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请求我带你去看海,请求那么久,我终于答应说,好。
沙洲之末,我们驱车接连穿越两座长桥,一路眺望东海烟波浩渺。你喃喃说日光倾泻得如此目空一切,仿佛恒久远,再无黑夜更迭,又仿佛过了今天再无明朝,从此以后便世界末日,万物灭殆。
你心潮起伏,眼眸闪耀,嘴角却依然微微上翘。
我什么也没有说,觉得你只是个故做沧桑的青春期孩子,像块未经雕琢的原石,透明湛亮,闪闪有光。
你并不自知,我却突然明白,这一刻的你,必将在我记忆中印刻,恒久至遥远。
夏日就是这样变幻无常。此前顾盼荡尽川岳,咄嗟间,风雨仿佛巨人手掌般倾倒覆盖。
当我从短暂的瞌睡中睁开眼,发现巴士窗外天地已经一片混沌。车辆依然疾驶在长桥上,如同飞行在海面。意境骇人,天际如墨,豆大的雨滴撞击玻璃发出爆裂般声响。那一望万里的海天一色,气势犹如烈马奔腾,直叫人胸臆间云缭雾绕地悲怆,却又难抑满腔的豪情纵野。
我们坐在颠簸摇晃的大巴士最末一排,空调开得很冷,车厢里乘客寥寥。
你累了,踢掉白球鞋侧卧在座位上,微微蜷曲起膝盖,把头枕靠在我腿上。我怕急刹车会把你甩下座位去,于是用手勾揽住你的肩膀,你海藻样浓密漆黑的长发,那么无节制地、大把大把地流淌过我的指缝。
孩子,你还这么年轻,我却已经老了。
你总是说,要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未知的男人。无关婚姻,无关子嗣,无关携手百年,无关承诺誓约。你只要他点亮你的人生,哪怕,只是短短瞬间的绚烂。
这个男人始终都没有出现。于是你就一直在等待。
我冷静地告诉你,所有抱有这种想法的女孩,拒绝安稳,不要真相,注定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你却说,就想要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地投入一次。就一次。并不因为这个人符合世俗标准的好而爱他,并不因为这个人爱你而爱他。哪怕他并不爱你,你也决定炽热地去爱他。因为他的出现,就像暗夜里洁白耀目的闪电,一瞬间,震撼到你的魂魄。就是想知道,究竟可以爱一个人,抵达怎样的极限。哪怕为此被摧毁也绝不退缩惧怕。你说,女孩的勇敢就是这样,放弃畏惧,一生一次,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我轻蔑而温柔地微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这样的男人,不是神,就是魔鬼,不在天堂,就在地狱,人世间其实并不存在。
于是我带你去看海。肩并肩站在狂暴阴郁的苍穹下,看所有星光坠入大海。
逐个触摸你纤细洁白的指节,轻声告诉你我曾经的信念。
我曾那么确凿地认定,生命之初,所有的女孩都出生在海天交接的微妙一线间。我们都曾经在浩瀚汪洋中徜徉遨游,逆流而上,拔节般蜕变成长。海面以上有大把灿烂阳光、帆船、飞鸟、遥远模糊的岛屿和陆地。海面以下则是深不可测、阳光都无法穿透的黑暗世界。有的女孩浮出海面游向岸,永久居住日光下。有的女孩沦陷于海难,或因无法承受自身灵魂的重量而坠入海底深渊。
最终我们都将被时光巨轮无情碾过,压成薄片般的残旧书页,不再活色生香,不再需要爱和被爱,不再有泪水和欲望。这日复一日的简单生活也终将成为历史画布上凝美隽永的作品。所有的爱欲和思念,将通通被密封入一个黑色罐头,在海难发生后漂浮到洋面上,成为留给幸存者的微薄礼物,希冀着被人打捞。
海洋,就是人鱼之冢,就是埋葬那些为爱而发疯的女孩们的坟墓。
它无比深邃,无比蔚蓝,吞噬所有狂热心魂和满腔情意。
并且没有碑文,不会留下任何有关爱情的印迹。
孩子。
我曾相信人们彼此憎恶方是本性,曾坚信男女间持久温暖的深爱难以实现,确信不爱任何男人的女孩最为坚定强大。曾经,我化身狂蛇,沉沦深海,历经千年却得不到任何垂怜。
千年流逝,暴风雨止息,云层散裂处日光倾泻而下,照耀海面波光粼粼。
你转过脸来朝我微笑,眼中有光,小声道:噢,原来是曾经。那现在又如何?
现在?
我用力闭上眼,然后睁开。
现在的我脚踏实地握紧你的手,同你十指相扣眺望大海,呼吸暴雨后阳光下清新如洗的空气。
现在的我,和你一样,丢弃掉所有陈旧背囊,轻装上阵。
一起微笑着追逐光明的方向,迫不及待地期待——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