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牖外落雨沙沙,雨点击打在白石地面上,发出好听的叮咚声。
栖云坐在竹纹小凳上,眼睛定定地望着桌上沸腾的火锅,身旁的雾乐和水北正吞云吐雾,大快朵颐。
她手里的筷子不停往自己盘里夹着肉,可自己却一口都吃不下。
她在想事情。想一些从来不曾想过的事。
晏门地位稳固已经很久了。这些天来,一直都是岁月静好,纵然有顽固派的小打小闹,终究影响不到她的心情。
可如今,一个神秘男子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宁静,竟让她面对自己最爱的火锅都没有食欲。
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如今天下安定,他却要天下大乱。若不是要复仇,那他便是要一统天下。
可识人面相这么多年,栖云敢断定,这个人并无一统天下之能。他品相不如当年的安原肩宽体阔,也并不具守财享福之像,却有着苍鹰般雄健的体态。
栖云总觉得,空桐意表面看起来纯良公害,他背地里却一定有大故事。因为她永远忘不掉他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一幅烟雨水墨画,清幽冷漠,孤独忧伤,是那样深不可测,似要把人整个吞噬掉。可每一笔都遒劲有力,诉说着少年的坚定。
想到这,栖云打了个寒噤。
“大人,你想什么呢?再不动嘴,肉都要被我俩分完啦!”水北笑嘻嘻地咬着蟹棒。
雾乐眼中闪过一丝八卦的光芒,“北北我跟你说啊,前几天大人从山下背上来一个超级超级好看的小哥哥,人家虽然浑身是伤,可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估计这会儿啊,大人正沉迷于男色呢!”
“看来府里伙食是过于好了,把你俩养膘了,嘴竟也养大了?”栖云把筷往桌上一拍。
一想到明天中午的糖醋里脊,两人立马乖乖端坐好。
于是栖云带着笑,慢慢地,端庄地,夹起锅里所有的肉,一把塞进嘴里,满意地嚼起来,还不时瞟一眼端坐的两人。
“空桐的确很好看。”
雾乐和水北闻言,相视一笑。
“甚至比沧烟还要好看几分。”栖云端起一杯酸梅汁,悠悠地看向雾乐。
雾乐顿时拍案而起,面颊绯红,“哪有!我家沧烟明明是大正第一美男子,群众公认的好吗!”
“呦,是谁家丫头在说我好看呐?”一位青衣男子推门而入。
“看来我来的有点晚啊,你们都吃完了。”
“大人。”他对栖云行过礼,背手站在一旁,看着雾乐。
珠玉在侧。
雾乐脸烧得更红了,急忙偏过头,“……不是我。”这沧烟,怎么正说着就来了?
沧烟一笑,清逸眉目舒展,“自然不是你,你就知道吃。”
“我……我可没有,刚才那些肉明明全都被大人吃光了。”雾乐话锋一转,把担子撂给栖云。
“是嘛?那昨儿我从镇上排长队好不容易买来的两块烧饼去哪了?”栖云歪头忽闪忽闪大眼,目光落在雾乐的肚子上。
“我,呜呜呜,北北,他们欺负我……”雾乐无辜地拽拽水北衣袖。
“好了来来我抱抱。”水北无可奈何地笑笑,突然又想起什么,“大人,听说那空桐来者不善?”
栖云目光一沉,点点头。“沧烟,晏门内可有写族人?”
“回禀大人,原本没有。但从去年开始,就有许多写鲤申请加入我们,并且他们成群结队,不像是流民。”沧烟忽然抬头,“难道说……”
“空桐杀了昭和仁,然后嫁祸大正。这件事,沧烟你要注意。
“我想,一定有写鲤想要光复写族,而且不仅仅是光复,甚至还想像当年的昭和安原一样,赶走异己,掌控天下。”
看到栖云的眼色,雾乐和水北识趣地撤去锅盘,悄悄退下。
沧烟瞪大了原本安详的双眼,“怎么可能!六百年来写族没有任何异动,更无任何壮大。世人皆知写族无能,他们并没有颠覆天下的实力啊!”
“唉,那是以前罢了。若一个人真的想要强大,谁也拦不住他。更何况是整个写族。那些写鲤现在身处何处?”
“就在山下镇内。”
“好。你是根正苗红的大正鲤民,截住伪装的逃犯,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记住,一定要留活口。
“你出门后立刻通知青裁,让她把提交申请的写鲤简籍送过来,并且加派人手,时刻盯住他们,防止对我们和百姓不利。”
“遵命。”青衣男子拱手离去。
栖云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漫山碧色青葱,雾雨却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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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退出去后,雾乐洗了碗筷,一溜烟跑回房继续绣给沧烟的香囊去了。水北只好叹了口气,撑起小伞,走到前院去巡逻。一阵阴风刮来,她哆嗦了几下,立马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人已经好久没有给她派任务了。而且就在刚刚,她连她曾经染指过的内部事务也不能旁听。
她有些担忧。她既不像雾乐那样招人喜欢,又没有看上谁每天都能给自己找点事做表达心意消磨时光,更重要的是,她水北只是一名纯鲤。自己在左祭司那里的价值,大概早已没有了吧。
虽然平时左祭司她对自己真的很好,但是这么一想,水北的心还是不禁一凉。
她想着当年栖云把自己从乱葬岗里救起的情景,一步一步,从小路绕回了自己的住处,也就是集贤殿偏殿的一个小木屋。看着烧红的炭火,她困顿的双眼明亮起来。
还好自己机智,走之前算好了时间,在火上放了几块炭,现在刚好回来,屋内也暖和多了。旁人都说她天资并不差。如果自己生来是锦鲤,她水北恐怕也能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吧。
她默默叹息,又在心里训斥自己不能乱想。
刚加好一件衣服,水北匆匆取下伞赶到前院。
就在离前院牌坊不远处,她嗅到了一股久违的铜臭味。
有人在暗处。
她本能地机警起来,手摸佩剑,钻入密林。铜臭味越来越浓,还有腐烂的气息。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方盒子上。
她弯腰轻轻用手打开盒子,一股恶心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竟然是昭和仁的头颅!
“别动。”旁边传来一个男子低沉冷漠的声音。
“你是谁?竟如此大胆藏匿于左祭司府中。莫不是,空桐意?”水北想起雾乐的话,看了过去。
果然。
一柄黑金大伞下,他静静地枕着手躺在那里,闭着眼,一条腿支在岩石上,姿态极尽风流。干净素衣还残留着雨点打湿的痕迹,那完美容颜,却冷若冰霜。他并没有理会她。
这样的人,怕也至少是祭司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吧。
“你的长袍已经湿了。”水北提醒到。这雨天,哪有人躺在草地里睡觉的。
他终于睁开了眼。“过不久,雨就会停。而明天,是个艳阳天。衣服没有湿透,自然会干。”
水北有些想笑,“你又怎么敢断定?”
他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姑娘能否帮我把它埋了?”
水北盯着眼前这个过分好看的人,心想他怎么会这么冷漠。“盒子吗,埋它做什么?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妄图嫁祸左祭司,然后一举揭发给老佛爷,灭我晏门。”
“你也算晏门的人?”他语气嘲讽。
“你!”她水北怎么不算?
可她竟然又不能肯定。
看到她迟疑,空桐狡黠地笑了笑,一双眸子对着她的眼,“若是没有事做,便帮我做事,如何?”
她心陡然一颤。
空桐意刚刚对她笑了!
心中无比激动,却依然开口道,“你这是让我背叛左祭司大人?”随即拔剑出鞘,剑锋直指空桐。
不自量力。空桐心里闪过这样一个词。
不久前,那栖云也曾这么对他。但他从她那凛然剑气和利落的姿势能看得出,若他和她真正交手,怕也不分伯仲。而眼前这个人,却只是做样子吓唬他罢了。
“只要她不背叛你,我当然不会强迫你这么做。选择谁,在于你。”话罢,起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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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藤木后门推开,丝丝爽意钻入衣裙,清凉怡然。栖云撑起一柄红色油纸伞,迈下石阶。她头微微发烫,只想到处转转,顺便消个食。
离开她的云栖阁,不出几十步,便到了偌大的湖心亭。这湖四面都有同路,山顶融化的冰雪从各处汇集于此,绕过中央的红樟小亭,又散开成细流流下山脚。贯穿整座小镇的那条溪就发源于此。
她脚步一轻,蜻蜓点水般跳过黑石,落在亭下,收了伞。偌大的湖,只有她一人。水汽幽幽蒸腾上来,拂过青丝,沾了上去不肯飘走。
栖云大不咧咧可劲儿伸了个懒腰,半靠在栏杆上,闭上眼。
真舒虎。诶,好香?可她好想睡觉。唔,香气越来越浓了。不,这不是水北常做的绿豆糕。这,这是……
她揉揉朦胧的眼睛,却看到漫天樱花雨。好熟悉的感觉。
渐近傍晚,天边现出几道紫色云霞,亦真亦幻。这一刻,她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感觉到一股炽热在靠近自己,她不禁回身后退几步。
“写意……”她呢喃着,记忆仿佛被人抽动。
素衣男子如瀑的黑发倾泻在她身上,那距离使她不得不向后弯下腰。
“你再说一遍,我是谁?”那人在她冰凉的耳畔哈着热气。
她瞳孔逐渐缩小。雷电一下击中她,灵台被硬生生撕扯开,六百年的一分一秒汩汩涌出。
芒城。朝元节。
师父昭和笛许牵着她的手,指着锣鼓喧天的远方,“栖云,你瞧,那些都是纯鲤,都是你要守护的人。”她眨眨懵懂的大眼,问,“为什么他们不自己保护自己啊?”
师父笑着看着她,语气柔和,“因为你是锦鲤,比他们要幸运很多。这是你的使命。
“就像师父武功比你高强,你被贼人骗走了,师父自然要护你回来。”说完,把一盏可爱的鱼灯放到她手里,又慈祥地摸摸她的头。
画面突然模糊。
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叫,刺骨瘆人。循声看去,竟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浑身是血面容狰狞的人。
那分明就是最疼她的师父!
“逃啊!大家都快逃啊!晏门门主走火成魔了!”几个女人破声惊呼。
“师父!师父!呜呜呜我不走,我要见师父!”她伸手去抓,却被人狠狠向后拽出。“你师父早都死了!他成魔自杀了!你快走吧!”
不!我不走!
那几乎是她的父亲啊!
“不要!”
她手脚抽搐胡乱想要挣脱那股力量,却发现自己又静静地坐在了祭台上。
万众瞩目,冠冕堂皇,一袭盛装。她清秀的脸上点着浓妆,散发出不尽傲气,威严更胜前人。
“接门章,振尘弗!”
她从容接过象牙案,长袖一挥,沙尘飞扬。在她手里,晏门,已定。
“拜见门主!”
万丈玉阶下,万民俯首。动作整齐划一,呼声回荡天地间,久久不散。
她竟有些喜欢这种感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妖异的笑。
一阵急促的声音传来,“啪嗒”,栖云灵台瞬间清明,猛地睁开双眼。
“空桐,你怎么还没走!”她欲推开他,却不料一个趔趄,失去重心,整个人向后倒去。“啊!”
没想到腰被人轻轻环住,对方一把将自己拉了过去,将她的头稳稳抵在红木柱上。
这亭子本来是修给她一个人图清净的,这下呆了两个人。
来不及惊慌失措,她头疼欲裂,怔怔望着他。对方不说话,只是紧抿双唇,静静地回望她,眉眼复杂。
她这才近距离看清了空桐的颜。笔直紧锁的浓眉下,眼角刚好开出一个吸引人却又拒人千里之外的角度。山根高挺,鼻梁洁白,双颊干净如玉,一张脸轮廓利落,无论何时都清雅淡然。真好看。她想。
“你刚刚怎么了,发烧了?”空桐放开手。栖云扶了扶松动的发簪,“谢谢你。我不打紧的。”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突发高烧,差点掉到湖里。
“你该谢谢水北才是。”他转身。
栖云这才看到水北正一脸茫然地站在湖边,地上是一堆碎瓷片。是啊,若不是她把自己惊醒,此时自己肯定还陷在噩梦中。
“小……小人失职!水北刚刚路过,不小心打碎了花瓶,打扰了大人办事,还求大人原谅!”
办事?栖云挑了挑眉。“看在你惊醒了我的份上,那你就……等等,什么花瓶?”
“啊,这个,”水北突然语塞,“这是雾乐托我给沧烟捎去的。”随即向栖云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哦。”栖云会意地笑笑。雾乐这小丫头,心里除了吃就是沧烟。“可你打碎了花瓶,怕是要被她强迫做一整天的绿豆糕了吧。”水北闻言,默默垂下头。栖云笑吟吟地摆摆手,水北便收拾好碎渣,跑向了厨房。
一旁的空桐却满意地点点头。
“怎么,你也想吃绿豆糕?”没想到这栖云反应如此敏锐,空桐又摇了摇头。
“别客气嘛,我请你吃!”她施展轻功,身子如燕落在岸边。“走,我们下山去!山下镇上老米家的可比水北做的好吃多了!”
批了这么多天简籍,栖云一直想下山转转。况且要问空桐他留下来的原因他肯定又要岔开话题,不如就借这个机会,把他赶走。
“空桐快来嘛!”她蹦蹦跳跳地招招手。
“哎呀,来嘛!”看他不动,她又换了更嗲的口气,却差点没把自己恶心死。要不是为了赶他下山让他好好说次话,老娘早就把他剁成了肉酱!
经她这肉麻一喊,空桐有些诧异。刚刚在下人面前不是挺厉害么,怎么现在突然成了小女人?今天这人心情居然这么好,好到开始对他撒娇?
空桐又兀自摇摇头笑了笑,快步跟上去。
明明长着同一张脸,怎么性格和朝鹤一点都不一样?
这个人,真的是有点放肆。
真是的,可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