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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人都有秘密小药丸

“昨晚去台北纯K飙歌,一直high到凌晨一点才回家,早上差点爬不起来,累死我了。”

“我就窝在家里看韩剧,秋风四起,我爱冬眠!”

每个工作日早上八点半后,寰宇国际金融中心79楼的女士更衣室D区里就挤满了各楼面办公室的前台女孩。她们被要求在八点四十五分前换上统一的制服,八点五十分必须准时出现在各自岗位上。九点正式上班。邵氏集团总前台在78楼,79楼到88楼每层办公楼面又都设立一个分前台,负责接待咨询、准备会议室咖啡茶水、邮递信件、复印资料、临时处理各种杂务的工作。小小每天要坚守的阵地就是88楼总裁工作部外那张浅灰色金属和透明钢化玻璃组合成的大办公桌。

“国际金融事务部的Frank Wang不错,全公司属他头发最浓密。”

“头发浓密?你真有空,他智商虽然高,但情商不高,最容易跟错上司站错队。未来晋升的机会是全国际金融事务部里面最低的。毛发浓密——你怎么不去挑大猩猩金刚的啦?”

“切……不会是你自己看上他了吧?故意放烟幕弹最好叫我们都撒手……”

邵氏集团滨海总部的前台女孩们都有着大专或以上学历,年轻漂亮、聪明能干、本人小资、家庭条件也都小康。她们未必就把那些坐在格子间里如同男人一样奋战的职业女性瞧在眼里。对她们来说,前台的身份只是个伪装,每天的工作只是一种掩护,能以前台的身份轻松打入传说中职员薪水标准最高的邵氏集团,暂时牺牲一下高学历也值得。前台有前台的励志故事,邵氏集团历任高管人员中,有三位娶了前台女孩为妻。不管后来的婚姻是否情比金坚,至少物质上的保障有目共睹。

“人家虽然是我同一届的校友,但额角头生得高,家里背景硬,学校一毕业就一脚踩进对外联络部了,现在就算餐厅电梯里不巧狭路相逢,也只会用鼻孔看我,点头轻得连头发丝都不飘一下。不过呢,我看她加班加到面无人色,才二十五岁就已经熬出白头发,真是惨不忍睹。同一个办公室里的单身男人也没什么兴趣和这样的女人交往吧……”

“姐妹们可得抓紧,我决定一年之内还没拿下中意的男人,就另谋高就。”

“你中意的人是谁?”

“那我怎么可以告诉你们。”

“我来告诉你们——总裁工作部的秘书长英颜。”

D区更衣室里女孩们的笑闹声响成一片。有人高喊着“啊呀,我也超喜欢他的”,有人在疑问“他确实还是单身吗?这么好的男人”,接着就有人冷笑着回应“身高、相貌、学历、智商、情商、年薪、发展前景、性格脾气都堪称精英的男人,到26岁还会是单身吗?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被女孩抢过好几回合了吗?他还总是装出一副单身贵族的样子,我就猜他是个GAY”。

“啊……”众人都傻了眼,有人迟疑道:“真的吗?你有证据吗?”

87楼的前台掐了之前那个爆冷门的女孩一把:“你是最死忠的英颜控,巴不得所有人都以为他是GAY,吓得退避三舍,于是你就有机会可以出手了!”

“滕小小,你在这里有什么喜欢的男人吗?”有人拍了下一直微笑看她们胡闹却很少加入讨论的小小。

“你们确定是要我说实话?”小小皱眉微笑,这些姐姐妹妹其实都挺直白可爱。无论比她年幼还是比她年长的,在她看来都像极了吵闹着想吃水果糖的小女孩。

“那当然啦——快告诉我们。”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其实,我都不怎么喜欢男人。”小小说完,关上更衣橱柜的门朝外走去,“好啦,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啦。”

“啊……”众女孩都瞪大了眼,有人小声推推旁边的人:“她的意思是她喜欢女人吗……”

爆冷门的姑娘冷笑一声:“不挺好嘛,更多选择,更多欢乐啊!”

随着“叮咚”声,电梯门打开,那个男人在众多朝臣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出来。沿途所有的职员和中层都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略低着头,心中怀着千言万语,脸上挂着谦卑迎合的笑容,目光含情脉脉,百转千回得仿佛像是那个男人成群的妻妾。男人今天的心情显然并不是很好,表情严肃径直朝会议室走去。

小小和其他人一样,站立着用目光迎送那个男人威严气魄的侧脸和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虽然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但以她前台的身份,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用正眼瞧过她一眼,更不用说对话了。所以她只能在头脑中描摹出他的侧脸和背影。男人当然比照片上苍老得多,气势神情也完全不同,经历和时光雕刻出了青年时期所不具有的面容——就像是两个人……他们果真会是同一个人吗?

今天是礼拜一,每个月双周的礼拜一上午十点都要召开总裁办公例会,也就是前台姑娘们私底下称作的“早朝”。在那间大到可以用来开演唱会的会议厅里,男人会像皇帝一样面北朝南端坐在他高靠背的宝座里,王侯将相副总高管们分坐在长桌东西两侧,视力稍微差一点的话,坐在桌子最南端绝对看不清最北头的人的脸。每个人面前都有话筒,当然他们只有在皇帝同意时才可以发表言论,汇报各自主管负责的工作情况。部长级别的中层管理人员是没有资格参加“早朝”的。他们只有等候在“金銮殿”外,等候总裁工作部部长听取皇帝诏曰后传话宣见。前台女孩们都不喜欢那个在皇帝跟前点头哈腰、在下属面前耀武扬威的工作部部长廖长图,私底下喊他“廖公公”。

“廖公公”蹑手蹑脚地从会议厅里带上门出来,不疾不徐地走到等候在咖啡吧里的财务部部长身边传旨道:“李部长,张副总正在汇报总部资产清理计划,待会儿就可能需要你进去详细解释进程安排,请做好准备啊。”会议继续召开了20分钟,“廖公公”再度闪身出来,这次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碎步小跑到前台小小跟前,敲敲桌板大声道:“你,现在赶紧去找到英颜!总裁突然说要他拿什么10月27日会议纪要,我打电话给他也没人接听,总裁悄悄和我说的,看他脸色十分紧急,快!你马上去给我找到英颜,快去!”

“廖公公”焦急到额角的青筋也都爆起来了,总裁工作部部长这份活其实也并不好干,哪怕是鸡零狗碎,凡是关系到老板的就没有一件是小事,桩桩都是火烧眉毛的头等大事。小小答应了一声,抓起手机和员工通讯录就往秘书处奔跑而去。

冲进秘书处办公室,两名女秘书正悠闲地在喝咖啡聊八卦,每次皇帝早朝时部长都要去侍立伺候,两名男秘书去做笔录纪要,所有大佬也都在朝上恭坐,这三个小时正是没人来差遣她们的空闲时段。小小张望了一眼,急切问:“Merry Qiu小姐,Lina Wang小姐,你们秘书长呢?”

“不知道呀,走开了,手机也没带,刚才他桌上电话和手机狂响。”Lina朝英颜的办公桌努了努嘴,“可能去洗手间了。”随后转身两人吃吃笑着继续聊公司内部绯闻,不再搭理小前台。

小小放弃求助,扭头朝盥洗室的方向奔去。宽阔的走道里静悄悄的,四下无人,堵着男厕所门找人,小小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未免太荒谬,但眼下尽快找到英颜的重要性压倒了一切,于是硬起胃里的肌肉敲门小声喊:“英秘书长!你在里面吗?”

“谁?滕小小?疯啦?我在洗手间你都要追踪啊!”英颜用悲愤的声音回喊道,一听就知道他在耍宝。

“你能出来和我说话吗?”小小笑了笑,同英颜对话就明显没有生分感,从不担心他会不理不睬,他从来不会像其他正式职员那样眼高于顶,对前台小妹视若无物。

“不能。等我五分钟。”里面慢条斯理地回应。看起来人家的确不方便。

“廖部长让我找你,总裁要你立刻把什么10月27日会议纪要拿去给他,挺着急的。通知到你,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先走了。”

“等等等等!”英颜一迭声高喊,“你给我进来!”

小小做梦都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邀请,犹豫了一秒钟,应手推门进入,吓了一跳,只见英颜正裸着上半身站在盥洗台前,试着用水清洗白衬衫上的一大摊棕色污渍:“保洁阿姨撞到我,咖啡打翻了,我不能这样进会议厅。你去帮我送纪要给总裁。赶紧!”

让她去给总裁送会议纪要?小小的心怦然一动:“纪要在哪?你桌上?”别看平时英颜穿着西装衬衫挺瘦的,其实身材很健美,全拜他坚持不懈的健身锻炼所赐,胸肌腹肌轮廓十分清晰。如果换成其他前台女孩,一定会魂不守舍。但小小只觉得突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感觉,直视着英颜的眼睛问要点问题。

英颜的表情也紧急严肃,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形塑料小盒:“10月27日的会议纪要是暗号,总裁心脏不好,他的护心丸刚好吃完了,这是备用的,你马上给他送去。但记住,拿一沓其他资料做掩护,偷偷塞给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小小接过那个乳白色小盒,疑惑地看了看英颜:“他心脏不好?”

“对啊!快去!别傻站着。记住,千万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不想让那些人知道他的身体状况。”

“那些人?”小小边疑问边转身拔腿就跑。刚冲出门,就有财务部一名高度近视的眼镜男职员快步走来,差点同小小撞了个满怀,十分惊愕困惑。等他抬头定睛再三确定标志铭牌,推开男厕的门,扑入眼帘的又是半裸的英颜。

“刚才有个女孩从男厕里出去?”眼镜男职员惊疑不定地问英颜。

“没有啊!我在洗衬衫,一直在,没看到什么女孩啊。”英颜想也不想立马肃然否定掉,随后添加了一点惊恐神秘的表情,“哇,不会是你的幻觉吧!”

小小左手心里紧捏着药盒,右手拿着一沓文件资料举步朝会议厅的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柔软无力,虚幻如梦。那个男人有心脏病,而紧急救治他的护心药丸此时就掌控在她手心里。药盒仿佛有千斤重,也像一颗燃烧着的火种般滚烫,几乎要把她的掌心灼伤洞穿。小小深呼吸一口气,疾步走到会议厅门口推开了厚重的深棕色橡木雕花门。

“怎么是你?英颜呢?”看见手捧资料进来的是小小,“廖公公”皱眉迎上,“把会议纪要给我吧。”

“对不起,部长,英秘书长正好有事不方便过来,他让我直接拿给总裁,因为有些标注需要特别说明一下。可以吗?”小小低垂眼帘,捏紧了药盒和资料,柔声却坚决地道,“我不说话,也不打扰会议,只要把几处标注指明给总裁看就行了。”

“廖公公”用充满狐疑的眼神瞅了瞅小小,不得不让步了:“哼,那你去吧。送好资料马上出去。”

踩着会议厅内厚厚的新西兰羊绒地毯,沿着大厅墙壁,小小像一只猫咪般轻捷无声地迈步走向宝座中央的那个男人。他正和他的群臣们一起认真聆听财务部长毫无感情色彩地播报着一连串的数字,每个人面前的超薄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总部资产清理计划的PPT报告,脸上映照着同样斑斓变幻的荧光。虽然报告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但小小知道,发生在这个会议厅里的任何一个细微决策都将直接影响到邵氏集团的发展走向。这里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商业帝国金字塔的顶端。小小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怀揣着和这个帝国中所有臣民截然不同的目的,悄无声息地走近他们的君王,但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异样。

是献媚还是行刺,目前一切尚无定论。

那个男人紧皱着眉头,右手握着拳头贴近自己心口,朝臣们大概会以为他是在为公司要务仔细斟酌吧。终于有机会从几近正面的角度长久注视他微微俯下的脸,历经沧桑依然英俊,并且充满了威严感的五官。据说他以前还是个诗人。怎么可能呢?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感性的痕迹。是漫长的二十三年时光埋葬掉了他诗人一样的敏锐细腻、清高愤怒和温柔感性,还是他骨子里本就是一个只看得到利益交换的奸险枭雄,一个为了攀上权力高峰而不择一切手段、不惜牺牲一切代价的谋位者?

小小走到他身边,轻轻递上假的会议纪要,同时悄悄把药盒推送到文件薄片夹上。

同一个瞬间,男人似乎是想抬手去拿茶杯,却突然因心脏不适而手颤了一下,打翻了文件薄片夹,那个塑料小药盒也连带着一起掉落在地,随后骨碌碌滚进了长长的桌子底下。男人略带讶异地看了看身边微微躬身的前台女孩,这是小小进入邵氏集团以来,男人首次抬眼看她。

“对不起,谭总裁,让我来捡。”小小躲开他炯炯的目光,轻声说,飞快蹲下身捡起了文件夹,随后搜寻药盒,却哪里都看不见,一定是滚到了桌底深处。别无他法,小小干脆低头钻进了会议桌底,一路爬行一路查找药盒,暗暗祈祷它千万不要滚到某个副总高管的脚边,被他人抢先捡起。

财务部部长停止了汇报,所有与会者也都好奇地想搞清楚这个小前台到底在干吗。总裁工作部部长急了,但他不能荒唐到也钻到桌子底下去把不成体统的新来小前台给拽出来,只能在外面紧追着小小低声呵斥:“你到底在干什么?快给我出来!”

终于看见白色塑料小盒了,静静躺在前方桌底中央,桌子两侧的人就算俯身都看不清更够不到的安全地带。小小松了口气,一把把药盒攥进手心,随后再返身一路爬回到总裁宝座前方,钻出桌子站了起来。在钻出来的那个刹那,她已经把药盒神不知鬼不觉地交到了男人手中,感觉他的掌心很凉,指尖也微微震颤,也许是心脏越发不舒服了?

——记住,千万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不想让那些人知道他的身体状况。

小小站直了身子,发现会议厅里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地瞪视着自己。这一刻,自己竟然成了男人秘密的守护者。有些矛盾和复杂的心情。这个男人号令群雄,但他却并不信任他们,他只会把确保心脏健康的小药丸交付给秘书长英颜,此刻,又再多加上一个自己。是守护他的秘密,还是出卖他?

小小举起右手,食指和拇指间拈着一枚刚才从制服上偷偷拉下的纽扣,天真无辜地笑道:“不好意思,刚才我的纽扣掉了,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男人扬起脸,从浓眉下深深地注视了她一眼。也许有几分因为英颜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陌生无知的小前台而产生的恼怒,但也有几分对她急智的赞许。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假如换作是英颜来送药的话,碰巧也被总裁打翻了文件夹,秘书长无论如何也要自重身份,怎么能像小前台一样钻进桌下去捡药呢。

两人眼神短暂一秒钟的交汇间,一个微妙的默契就此达成。

——也许终有一天,秘密会大白于天下,但不会是今天、不会是此刻。

“干得不错啊,我都听说了。这里讲话不方便,晚上我请你吃饭,地铁女爵,赏光吗?”

小小正在收拾东西,猛然抬头看见英颜摆出一个沿街搭讪女孩的姿势,倾斜着身躯抱臂站在她的咨询台前。“别再喊我地铁女爵。你的衬衫晾干了?”小小甩了一眼看他的衣襟。

“拿烘手机烘干的。嘿,走起了呗,我知道你就是一邵氏前台妞的外观、魔鬼悍将的标配、饥渴小吃货的内胆,其实,牙签帮女帮主才是你的真实身份!”

“你才前台妞、你才魔鬼、你才饥渴、你才牙签——”

“关键词找得真好,绝对反射出你的内心。走起,吃货!”

英颜绝对是邵氏集团中的一朵奇葩。别人都严苛遵守着无形但强硬的等级制度,众目睽睽之下,高层、中层、职员都只和与自己同阶的人吃午餐喝咖啡聊天,这就是所谓的工作交际圈。英颜虽身为精英小管理层却时常跨界出台。总裁在豪华官邸宴请巨商政要会指定英颜随行,他能西装笔挺巧笑嫣然地和上流社会杯盏交错。有时加班到深夜,英颜也会和司机保安坐一排狼吞虎咽地吃盒饭。总之,他是个百变金刚,如果不是待在邵氏集团,而是黑社会或者政坛,估计也能一样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清水轩日式料理藏身在小巷深处,迷你庭院里有锦鲤池,还种着棵樱花树,英颜说,四月份樱花盛放时,满枝丫粉红粉白的花朵会美到叫人惊诧。走上台阁,推开木质移门,目之所及处处充满异国情调。寿司师都是地道日本人,只会说一点点中文,点单的时候需要直接给他看餐单上的图片,他们不言语,只微笑着颔首。修长洁净的手指灵巧动作,切鱼肉、剥虾壳、铺海苔、团米饭……犹如桌面上无声的华尔兹。

“总裁没有责怪你吗?他心脏不好这么高度机密的事情,连副总和部长们都不知道的秘密,只拜托你做他的紧急救护人,你却这么轻易地把这使命交代给了我……”

英颜盘腿正襟而坐,右手提起清酒瓶,左手轻托瓶身给对面的小小斟酒,他仿佛天生就有这种变色龙的超能力,到任何地方,肢体语言都会自然而然地适应起环境来:“我看人很准。你是可以托付信任的人。”

“你根本不了解我。”小小不动声色地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进邵氏?”英颜放下酒瓶,突如其来地问,虽然他脸上的笑容很和煦。

“求职呗,需要工作呗,和所有邵氏前台的姑娘们一样呗。”清酒的滋味醇厚甘甜,但隐藏着后劲。

英颜悠然微笑道:“不,你和她们都不一样。那些姑娘完全可以在其他的企业里谋取一份高职位的工作,她们来邵氏,通常只有一个目的——为了找优秀的男人。”料理台后,寿司师正手势轻灵果断地横剖开一块丰腴肥美的金枪鱼肚腩,粉红色的细腻纹理一览无遗。身为男人把女孩的心思行为揣摩得这么仔细清晰,还当面发问,实在太没有绅士风度了,如果换做另一个男人,一定会惹女孩嗔怒,但英颜就有本事把话说得简洁明了、直指人心,同时伴随着醉人笑靥:“但滕小小,你显然和她们不是同一卦啊。”

“那么照你看,我算是哪一卦?”小小学英颜纯熟的手势,微笑着替他斟酒。

“当然是我这一卦——吃货卦。”英颜笑吟吟地大口吃鹅肝寿司,“好好吃哦,赶紧趁热。”

但事实上,英颜脑海里回响的却是偶然间听到的两个前台姑娘偷聊八卦的话语。

“新来的小前台哦,看起来清清淡淡的,骨子里可流淌着一江春水。假如邵氏里有一个男人是她想要找的,那就只有一个人——总裁谭一泓。”女孩吃吃笑着,“你看她对总裁的事情有多上心,每次看总裁的眼神都和看别人的不一样,火热迷离,充满了异常复杂的情愫。欸,越是不自量力,从学历到能力、从外貌到内涵都完全不上档次的女人就越会充满幻想,她还真对上年纪的男人感兴趣啊。”

“嗯嗯,上年纪倒也没什么要紧,关键是人家有太太有女儿。有太太有女儿也没什么要紧,关键是人家太太姓邵,而且她老爸才是邵氏集团的董事长、真正的资产所有人……就算你要脑补YY,拜托也挑一个合适一点的对象好不好啊!”

“哈哟,你这么一说,可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啦!哈哈哈哈……”

当然只是年轻女孩间私下拉帮结派、暗暗排挤与众不同者的玩笑话,就连她们自己都不会信自己的话。无非因为小小虽然才进邵氏两个月,但工作认真负责,表现出色,赢得各部室职员的赞许和表扬,多少令个别同辈女孩感到威胁和嫉恨了吧。但经过几次观察,英颜也确实发现滕小小凝视总裁身影的目光格外凝重深远。经常是总裁走出很远了,进入会议厅了,或是电梯门都已经关闭上了,她的视线还是停留在那个虚妄的点上,久久都收不回来——滚烫、浓烈、凄切、幽怨,还有深藏的愤恨和怒火……那绝对不是一个试图讨好上司的职员的眼神。当然也不是一个女孩凝望所恋慕的男人所应该有的眼神。

“时间不早了,而且还喝了酒,我送你回家。你家地址?”走出巷子口,英颜双手插袋,笑眯眯地问。

“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小小说,但她的腿脚有些飘。

“地铁女爵当然要坐地铁回去啦,但我是地铁男爵啊,我也坐地铁!走起——”

快近十一月的晚风很凉,但吹在酒醉的面庞上却很爽。

英颜一路高歌,完全不顾行人侧目。梧桐树影下,他甚至教小小跳起了踢踏舞,两人像芭蕾舞剧《天鹅湖》里的小天鹅那样并排而行,蹬着石板路跳跃前进。

也可能是清酒的关系,这是今年以来,小小感觉最快乐的一天。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没心没肺的快乐。小小无比感谢青梅竹马的叶子悬、任何时候都会死挺她的闺蜜沈樱,以及对突然求婚的前老板路芒也有着深刻的情感牵绊。他们没有抛弃她,正因为有他们的陪伴和守护,她才能从一连串毁灭性的打击中幸存下来。但真正激发她决心战斗的力量并不来自于温暖的友情和热烈的求爱,而是一种仇恨。

仇恨,永远比爱更有力量。

她不愿意让爱她的、关心她的人知道她内心伤痛不愈,不想让他们醒悟她的生命力源自于仇恨。或者说她无法面对满目疮痍的自己。路芒和叶子悬都是男人,沈樱从来没有失去过肚子里的孩子,无论他们的家庭是否完满,至少同血缘紧密相连的父母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虽则他们那么关切,但却怎么能够理解跌坠入地狱深渊的女孩的心情?怎么会明白她每当想到没有父亲的孩子时所感到的锥心疼痛?那些抛弃了怀孕女孩头也不回就离开的男人们,到底是一种怎样奇怪疯狂的生物?

小小陷入黑暗之中,灵魂的一部分永远沦陷在那里。亲密好友的慰藉固然甜美,却也令她羞愧难当。

而英颜完全不知道她的过往,她也无须向他交代那些沉重惨痛的伤。白纸对白纸,没有枪口或疮药对准灵魂。她可以是任何人,拥有清白的历史,无须接受贞洁道德的审判、聪慧与否的裁决、别人的同情和惋惜。不必解释,不必表现受害者的脆弱或伪装坚强——快乐就是这样简单,哪怕只是一个夜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英颜身上有小小熟悉的某种气场,令人安心舒畅、神清气爽的气场,也许有点像叶子悬吧?但同叶子悬之间的默契是经过十几年的摸爬滚打磨合出来的,年轻执拗的水瓶座死党充满了脱线式的奇思妙想,天真也喜欢较真,和别人在一起时并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的体贴只给极少数的家人和密友。而英颜是经过职场打磨、精熟人情世故的交际能手,八面玲珑、活跃圆滑。追根溯底完全是两类人。照道理说,过于圆滑世故的人难以深交,但英颜却让小小不排斥亲近,总有些微妙的因素在起作用吧。

最近的地铁站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小小和英颜打算转一辆公交车过去。六车道的宽阔马路对面是繁华的商城,很多刚逛完街或吃完晚饭的人分布在沿街打出租。等候在公交站台边,视野所及都是情意绵绵的情侣。突然间,小小听见从纷杂的喧嚣中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沈樱!你能不能慢点儿走?!只要告诉我滕小小现在的住址,以后天塌下来我都不来找你!”

踩着恨天高还健步如飞、乱穿红灯的时髦女孩唰地在马路中央转身,对周遭愤怒的汽车喇叭音置若罔闻,看了紧追不舍的冷峻男孩一眼,异常平静地道:“路芒,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懂你对小小是真爱,但你要给她点儿时间和空间,要知道世界不是围绕着你一个人在运转的。”

前后左右被堵塞了的汽车司机都一起鸣笛大骂:“马路是你们家开的啊?!世界是围绕你转的啊?你奶奶的,快让开——”

路芒拽起沈樱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站到公交车站牌下继续交涉:“当初她非要辞职,我本是不答应的。但看她情绪低落,一见我面就紧张尴尬。我想作为上司的下属的关系,也的确不利于培养感情,于是说好了持续联系、确保见面,随时让我知道她的近况,这才勉强同意了她的辞呈。没想到她竟然换了手机还搬了家!我去过她家两次,她弟弟滕多多读了寄宿学校,她爸爸不是不在家就是醉酒,脾气坏得很,我不管问什么都被他赶出门来。我真的很担心小小的现状,沈樱。当然我真要查她的下落其实也挺简单,但我还不想用那些旁门左道的手段。我希望一切都能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进行——”

“假如,我是说假如,”沈樱冷静打断路芒激动的剖白,“她堂堂正正拒绝你的追求,你打算怎么办?”

路芒愣了愣,随后坚定地道:“我会等。一直等到她愿意接受我的那一天。”

“……”沈樱看着眼前斩钉截铁的路芒,深深叹了口气。她向来习惯了骂人而不是安慰人,就像路芒向来习惯了命令人而不是恳求人一样。路芒对待爱情的态度确实愚笨到无可置评,但久经情场的沈樱知道这份情意和坚持有多么宝贵,多么值得去珍惜。小小到底喜不喜欢路芒目前仍是一个谜。换了沈樱自己的性格,喜不喜欢一个男人是在见面后三分钟内就能决定的。但小小不同。这一点,恐怕叶子悬更有发言权,只有叶子悬知道小小曾偷偷暗恋聂家梵,直到他死后六年都还放不下那份情感,甚至移情到聂家梵的外甥段冲身上。现在段冲这个王八蛋人间蒸发了,小小的情感就如同从云霄直接坠入深渊,别说爱了,能确保精神状态正常就不是易事了,恐怕她现在还缺乏开展一段新感情、信任他人的能力。但沈樱头一遭产生不想讥嘲路芒,还想试图安慰他的念头:“……路芒你放心,她现在状况很好。她也很少同我联络,因为新工作很忙。但她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要修复重建自己,要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真的吗?她说要成为一个配得上我的人?”路芒眼中闪过欣喜的微光,随后又疑惑起来,“我不太明白。男人必须强大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不是吗,那么能力上肯定会有落差。她到底要怎么样才算是配得上我呢?你可不可以告诉她,我会给她时间慢慢接受我,但配得上配不上这种事情就不要考虑了好吗?”

沈樱银铃般大笑起来,抬起手轻拍路芒肩膀:“果然是一脉相承的传统好男人,跟你爸爸真像。”

“哼——”路芒沉下脸闪身躲开。对于父亲路志钧正同沈樱交往这件事,他还是一直感觉如鲠在喉。最近焦急着四处找小小,有时不得不把这茬儿暂时抛之脑后,“好了,我尊重小小的意愿,给她时间去修复重建。但这时间不会很长。在此之前,我努力不去找她、不打扰她。请你帮我带话给小小,告诉她完全不必努力拼杀去成为什么配得上我的人。因为在感情上,我并没有站在她的高处或前方。什么时候她愿意低头或转身,她就会看到,我一直守候在这里等着她。”

路芒和沈樱在公交车站广告牌前挥手告别,各自打车离开。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小小就一直藏身在广告牌后面,隔着二十公分厚的玻璃橱窗,愣怔怔地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英颜也在听,同时观察小小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等路芒和沈樱走后,小小从广告牌后走出来,直勾勾地遥望着两辆出租车远去的尾灯,久久没有说话。英颜低声笑问:“他们说的人就是你没错吧!哇塞——这个男人这么矢志不渝地要找到你、等待你——滕小小,你到底是欠了人家多少钱没还上啊?”

出租车停靠在名叫“盆汤弄”的小街路口,整条街都活像灾难片《末日浩劫》的片场,始建于民国旧社会时期的低矮老城厢房黑咕隆咚地蛰伏成一大片,没有几个窗口亮着灯。街边巷口的路灯大部分都损坏了,只有零星几盏虚弱地闪烁着萤火一样的微光。英颜探出脑袋去看了看距离车轮不到两米的满地碎砖瓦、四周残破的围墙,用手肘撞了撞小小道:“你确定你家在这里?就连贞子住了很多年的那口井都比这里强几百万倍好吗!”

小小捧着脑袋点点头,推开门摇摇晃晃地下车。她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酒劲起来了,之前要去搭乘地铁时,她头痛欲裂,蹲在路边几乎快要吐出来。要不是怕自己会昏倒在路边,小小是决计不想让同事送她回家的。

英颜结了账走下车,伸手帮小小提包:“送佛到西天,我得看着你进家门才放心。喂,如果不是和你同事两个多月,我真会怀疑你是聊斋志异里走出来的女鬼。这里是不是兰若寺啊?你可不要把蚯蚓毛毛虫变成消夜来招待我啊,会不会树精姥姥、黑山老妖什么的就埋伏在哪个阴暗角落等着吸我血啊……”

“你……”小小实在没有气力同他斗嘴。

这一带原本是区政府规划建设的动拆迁地块,但房地产商后继资金不到位,加上不少钉子户坚守阵地,拿出“谈不到心理价位、死了都不搬”的架势,导致动拆迁工作全面停滞。按滨海市政府例行规矩,一旦进入动拆迁模式后,该地块居民的日用水电煤气费用就一概由开发商承担了。所以小小在这里租借了房子,虽然居住环境十分恶劣,但租金也实在便宜。

英颜嘴里咬着电筒状态的手机,双手托在小小胳膊下,几乎是把她一路托举上狭窄的木制楼道。走到转弯角时他差点一脚踩进地板上的一个窟窿里,英颜惊呼出声,手机都砸落到地:“哇靠,窟窿里有两只眼睛在看我!是一只猫头!滕小小,你知道地板下住了只猫吗?!”

小小翻了翻白眼,懒得回答英颜。这里叫外人意想不到的神奇生物多到遍地都是。

“好了,我安全到家了……”掏出钥匙打开门,小小本想请英颜走人,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感觉一阵强烈的反胃感袭来,跌跌撞撞冲进洗手间去,随后从里面传来可怕的呕逆声。

英颜摇摇头耸耸肩,大大方方不请自入地走进屋来,摸索半天找到了墙边悬垂下来的塑料绳拉线开关,点亮了白炽灯管,把小小的LV手提包轻轻放在漆色斑驳脱落的八仙桌上,饶有兴味地四下打量着眼前这只有老滨海电影里才看得见的房屋场景。

房间倒也不算小,可能是原来的住户自行改造过,打通了两套厢房的板壁,扩增了房屋面积。左手靠墙的八仙桌围绕着几张颜色款式各不相同的椅子和板凳,算是餐厅区。狭长延伸过去的客厅中央摆着一张完全看不出造型的布艺沙发,前面放着一个形迹可疑、仿佛是从跳蚤市场捡来的仿古香案当作茶几。沙发后分割出的一小块空间有张最老式的复合纤维板电脑桌和一张转椅,古怪的是转椅上放了块金属板,是家庭工作区吧。区域分配还算合理,东西虽然残旧破烂,但收拾得还算整洁干净。

小小大概是吐过了,还用冷水洗了脸,扶着门框走出来,皱眉看着英颜:“……谢谢你送我回来啊,但我真的很不舒服,没有气力招待你,你早点回家可以吗?”

“你的住所很神奇。这块铁板是干吗用的?”英颜举起转椅上的金属板模仿超级英雄美国队长的姿势。

“不是说质量不好的转椅很容易在旋转时气爆什么的吗?垫块金属板可以防止意外。”

“哇塞!原来是用来保护臀部的。你的住所太神奇了。”英颜啧啧称赞。

“你……拜托你赶紧回家好不……”小小话没说完,猛然又捂住嘴返身冲回洗手间去了。

英颜哈哈一笑,放下金属板,继续抱臂悠闲自得地参观小小的屋子。

连着洗手间兼厨房门的,是一长溜木质落地隔断,下半部分是板壁,上半部分是窗栅,经过改造,可以折叠推开。隔断后就是小小的卧室香闺,也没什么东西,简单一张大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床单,一只枕头一条棉被,叠放得整整齐齐。至于国民枕套被套、以及床边垂地窗帘布上的图案,不提也罢,恐怕是本山大叔的最爱。床尾靠墙是两个简易的防尘布艺拉链衣柜。衣柜边的墙上钉着一排钉子,挂着几件异常扎眼的衣服和手提包,确确实实都是名牌货色。

住在这样苦窑里的女孩,上班时穿戴配用的行头竟然都价值不菲。她到底是有多么热爱奢侈品啊!英颜对自己说了句玩笑话,内心知道这决计不是真相。谁都知道邵氏集团是个狗眼看人低的浮夸地界。每个人都用势利眼衡量别人,同时也被苛刻的势利眼标准衡量比对着。想不被排斥、不被瞧不起,只有不惜代价伪装成精英分子。

全部的房间都在这里了。滕小小没有家人吗?她竟然孤身一人居住在这个废墟般的动拆迁街巷里。对了,之前在公交车站前听到那一对年轻男女的对话来着,那个至死不渝要找到她的男人不是说了吗,她从他公司里辞职出来,换了手机搬了家,离开父亲和弟弟,不知所终。

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庭?她妈妈呢?为什么要费尽心机进入邵氏集团?以招聘秘书当天的情势来看,不要说尚且有前台待聘这个选项,恐怕假如邵氏集团只招聘一名保洁女工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床头柜上摆着一高摞的书,英颜弯下腰看了看书脊上的名字,都是些性格分析、企业管理、投融资、经济法、国际贸易之类专业书籍,这和普通女孩子的阅读兴趣可是大相径庭。但如果是为了在邵氏这样的大集团公司里打拼的话,倒确实是少不得的敲门砖。瞥眼间,看见枕头下露出一个厚实包金的黑色边角,可能是日记本之类的个人私密物件,英颜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良心负担地伸手抽出了笔记本,动作干净利落得像个经过专业训练的特工。随手翻开日记本,扉页里夹着一张照片。

虽然在来之前就已经心存猜疑,但看到这张照片时,英颜还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照片里,一个正当华年的青年男子同一个烫着卷发的年轻女子并排站在一起。背景有湖泊有垂柳,还有露出水面半截的古老石塔,远处隐约是一座造型古朴的石头拱桥,应该是距离滨海不远的杭州西湖。照片微微泛黄,男女衣着发型都至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风格。女子双手拘谨地交握着叠放在身前,略低着头,不知道是为了躲避迎头照耀下的热烈的春阳,还是面对镜头充满了羞涩,但她的眼睛勇敢地望向照相机,流露出内心真实而强烈的意愿。男子魁梧高大,面目英俊,伸出胳膊搭放在女子肩膀上,扬起的浓眉和望出镜头以外的坚决眼神显示出一种桀骜不驯、头角峥嵘的性情。

虽然这是张二十多年前的陈旧老照片,但英颜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男人就是如今邵氏王朝的最高执政者——总裁谭一泓。

他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自然是陌生的,但眉眼轮廓却有似曾相识的痕迹。

洗手间里传来开门的声音。英颜迅速合上日记本,塞回枕头底下,迈步回到客厅。

小小两颊通红,用湿毛巾捂着嘴,眼泪汪汪地皱眉走出来。

英颜咧开嘴,含义不明地朝她笑了笑。

似曾相识的人就在眼前。照片里同谭一泓合影的年轻女子,应该就是小小的母亲。

啊,那么推断起来,小小很有可能就是谭一泓的非婚之女?这就是她拼死想要进入邵氏的唯一原因。

当然,每个人都有深藏不露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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