏的HR也太拽了……竟然这样当面踢掉求职者。别家公司至少还考虑一下别人的自尊心,说看完所有应聘者后考虑一下,然后再搞个秋后问斩什么的。”旁边一个褐色短发女孩冷哼道:“我的学历只有硕士,估计也一样会被当场刷下来。嘿,你呢?”

小小没有回答短发女孩的问题,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冷静坚定地在回应。

——我必须要进邵氏集团。

“你辞职了?不在路芒的嘉羽贸易公司工作了?”沈樱并不是没有感到吃惊,只是她调整情绪飞快,“我当然支持你所有的决定,换个环境,休整一下自己挺好。不过,以我女人的直觉——是不是路芒那家伙做了什么令你反感的事?他们路家的男人总是喜欢窝藏心事,等到你发现时,那些小心眼儿早发育成庞然大物了。你要不然是正中下怀、欣喜若狂,要不然就是备感惊诧、难以消受。”

小小沉默着点了点头。

住院三周,出院后又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在小小的坚决要求下,路芒才勉强同意她来公司上班,一再强调她可以随时请假回家。她原先的工作任务也都早分到了别人手上,每天的工作显得十分清闲。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生了什么病。直到有一天,路芒布置小小下班后,晚上和他一起去约见重要客户。

璞东国锦中心,六星级丽兹卡敦酒店68层的天空吧拥有全滨海视野最辽阔、景色最绚丽的大露台。

四月底的滨海市玫瑰色的天空中,夕阳庄严而优雅地徐徐落下,深蓝色夜幕纵横千里铺展开,城市璀璨多姿的灯光一大片接连一大片地亮起来。遍及璞江两岸,那些白天里污水横流的穷街陋巷此刻全都被淹没在完美的夜之光海中,站在两百多米高的城市之巅,所有现实中的残缺破漏都被覆盖,眼之所见只有如梦如幻的美景。充满魅力,也如同肥皂泡般虚幻。

一直等到七点,客户也没有来。悠扬的钢琴伴奏音中,路芒只是慢慢喝着开胃香槟酒,和小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公司业务方面的琐事。接了个电话回来,突然说客户临时有事改约其他时间了,今晚就他们俩吃饭。小小略感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也好,平时工作那么忙,也难得有时间机会单独请你吃饭。”路芒故作轻松地耸肩笑了笑,“听说这里的炭烤羊排和银鳕鱼都很不错,是米其林三星级主厨在做,龙虾烩饭和巧克力慕司也是出了名的美味,我们试试看好了。服务生,请给我一下餐单,我们要点两份三道菜式的套餐……”

“不要了吧?客户都不来,没必要浪费了吧,路总。”小小闷声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局促不安。

“怎么会浪费?服务生,我们要点五道菜式的套餐。那个,再给我看一下酒水单。我想先要一杯‘第一夫人’。也许我们餐后可以再来杯鸡尾酒,待会儿我想见一下你们的调酒师。”路芒也越发紧张起来了。他一贯的表情都像冰山般冷峻,现在却逼迫自己频频微笑,想必神情古怪,并且思绪混乱,口不择言。

小小低垂着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都不太有胆量抬起脸来看他:“路总……你不太能喝酒的……”

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路芒上一次酩酊大醉时发生了什么事——他横倒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眼神迷离,姿态撩人,顽童般紧紧揪住惊慌失措的小秘书的衣角,撒娇抱怨着“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可以抱抱你吗……”想到这一幕,此刻空气里暧昧尴尬的气氛更浓了。

“小小,能不能别称呼我路总?就叫我路芒可以吗?”

服务生胳膊底下夹着酒水单和餐单,似笑非笑地走开了。远处,乐队开始演奏小提琴奏鸣曲。路芒的话声略微有些颤抖,假如小小抬起脸来,就会从他眼中看到和往日里的“冰封神兽路总”截然不同的神情——青涩又炽热的赤裸情思,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纠结痛苦,深恨自己面对深爱的女孩却举止笨拙的懊恼。

于是大口喝酒,也许醉了会比较有胆量吧。

“小小,我是骗你的。今晚根本没有什么客户要来。”楼顶风那么大,手心里却满满是汗。

“嗯……”看出来了。

“你记得我对你说过我想娶你的话吗?”核心思想一旦暴露,就感觉轻松多了,随后的话语潮水般滔滔涌来,“我想娶你,想要一辈子都好好照顾你。我知道我们还没有交往过,但我绝不是那种抱着‘交往看看’‘不合适再换’的男人。我认定了你,小小。从很早以前开始,就认定你是我想要的那个女孩。唯一的那个女孩,没有之一,没有其他。从……之后,我一直忍耐着等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我知道你内心有伤痛需要时间去愈合,但我等了三个月,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无论你答不答应,准备好了没有,至少我要让你明白我的心意有多么坚决——滕小小,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路芒起身为小小斟酒,只听见“叮咚”一声,一颗小小星辰坠落到小小的香槟酒杯里。远处观望着的领班暗暗做了个“OK”的手势,脸上绽放真诚祝福的笑。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人在这里求婚,他对路芒起誓保证说,全滨海第一的美景、美酒、美食……保佑每一个求婚者最终都抱得美人归,这是一个有魔力的爱之露台。假如女孩不答应,他就会把整本餐单吃下去。

小小惊愕地看着酒杯底那枚镶嵌着闪亮钻石的戒指。

戒指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路芒看小小被惊呆了不能动弹的样子,就伸手拿过酒杯来,一口饮尽了香槟,把串在项链上的钻戒倒在白色餐巾上,轻轻擦干。然后站起身走到小小座位旁,向她展开项链。戒指上的钻石颗粒饱满硕大,在香槟酒瓶里放置钻戒时,领班和侍者们就曾偷偷猜测到底是1克拉还是1.5克拉,简洁大方的长方形切割很符合高大冷峻的求婚者路先生的审美眼光。现在远远望去,被钻石星辰般璀璨的光芒映照着,那个女孩子平淡无奇的脸似乎也显得别有一番光辉了。只是她似乎并没有像其他的女孩一样立刻欢笑起来,大叫“我的天”,或是捂住嘴浑身战栗流下眼泪,也没有激动得晕厥。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森林里行走的小红帽猛然看见一头熊朝她跑来的样子——吓坏了。

“小小,我并不要求你现在就接受我的请求,所以我用项链把钻戒串成坠子。我不要求你现在就把戒指戴到手上,但我可以为你把项链戴上吗?我只要你戴着这条钻戒项链,记得我给你的婚姻誓约,当哪一天你愿意了,再让我替你戴到无名指上——在所有人的面前。让世界见证,我对你的爱。”

小小唰地站起身来,碰翻了餐具,刀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眼前的老板……不,路芒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他眼眸里燃烧着某种火焰,滚烫浓烈,令人不敢直视。他的确是爱她的,不是吗?自己早就知道了,早就感受到他的这份心意了。但那个时候,自己深爱着放浪不羁、脱缰野马一般的段冲……四个月前的元旦之夜,段冲在倒计时钟声的轰鸣中,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中央向自己求婚的记忆如同匕首的锋刃一般斜刺进心脏。

“不!”小小低声喊道,“路总……哦,路芒,请不要这样好吗?”

路芒紧皱了下眉头,露出痛苦不解的神色。虽然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但此刻小小直截了当的反应还是严重地打击到他的情绪,令他一时挫败到不知所措。路芒僵立在原地,小小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无法作更多解释,只有朝他深深鞠躬道歉,随后慌慌张张地转身,朝露台落地玻璃门飞奔而去。在领班、侍者、乐队和其他客人的众目睽睽下闪身进了电梯,就此落荒而逃了。

路芒还像个傻小孩一样呆呆站在二百多米高空的爱之露台,手里举着那条串了钻戒的项链。

“……这下你得吃掉整本餐单了……”侍者小声对领班说,“要不要我替你倒杯酒?香槟还是红酒?”

“你就这样逃走了?!”沈樱瞪圆了一对杏核眼,“你居然就这样逃走了?!你可真够丢我的脸的!”

“……”小小惨淡一笑,“我没有当场从楼顶上跳下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对路芒没有一点点喜欢之情吗?你真是个笨蛋!瞎了眼去喜欢段……王八蛋,却不知道真心实意默默爱护你的人就守候在身边。你什么都不知道,当初你弟弟滕多多刺伤了人差点被抓起来判刑,全是路芒那家伙在暗地里替你走动疏通。一个男人不是爱一个女孩到了发疯的地步,会这样做吗?!路芒不是爱你入骨如痴,他会在你为段……王八蛋怀了……经历那件事后,还毫不犹豫毫不退缩地维护你,甚至向你求婚吗!你是笨蛋,没什么可说的。我简直快要被你给气死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家店了。任何一个智商比萝卜略高的女孩都会答应他的求婚的。无论你眼下爱不爱他,他都是你值得去交付终身的男人!”

小小凄然微笑,用很小但很清晰的声音说:“……沈樱,我知道。但我觉得自己脏了。我配不上他……”

“爱情没有脏不脏,配不配得上的。爱情里谁都会犯错,但要懂得什么时候不再让自己错。”沈樱盯视着眼圈泛红的小小,疑惑道,“我只想知道,你喜欢他吗?曾经为那个貌似冷冰冰的傻瓜动过心吗?”

是的,路芒就像一座万年冰川,但假如有秘道,你就会看到他内心里燃烧着一团烈焰。此情不渝,从不更改颜色的烈焰。不为人知地顽强燃烧,绽放着孤傲又凄凉的光芒。你没有朝火焰里投入薪柴,而是吹冷风、降雨雪。那团烈焰经得起消减吗?它最终会惨淡地熄灭吗?还是会被彻底封冻成透明的形状,变成一堵坚硬的墙,一道赤练般的伤口,永远地横亘在冰川的内核深处?

“我无法面对他,所以我只能辞职。”小小怯生生地说,做好了要给沈樱痛骂的准备。

沈樱抓过手包,森然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再听下去,我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抽你一巴掌好让你清醒。”

小小拉住沈樱的手腕:“借我一些衣服和包,可以吗?”

“你想干吗?”

“我想应聘一家大公司。我想重新开始,整理重建。我想有一天能成为,一个能够配得上他的人。”

沈樱翻着白眼看了看小小:“像路芒那样的男人,难道不更需要一个完全没有事业心,一心以家庭为重的传统妻子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充满职场斗志了?你以为假如自己成了中粮、中化、绿地集团里的第一女秘书,就算你成了李嘉诚、巴菲特、扎克伯格的女秘书,你的人格水准线就上升了?就配得起路芒了?他到底是有多高尚啊。嘁——什么诡异的念头!”

“但我不能什么都没有!”小小突然起身嘶哑着声音低喊道,“我不能这样两手空空,就像一个等待别人施舍的乞讨者一样生存下去。生存也好,爱也好,都需要能力。我希望自己可以具备有资格说‘我答应’,也有资格说‘我拒绝’的那种能力和底气!我一直被人生的大浪冲来冲去,潮起潮落从来身不由己。可现在我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沈樱,你明白吗……”

沈樱迷惑不解地凝视着小小,看她仿佛一只愤怒的小鸟一样膨胀开全身的羽毛。母亲患癌跳楼自杀、段冲人间蒸发、未婚先孕又宫外孕流产的确像是一条人生分水岭,隔开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小小。但值得欣慰的是,她没有就此甘于沉沦、意志涣散,反而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和魄力来,哪怕说是神经质欣快症也行。总之,种种迹象表明,她是试图让自己变得好起来。

“好,我的全部行头你随时调用,我做你的坚强后盾。你用力去抓住你想要的工作、男人,成为一个匹配得上他的人吧!”

“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结束。很抱歉各位,你们没有一个能匹配得上邵氏所需文秘的标准要求。”面试官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人,挂着着“人事经理”的胸牌,剪着时尚女魔头那样神气活现的波波头,脖子里扎着一条价格不菲的丝巾,映衬着脸上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容。

“哼……早料到了,邵氏集团的门槛简直比喜马拉雅山还高,以后来邵氏应聘,应该先回老家看看祖坟上冒没冒青烟!”褐色短发女孩冷笑了一声,这也是个铁齿铜牙犀利不饶人的角色。她扭头问小小:“姐们儿,去不去喝酒?冲冲霉气。”

小小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话,她还坐在椅子上没动,右手牢牢握着椅子扶手,像是不愿意松开的样子,紧抿的唇角也露出一种冥思苦想奋力挣扎的痕迹。

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西装男子迈着轻快跳跃的步子飞快穿过走廊,走到波波头女士身前,边扫视着七八个正在收拾个人资料的应聘者边微笑道:“伊伦姐,听说今天面试新秘书呀?”

他虽然穿着成套的高级定制西装和白衬衫,风格样式却是潮流范儿,脚上也很反常规地穿着双白色平板球鞋。面容虽然不及叶子悬那样俊美到流光溢彩的明星相,但也清秀爽朗。尤其是笑必露齿,牙齿洁白整齐到可以去接拍牙膏广告,嘴角单侧还有个小酒窝,让人联想到阳光下碧绿的薄荷叶。看年纪,约莫二十四五岁。

波波头显然挺喜欢这个青年男子,笑意至少升高到17摄氏度,居然开玩笑道:“你是听说今天面试女秘书吧?来晚了,面试都结束了,没特别出色的。什么时候你自己挑女朋友也这么积极起兴就好了。”

“嗯嗯,我有个合理化建议啊,伊伦姐,以后挑女职员呢,也让我们男同胞多参与参与嘛,决定男求职者生死呢,就全权交付给姐姐们,这样工作多开心!多谢伊伦姐当初挑了我,眼光要多好有多好!”

“你现在是总裁工作部秘书长,老板跟前的得意宠臣家将,我们可都老咯,边疆小吏。不过这么多踩着我们小吏肩膀进去的才俊里边,你还算是有良心的一个。”

“改日吃饭噢。伊伦姐,我们部长也是有事要拜托,一想到伊伦姐,觉得打电话不礼貌,特地跑来商量:我们总裁工作部门口的接待前台今天递交辞呈了,要请人资部帮忙物色个新前台……”

波波头眼神一转,立刻扬声喊住那些正打算离开的应聘者:“各位,有没有人愿意应聘前台接待员的?”

所有人都扭过头,眼中迸射出受到羞辱、几近愤怒的目光。

褐色短发女孩更是当即还以颜色:“经理,您觉得以我硕士的学历,匹配得上邵氏集团前台的职位吗?”

“哼。以你刚才面试的成绩,也就勉强吧。”波波头女士也不甘示弱。

“我想应聘!”那个穿着宝姿小洋裙的年轻女孩突然像课堂里的学生一样举起手臂。

褐色短发女孩诧异地瞪着她:“……前台欸欸!妹妹,他们太看不起人了。犯得着这样折辱自己吗?!”

“滕小姐……”波波头女士翻了一下手中的资料,皱眉道,“刚才我就说了,一定是搞错了,本就不该通知您来面试秘书岗位的。就算是邵氏的前台,您的中专学历都太低了。”

小小涨红了脸,却抬起头异常坚定地道:“我已经考取了傅丹成人继续教育学院,九月就开学。”

“伊伦姐,就她吧。”薄荷叶青年朝小小露出亲切友善的微笑,转身面对波波头女士做出合掌祈祷的姿势,耸肩恳求道,“请赐给我一个挑选女孩的机会吧!我觉得她行!”

小小进入邵氏集团,和薄荷叶青年成为同事之后,曾认真问他:“那天,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挑起眉毛狡黠顽皮地笑:“因为我懂得看人面相。你天庭饱满女有方额,不是妻掌夫权就是祖有阴德。眉毛清长若弯弓,鼻挺圆润如悬胆,都主盛年事业有福报。下巴尖尖,注定个人情感多有波折。特别是你这双眼睛吧,明明是一汪桃花潭,但却雾气下沉、黑白分明、意志坚决——我看出你那时心深似海。”

“……心深似海……”

“对。你貌似一杯清澈绿茶,表面淡泊不动声色、柔和顺服,其实却心深似海。我特别喜欢有故事的人,滕小小。我也许不是在帮你,我只想看看你会给我带来一个怎样的故事。”

然而应聘前台成功的那一天,小小怀里紧紧抱着薄片文件夹,夹子里是《邵氏集团就职申请表》,她强抑满心激奋去搭乘电梯时,背后,黑西装白球鞋的青年男子挥着手对她喊:“喂,欢迎加入邵氏!上班第一个月拿了薪水要记得请我喝茶啊。我叫英颜。英雄的英,红颜的颜。”

英雄的英,红颜的颜?多么古怪的名字。这样阳光乐天的性格,对陌生人也充满热诚的态度,虽然有些奇怪,但的确是很容易能讨人喜欢。小小不由牵动嘴角微笑起来,转过头去看了看英颜。

他已经背转身大步离开,却仿佛知道她在悄悄打量他似的,举起右手做着个象征胜利的手势,随着流星般的步伐超帅地划过空气。

“——Fighting吧——地铁女爵!”

小小愣怔在电梯门前。原来他也搭乘了同一部地铁。邵氏集团总裁工作部的秘书长竟然没有驾车,而是选择挤地铁上班?

那么他就是在远远的人丛中,目睹她反抗色狼,笑着叫好、鼓掌声援,并且给她取外号的人吗?

Fighting?他又能知道些什么……谁都不会知道,她是在为了一个怎样的目标而fighting。

如果英颜、路芒、沈樱、叶子悬他们知道了的话,还会为她加油,希望她fighting吗?

小小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自己的笑意,但她的眼睛里却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不为所动的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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