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左祭司大人昭和栖云府里竟养不起一个弱男子?”空桐站起来挑眉背手道。
“呵,你,弱男子?昭和仁那修炼了四千年的老精怪都死在你手里!”一双微怒杏眼睨着眼前卖弱而可怕的男子。
“还有,我不姓昭和。”这话她欲说还休,怕眼前人听了又不知要撺掇什么。她现在是昭和晏晏门三代门主,如果师门毁在她手里,那她这一生便也毁了。
“你怎么做到的?”眼波流光回转,怒气顿时云散。
“当面对决,一刀斩杀。”
“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栖云看了看他的肩、胳臂、腰腹,目光落在男子脖颈上一处刀伤。“差点落下了这里。”说完她又拿起药布作势要敷。
空桐往后一闪,护住全身,倾世容颜充满惊异,“你你你,不会是你帮我包扎的吧!你好可恶的女人!”
“额,是啊。”她挠挠头,“不过我有分寸的。”
男子如劫后重生般舒了口气,却不料栖云猛虎下山之势“啪”一声把药盖在了他脖子上,昂头,还得意地笑了笑。
这个人,真是太放肆了。
从前的她可是不会这么紧咬别人不放。
更何况眼前这人并不是她,朝鹤在他心里早就死了有六百年。
他叹口气,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说:“该放手了吧。”
唇角梨涡笑渐渐消失,眼前人撂了句“无趣”便走开了。
而他,看着她骄傲的背影,兀自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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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到昭和地界无忧潭之前,他还没见过如此清净自然之地。
他的家乡,大滇,满是如海的荒漠。
金黄色铺在地上,烈日灼心,人看过去头脑昏涨,两眼发晕。没有水,没有大片大片的茂林,只有蓝天和骏马,以及穿着红纱,一骑绝尘,英姿勃发恣意驰骋的女人。
他是被迫同父亲写庆元来到这里的。那时他母亲早已不在人世,随行的是他的兄长和无数从战火逃出的写族后裔。
两眼苍凉,身无长物。
皮肤黝黑的父亲咬咬牙,指挥族人猎捕野物,扒下毛皮来储备做衣服。
只有几个有幸学过女红的女人拔下狼毫和鸵鸟毛,把鼠皮和骆驼沙蛇的皮缝起,晾晾干,就可用来御寒。
在他身边服侍的老婆子尢妈和她女儿秋末都是勤劳善良的人儿,总能用一双纯鲤的手做出族内最好、最适穿的衣物。
有时逮到沙狐了,他便能收到尢妈做好的油光顺滑的温暖狐裘大褂。他有时在女人们身边看得认真,自己竟也学会了给自己做衣服。
父亲正光着膀子吼着粗气领人打木桩造帷帐,却看到儿子写意坐在榻上摆弄针线,偶尔生气训斥几句,赶他去帮忙,去烧柴做饭。
而在写意心中,他只想为那远在芒城的少女做一件她最爱的白狐裘曳地披风。可每每想起今后再也见不到她,再看不到她绝世的双眸,他就攥紧拳头,直到针刺破手掌。
白天呢,他更多是读法经诗册,读《六境通史》,学剑术,习武功,练射猎,跟随父亲庆云和彪悍的族内长老一起在荒漠上策马飞奔,互相真刀实剑地比划比划。
每当沙尘飞腾成烟,拂过面庞,他心里就十分痛快,感觉仿佛一只脱缰野马,只想这么鞺鞺鞳鞳地狂奔到天边。
大滇无水,唯有夜色能带来如海般的梦幻神秘。
沙漠之上,星月同辉。
他和哥哥一起叼个草枝,躺在冰凉砂岩上看天,哥哥总是易受凉,咳个不停,尢妈就扶他回去。写意则一个人继续安然地躺着,有时看看晚鹰盘旋不定,有时拔几根枯草吹段小曲。
那一侧染着花青夹着春蓝,淡淡晕去又烟有绛紫和百草霜的天透着微弱缥缈的光,像极了朝鹤艳绝天下的眼瞳,流彩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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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声,琉璃珠串散落在地。
眼前是少女高挑昂然的身姿,血色殷红嫁衣之下,令人窒息的青涩花颜。
这少女一出生便被注定不平凡,有人说她的异瞳是浪漫宇宙的颜色,有人说她一举手,一投足,都如林下清风,自生韵味,也有人说她的品相完美,是万万年来第一锦鲤,肩负着复兴使命,命运也必定多舛。
不知是谁一语成谶,神话中的女子,彼时正怒然傲立于万古祭台,杏目斥光,望向炼狱苍天。四下里全是被震碎的尸体,琉璃珠滚在地上,染了血,光色诡异妖娆。
她周身寂静,徒余阵阵嗡鸣。
蓄势,绝望地起身。
铅华掠去,少女身影摄人心魄,眼角下泣血般锦鲤印记乍现。她一双柔荑带着愤恨,如雷霆一闪,持起鬼罗业火,向天穹冲去。
芒城修罗场。
她本做好了这世上最惊艳的打扮,待他娶她。
然而这却是他见她最后一面。
浓烟里嗅出他熟悉的清荷香,残火猎猎中,祭台上,他只寻到她满地红珊瑚般的血。
鲜血滚烫,散发清荷异香。
霎时间,空中撒下尘雾,点点星光,宣告终结。
左胸下不住地绞痛。
他喷出一口乌黑鲜血,无力地跪下,伤痕累累的双手狠狠抓起地上的灰,弓身,护在心口。写意妖孽般苍白的面庞上,多出两道血泪,流淌不止。
那是她的骨灰。
锦鲤者,灵魂出窍,灰飞烟灭,再无来生。
回忆至此,他闭上眼,身体同砂岩一样冰凉。
不知几宿,荒芜的心在广漠中茫然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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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桐听见熟悉的一声悠长鸣叫,走到檐檩下,望向白日里一枚孤鹰。
“你还造了鹰。”察觉到刚才那人又来到身边,他问。
“生命中该出现的,就让它出现吧。”栖云淡淡说。
可朝鹤她明明可以不死。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让老佛爷这么镇定的?”
在消息已经轰动整个芒城和乐州的这两天,空桐都在祭司府,若非有帮手或有人充当凶手,他又怎能保证无人来打扰?
栖云虽能猜出,空桐意是找个理由帮她一回,然后理所当然地赖在府里找他要的东西,而且有可能这事和她自己也关系匪浅。要不是为了找回记忆,她早就在桥边一脚把他踹飞了,何苦又背他上山?
这其二,空桐很可能是写族当权者甚至是族长。然而她实在想不出空桐会伤害她和晏门的理由,毕竟两家并无恩怨。若说有一点关系,那就是昭和安原灭写族一事,可这要论起来,他空桐倒还要感谢她师尊杀安原报仇。
“我命人假扮成我的样子逃往了钿州,并放出消息,让满境皆知凶手去了大正地界。况且,事发于初晨,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真凶和尸体在哪里。好在,我来时,你这里并无百姓朝拜,也得以让我现出真身,节省内力。
“栖云,你私自废除朝拜制,老佛爷的手,太松了吧。”他说完,信步走向后庭,拾起一朵刚刚飘落的樱花。
“可你阻挡不了上头派人来搜府!”话罢,冬冥剑利落出鞘,搭在男子肩头。
“竟敢骗我,你好大的胆子!”
“都说新来的祭司办事得力年少有为,六百年来深得老佛爷信任,谁知竟在小人空桐面前如此沉不住气。”他笑了笑,修长的两只抵开剑锋,右手一翻,覆在了栖云左耳上。
那动作轻轻的,一朵樱花插进她鬓间,清风送来,淡淡的甜。
女子盛怒渐渐消失,完美清秀的脸在一抹粉红的映衬下,明丽动人。
清脆一响,心弦崩断。
这一片是她六百年前过生辰时师兄师姐们替她种下的樱花林。那天正好是她在世的第一千九百九十九天,无忧潭春风乍起,整个府里都飘散着樱花瓣,芳香沁人。
正是这片林子,使她忘却了师父刚刚过世的悲痛,抬起头,面对自己的责任。
又是春风乍起时。
她从恍惚中清醒,眉眼不自然的动了动,看向空桐。
纵然没有异瞳和繁复妆钿衬托,少了些神圣高洁,眼前少女的脸仍清秀,脱俗。
少年已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人不知所措的模样。
栖云这才意识到,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他调弄了。
她甩甩手收起冬冥剑,回过头道,“你是想挖个坑,等三个月过了,再让我跳进去?
“三个月后搜寻无果,老佛爷自然会想到我左祭司。而这期间,你已有充足的时间去找你要的东西,然后逃之夭夭。”
又一阵暖风吹来,樱花沙沙作响。
“其实,你这姑娘比昭和仁能干得多,留他只会腐败纪律,妨碍你们昭和内部事务。”他踏着满地落花,悠悠地说。
前头一个眼刀子飞来。
空桐感觉到异样,抬头,想了又想,笑着回了句:“小人失言了,该叫,左祭司大人。”
梨涡浅现。
空桐看着她的模样,又暗自摇摇头。
栖云回头,“你不要总岔开我的话。我不管你要什么,你的所作所为,每一项都在干预我昭和内部朝政。而且四族和谐这么多年,你把杀害昭和内廷命官一事嫁祸给大正一族,分明就是想扰乱全境。
“空桐,我留你,是为了防止晏门被顽固派或者其他什么不安好心的贼人逆党栽赃陷害。可如今,每一步,你都有可能伤害到我昭和鲤民。既是这样,我便不留你了,明天你就走吧。”她缓缓转身。
还没走几步,忽然感到身子被人一旋,那男子一双美目直直盯下来,一字一句道:“你难道不想想你自己?第一眼看到我时,你没觉得熟悉?”
一秒安静。
栖云在他清澈的双眸里,似乎看到一幅烟雨水墨画。
她其实想要点头。
的确,见他第一眼,她心口就微微发烫。
那脸庞,那声线,那身影,一步一笑,都促使她体内每个细胞疯狂地嚷嚷着“他来了!他来了!你见过他!”
然而在她清明的灵台里,却没他丝毫印象。
“没有。”她低头沉默。
“你好好想!”他双手紧紧晃着她的肩。
不可能!同样的容颜,只是眼瞳不一样,面皮不一样,身份不一样。
难道她成了另一个人,连记忆都被毁灭了?
她依旧闷不做声。
栖云清晰地感觉到眼前人在不住颤抖,自己的心也在抽痛。
可她还是掐着手指,时刻提醒着自己,你要清醒。
你是为了昭和鲤民。
半晌,空桐放开了手,低头,无声地走开。
“等等!”
栖云不自觉地喊住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停下脚步,回头,墨色目光里满是期待。
“……记得带上昭和仁的尸体,一起走。”
她的语气坚定,不容抗拒。
写意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狠狠捏碎,脚步一顿,随即怆然消失在花林中。
樱花满天。灼灼流华。
一袭锦羽流苏红藕莲裙勾勒出她高挑腰身。境中人,只觉大脑一片混乱。
“大人,需要雾乐赶他走吗?”候在几步外的雾乐来到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