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风浅。暮色渐浓。棉花糖一般的紫红色云霞攀上远处黑山肆意渲染,丝缕牵扯纠缠,丝缕被暗夜疯狂吞噬。一点点繁星跃上枝头。这晚,无月。一抬头,竟能看到星云。
他们就这么在小路上走着。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栖云自清醒过来后就一直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一边盘算着如何在山下悄无声息地把这个人解决掉。她早早就注意到空桐意衣服上的泥点和被树枝刮扯烂的痕迹,推测这个人早已走遍并摸清了整座山,而他刚才所出现的地方,湖心亭,就离存放暗杀任务记录的隐阁不远。他要这个做什么?死者都是昭和人氏,只与他们内部党争有关联,他一个写族外亲掌握这些琐事并没有什么用。那是觊觎老佛爷的心腹昭和仁和她栖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想要取而代之?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但说得通。可能是因为顾忌到高人层出杀手如云的晏门,他才选择去杀昭和仁然后投奔自己门下。等等,若是要投奔她,必然是万般阿谀奉承投她所好,获得她的信任,才能有朝一日被她放心地推举去做右祭司候选人。可看看这几天他的冷漠,哪有投诚之意?甚至如今,她连他到底是否名为写意,是否是写族祭司或者长老都不知道。而新来的那些写鲤,个个有根有据,都是些商贩工匠等等,履历清晰。
她突然想起,自己所批的外族鲤民简籍里,并没出现“空桐意”这个三个字。好啊,没有背景身份不明,是把你赶走的正当理由!
自己当初竟那么傻,被他一句“保你平安”轻松骗过!
不能让自己再这么被动了。一定要找出对方的动机,挖其根源,一击制胜。
既然他目标不在工作,不在官职,那,就在她自己身上。
栖云忽然转身,对上了空桐平静如水的双眸。
那天他们在樱花树下,他温柔地看着她,笑着为她簪上一朵樱花。那时她仿佛被掳了心魄,只觉眼前人风华绝代。
她摇摇头,使自己更清醒,然后用一双平时最常见的冷厉双瞳和板正面孔看向眼前人,内心毫无波澜。
空桐一愣,“你怎么突然这么凶?”这个栖云,翻脸比数钱还快。他又想起总是从容淡定如神祗一般的少女朝鹤,嘴角勾起一抹笑。
现在她看清了。那笑,三分温柔,七分嘲讽。
可怜自己刚刚差点还因为他的笑神魂颠倒!
“你笑什么?”这个人心里明明没半点喜欢自己,却对自己举止亲昵!
“我笑,因为你太可爱了。”空桐说着,嘴角又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栖云心底一颤。那笑,就像和风轻抚过冰面,融化了寒冷。
她看了他半晌,然后偏过头来恢复冷静。刚刚想到哪了?唔,对,眼前人的目标是自己。这般对自己好,是为了拉拢吗?还是,想要害自己。
她突然停下脚步。
真的,他所有举止行踪都指向这点。悄无声息地杀人并嫁祸她是其一,使美男计对她百般撩拨让她放松警惕甚至是喜欢上他是其二,打探祭司府内部情况摸清她底细是其三。空桐意,这个人想推开她,取而代之!
一时间,疑惑、不安、恐惧涌上栖云心头。
“你怎么了?”空桐有些担忧地看着眼前突然弯下腰的人。
“没……没事,我肚子疼。”栖云应付道。她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起码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看穿。
“那我扶你回云栖阁。身子要紧,绿豆糕改天再吃。”
“不!”她意识到喊得有些仓皇,“现在已经好了。我,我还想下山。”说完转身就走。
“……好”
他们所在的这条小径从山上一直通往山下,便于祭司府活动,比前院大牌坊下的那条大路常用,因而来往的鲤民也多。其实府里人过着同山下百姓一样的生活,虽然山上有大厨房,且不止一两个,但都做不出来同镇上一样的美味。除此之外,吃穿用度,家具摆设,均由山下采购。府中鲤民来去自由,不拘谨也不随便,与村民们打成了一片。自由开放,这也是许多鲤民来投奔左祭司栖云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们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市场也更灵活,各族人在这里生活得也更融洽。
已至深夜,镇上夜市却仍热热闹闹地开着。经过几层侍卫把守,迈下小径的最后一级台阶,踮脚一望,便能看到冲天的火光。听到不绝的叫卖声,栖云不由一喜,赶紧扯着空桐的袖子往前冲。
“哎你别急呀!喂喂,啊!”脚踩到一个石头,刚还俊逸无双的男子便摔了个狗吃屎。
他尴尬地抬起头。
“哈哈哈哈哈哈!你,你的脸!哈哈哈!”栖云指着他蹭了泥的鼻头捧腹笑起来。“你就像个台上唱戏的!”她爆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眼前人立马抹掉泥巴,拍拍身上的灰,噘着嘴站起来瞅着她,眼里尽是不满。“奸笑什么,还不是你突然拉着我跑!”
笑容逐渐凝固。
“谁奸笑了,我还不是为了赶紧去排队买绿豆糕吗!对你这么好,还说我,切。”
栖云甩甩手自己走掉了。
“……那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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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水镇,无忧潭三大镇之一,坐落在左祭司府山脚下,尤为繁华亮丽。镇上聚集了全昭和最有价值的商圈和实力出众的杀手培训点,其中少数控制在祭司手里,其余为鲤民所经营。这里吸引着几乎整个天下的鲤民前来定居。就目前批过简籍的来看,村民除御三家外还有来自一百多个氏族的,总数已超千万。按照无忧潭总共七千万鲤民的数量,光这里就占据了半壁江山。
很难想象,连绵高耸入云的山川,竟养育了这么多生灵。
“看样子你是第一次来无忧潭。”栖云站在一个烤肉摊旁咽着口水问他。
“嗯。你要来点吗?”空桐几天没吃饭,肚子早瘪得不像样了。但是这种情况他不是没经历过。当初从芒城逃到大滇,他们可是整整四个月食不饱力不足,有时连一片能吃的树叶都找不到。忍一忍,就能忘记饥饿。
“你请客就来。”她讨笑地说,清晰的弯眉写满期盼。
“我……没钱。”
“那……好吧,我请客,本来也说好我请你吃的。”她信手摸了摸,竟从羽衣下摸出几张大票子,霸气地递出去。“100串羊肉,多放点孜然。”
“好嘞!您先安坐!”摊主热情地招呼。
“来啊,坐吧。”栖云找了张灯光温暖的小桌,把佩剑靠在木椅上,两人便坐下来。
烛影绰绰,地气清扬。
良久,只有烧烤架滋啦滋啦的声音和旁人的言谈欢笑。
“困么。”空桐抬眼问。
“啊?还好,下了山整个人放松多了。”栖云没想到他竟会先开口。“你呢?在山里这几天,你都住哪儿?”
“你这座山,树多,大岩石也多。好在我习惯了睡石头,没落得睡泥坑的下场。”他说得不动声色。
栖云点点头,“那你有进去什么屋子吗?就像云栖阁一样的。”她明知道他有也不会说,却还是想问问。
果然,男子眼睛瞄到右下方又快速转回来,“没有,不过茅厕倒是去过。你怀疑我剽窃机密?”一双烟色双眸又死死将她盯住。
“谅你也不敢。”他空桐怎么不敢,只是做了没用而已。
空桐颔首。做了这么多,栖云不可能一点也没怀疑他。但她一定想不到,他此行的目的主要是要找到六百年前的她。然后毁灭现在的她,复活从前的她。
他的朝鹤,本就不该死。
缓缓看向面前等着吃肉的人,空桐伸出冰凉的手,抚上一张清丽的脸。柔荑画过眉毛,鬓角,杏眼,卧蚕,最终勾起凝脂般的下巴。太熟悉了。只是人魂两异。
“你动我做什么?”少女眼里有一丝慌乱。
“别说话。”然后修长手指落在左眼眼尾处。“这里应该有一个印记的。”宽大手掌盖住少女左半边脸,大拇指轻轻滑了滑,勾勒出一个锦鲤的模样。
“你……”栖云脖子有点酸。
她此刻被迫仰起头,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倾。这个姿势,有点难受。
“100串烤肉!来,慢慢吃啊!”桌上突然多了一大盘肉。
柔荑轻轻一松。栖云以为终于要开吃了,却不料下颌被人生生捏住。“干什么!”她抓住他的胳膊却发现无力扯开他。
“空桐意!你小心我废了你!”
力道终于消失。栖云狠狠挣开,“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做什么!”她气急败坏,“我下巴脖子差点脱臼!哪有你这么对待请吃饭的人的。”
空桐摇摇头,“对不起,我鲁莽了。”,然后坐正,“我只是,看到了一个人。”
“看到了六百年前的你。”
栖云手里的串儿一震。
“你胡说什么呢,快吃!你看这肉每块都三个指甲盖那么大不吃就吃不……”
“听清楚了,是六百年前。”
栖云似不愿在听下去,把手里东西一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