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阙前世时曾对龙有着各种幻想,去故宫游玩时也穿过那种照相用的龙袍,对于这十二生肖里唯一一个人们臆想出的生物,他还是抱有很大的好奇心的,只是当这老龙的龙首摆在他的面前,两个铜铃大的眼珠子带着血泪瞪着他时,还是让他大惊失色,半天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倒是李世民这种久经沙场之人胆色还是强于常人,这龙首上满是鲜血,龙须都缠绕粘连在了一起,且或许是因为死前心中藏有莫大的怨气,其双目圆睁眼皮下还勾着两行血泪,看起来甚是可怖,他却没有半点不适,只是远远的看着龙首两眼,就回头进了偏殿去了。
等进了偏殿,他走到魏征的面前,面色冰冷地看着魏相说道:“魏相真是好手段,梦中亦能斩仙。今日龙首为证,只要魏相在,我大唐再也无惧刀兵之争,任何的战事,只需魏相一梦,轻易就可平定,至此我大唐万世太平真是唾手可得了。”
魏征哪里还不知道皇帝是动了真怒了,便赶紧跪了下来告罪不已。这时韩阙才从惊愕中回复,被太监推了进来,也听到了皇帝斥责魏征的话,这也才知道是魏征砍了那老龙的头,再结合起皇帝之前的行为,自然就彻彻底底地明白了皇帝的意图了。
明显是这老龙是与皇帝有了什么交易的,但是皇帝不好明说,所以就暗暗地要求魏相留下这老龙的命,只是魏相不为所动,梦中就斩了那老龙的头,难怪皇帝现在大为生气了。
其实在韩阙看来,魏征主要是两点做的不对,一个就是皇帝既然已经明确要保下那老龙了,魏相何苦还要杀龙呢,那老龙明显与皇帝达成了什么交易的,他这一砍,不就破坏了领导的计划了吗,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魏相砍龙的手段,梦中杀人啊,这本事叫皇帝如何不惊呢,今日砍的是那老龙的脑袋,明日是不是就可以砍下他皇帝的脑袋了呢?
那魏征自己也明白皇帝所说的意思,俯首跪地向李世民辩解道:“陛下,这不是臣自己的本事,是那天庭的神仙,将臣的魂魄拉过去的,等臣到那是,那老龙已经被天兵伏爪收鳞绑缚于剐龙台上了,故臣只是执刀击之耳,刑毕而归也是被那天兵给送回来的,哪里有陛下所说的神仙本事。”
说完这些后,魏征却停了下来,神情有些犹豫,但细细斟酌了一番又鼓起勇气继续说道:“陛下,臣在处刑之时,那老龙还出声意图蒙骗于臣好求得苟活,说什么陛下与它有过协议能保它不死。可在臣想来,这个老龙,把江河的水品视为一己私利,把天庭的法规视为儿戏。仅仅为与他人对赌,就可随意克扣雨时,弃万民生计于不顾,虽贵为神仙可与那前隋杨广又有何异。而陛下乃是千古难遇的明君,平日里向来是治国严谨,最为讲究规矩,若是见着这等目无王法,胡作非为的小人,向来都是不会等它开口求情,直接就会将其呵离,免得污了尊眼,哪里会有可能与它有过协议,还要保下它的命来。”
这番话说完,李世民一下子还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而一旁听完的韩阙自己也是目瞪口呆,心叹不愧是能当上丞相的人啊,旁人只闻魏相刚正,可刚正之余,这话术怕也是常人所不及的啊。这顶高帽子戴下来,怕就是皇帝有心里再多的气,也是没处撒了。
不过皇帝到底还是皇帝,虽然撒气孔被魏征拿话给堵住了,可是他是皇帝,他心里不舒服了,别人还想讨的好?
只见李世民突然收起阴沉,换上了一幅高兴的龙颜,伸手扶起魏相与他说道:“那是朕错怪魏相了,这样,朕等下拟旨谕传天下,叫叔宝他们把这龙头悬于北门,着世人观仰三日,魏相你也一并去,亲身讲解能显得更为直观,也好让长安的子民了解了解我大唐能臣是如何斩龙的。”
而魏征听完刚想俯身再说些什么,只是皇帝一把把他拦住了,接着说道:“魏相不必担心国事,三日而已,房相想来还能撑得住。而这龙首一事既是我大唐的一番喜事,也是魏相自己挣得的荣誉,旁人可是替不得的。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若无其他事,魏相最好现在回去准备准备,明日早晨就去北城门报道了。”
皇帝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魏相哪里还能再推辞呢,心知这是皇帝在发泄心中的不满,他此番到底还是忤逆了圣意了,所幸皇帝只是罚他守城三日,耽误不了什么。心念及此,魏征也就不再多说,躬身领命走了,殿里到这也就剩得韩阙和皇帝二人了。
韩阙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看着魏征与皇帝之间各种小小的交锋,心中真是各种感叹政客的复杂,哪知不经意间,这魏征就一下退了场,结果只剩他一人直面这大唐天子了。
而皇帝等着魏征出了殿,也就不再遮掩,直接面对着韩阙发起问来了。
“这事你怎么看。”
韩阙想了想,觉得自己之前可能真的有点把皇帝想简单了,这会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了,心里没了决定,人就只好先装个傻子了。
“啊,什么事?”
这皇帝一听到这话就笑了,指着韩阙,手指遥点了几下,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你这崽子,刚刚还敢与我就这皇权聊上几句,怎么现在见了点血,就成了老鼠一下缩回洞里去了,放心,我说的话向来作数,之前说保你,现在就不会想着害你。”
虽然皇帝这么说了,可是韩阙还是不以为然,上一个你开了金口作保的,这会人家的头还在门口放着呢。不过既然皇帝有意要谈,韩阙觉得与他说上一些也不没有什么不可。
随即他在脑子里把想说的话又过了过,觉得没甚问题了,就开口说道:“陛下,这样,我就换个您孙子的身份说话吧,这样至少我的头不会被人砍下来摆在您门口。”
这话一说完,那李世民的眉毛都要气的竖起来了,这伤口别说结疤了,还在流血呢,就被这韩阙一把盐给撒在了上面。
当即起身抬手就要给韩阙的脑袋瓜子来上一巴掌,只是走到跟前,抬起手来后看着韩阙在那动都动不得一下的样子,才想起自家这孙儿现在是个残废,心底一软,巴掌变抚摸,带着老茧的手把他的头狠狠的搓了几下,这才勉强算是泄了愤。
搓完了头,皇帝也就坐回了位子上,想韩阙问到:“听你这话的意思,怕是这件事已经被你猜的七七八八了吧。”
韩阙倒是不准备继续装傻了。
“差不多了吧,除了陛下与那老龙之间有什么交易这个我不知道以外,不过在我猜想来,奇珍异宝定不会陛下的目的,从魏相之前说的,不难推出那老龙掌的是呼风唤雨,所以陛下求得应该无外乎是风调雨顺和灵丹妙药这两条了。”
他这话讲完,李世民着实发觉自己之前确实低看了他,仅需只言片语间就能得出极为接近事实的推论,这不仅仅需要聪慧,更需要对人心有着极高的掌握,在朝中有这能力的人,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且年逾半百之人。此刻自己这六七岁的孙子在自己的面前不可能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轻松的就把自己的目的给猜了个通透,这个天分让李世民都难以自控的有些嫉妒了。
他想到自己幼时读书习武,少时征战天下,而后灭隋建唐,到最后不得已弑兄夺位,到了那时,自己才真正明白人心。可阙儿这孩子,这般年纪就有这份能力了,若是他如同阙儿一样,早早就能识得人心,哪里还需要与自己的亲兄弟刀兵相见呢。
不过这都是马后炮了,皇帝自己也知道,天分只是天分,能力却是能力。这就是他是皇帝的原因。
想通了这些,李世民心中也自然的平和了下来,只是对于韩阙的态度更为柔和了起来。
“却是如你所想,朕求得自然是那风调雨顺,只要救下这老龙,我大唐轻松就可拥有百年的风调雨顺,不好么?”
“好啊,我觉得这听不错的,只是魏相觉得不好而已。”韩阙听了皇帝的话后,顺着说道。
李世民听着感觉韩阙话里有话,所以也没急着回话,静静等着韩阙的下文。
而韩阙顿了顿,做着轻松的表情,看着皇帝轻轻的说了一句。
“魏相只是觉得大唐的吏治清明,比起风调雨顺来的更为重要而已。”
此言一出,一下就惊到了李世民,点醒了被大唐百年风调雨顺的设想迷昏了的头脑,逼着他想起自己上位之初的理想与抱负,还有自己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
想到了这,他再难以在位上久坐,起身在房里来回渡起了步来,想要借此缓解一下自己的愧悔。
等情感再稍稍平复下来后,皇帝则再次看向韩阙,吏治清明这层都能被这孩子想到,足见此子的能力已经比肩朝中的大吏了。
至此,李世民再次追问起他来,只是这次皇帝的口气已经不复那种对待孩子时的那种轻松了
“你这一句话着实点醒了朕,初见那泾河龙王时,朕还暗笑天庭吏治混乱,斩个犯官还得靠我凡人的丞相,没想到朕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你还有没有其他的谏言,朕愿闻其详。”
韩阙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没什么了,魏相的意思就这一个而已,此龙若不斩,我大唐虽有百年的风调雨顺,可那文武百官们也就都学会了这以权谋私之道,长此以往,怕还不到百年,我大唐就会如那溃蚁之堤,烟消云散了。”
“魏相为人刚正,事情又来突然,他也就不好与陛下作多的解释,只能不顾陛下的求情,强行将那龙斩首于此,有这种人当丞相,只能说是陛下的幸事,也是陛下的麻烦事了。”
李世民静静的听韩阙说完了这些,对于他的解释很是信服,心中对于魏相自是再无芥蒂,想起自己刚刚还因愤怒把人给派去守三天的城门,这会理解了过后,倒是有些愧疚起来了。随即找来一旁候旨的太监,准备撤掉对魏征的处罚。
只是这时韩阙却又再次出声了:“陛下,稍等,撤掉处罚这个倒是不必了,君臣伦常是朝政的基础,魏相毕竟是破了陛下的玉言,略施小惩是必要的,陛下若觉得内疚,只需备些赏赐,交给孩儿,明日让孩儿去探视一下魏相,顺便私下交与他即可。”
韩阙的这个操作在李世民看来是个对于博弈极为老道的人才会做的事,就连他这个皇帝,第一时间都没有考虑到这些,加上之前对于皇权的定义,让他彻底的抛弃了偏见,平视起自己这个只有六七岁的孙子来,对于他刚才的提议,他想了想,觉得甚是妥帖,也就安排传话的太监转去整理礼品去了,随后深深得呼吸了几下,似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阙儿,今日你的确是让朕刮目相看,起初朕还觉得是你年少无知,仅凭一片孝心就莽撞的与我来谈论这些,现在看来,是朕小看你了,你的心思缜密,思想超前让朕都有些汗颜。朕刚刚想了一下,决定与你达成一个君子协议,不传圣旨、不留笔墨、不入他耳,可否?”
韩阙笑了笑,点头说道:“陛下,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的,哪里会拒绝于它呢。”
皇帝点了点头,随即挥手屏退了左右,看着韩阙说道:“阙儿,从今日起,朕与你定一个君子协议,你纪王府自此再不会参与到太子之位的争夺之中,但是朕也保证,只要朕还活着,纪王府就永远是纪王府,可否?”
韩阙细细品味了一下后,并不准备应承下来,对于这个协议他一时间也难以说清好坏,尤其是在纪王府这一环上,是很难直接界定一个好坏的界限出来。所以他想了想,直接开口说道:“这个协议有些过于模糊了,实施起来有些困难,我这倒是有个提议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接受,只要陛下能保证我纪王府人员的安危,纪王府产业的事就无需陛下劳心,而陛下只需将我耶耶安排进工部做个差事,之后不升不降,我就能保证我纪王府此生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陛下,您看这样如何。”
李世民听完只是稍稍细想,就笑了起来,又轻轻揉了揉韩阙的头,说道:“你还真的精明,朕要做的事情一大堆,你就只需要一个轻轻一个保证就完了,你觉得合适吗?”
韩阙听皇帝这样说,以为他不同意自己说的,正准备再辩解一下,那成想皇帝又直接开了口:“好了,朕毕竟是你长辈,劳累点也应该,你纪王府直系血亲的命我保了,另外再搭上一个工部尚书,明日晨议后你耶耶直接去工部报道,这样你满意了?”
这个板子一拍,韩阙哪里还敢再讨价还价了,二人就这么定了这个君子协议出来,韩阙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准备告退溜之大吉了。
皇帝这边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对于韩阙是否会遵守这个协议,他并不担心,之前发生的诸多事情,加上今天与自己的奏对,此子的心智已是极为成熟,也很能认清情况,从他开口要的是工部的差事就看得出来,虽是实权部门,却远离政治,若他开口的是其他的五部或两省,皇帝自己都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
所以皇帝这会也算是心情大好,见着孙子想溜,也就懒得再留他了,唤来太监安排车马送他回去,自己则起驾去找长孙皇后去了。
韩阙一路轻轻松松没遇到任何阻拦就回了家,这刚一到家门口就被自家母亲给抱了过去,上下查看有没有受伤起来。
这被人抱起来看来看去,一旁还有银鸾和贾一贾九两兄弟,韩阙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了起来,于是出声安慰起吗母亲来:“娘,没事的,陛下和我聊的还不错,我算是功成身退回来的。”
这番话说的在场其余三人都有些愣,功成身退,功成,意思就是成功咯?
想到这,王妃赶紧把韩阙抱在怀里放好,有些颤抖的问到:“儿子你的意思是,陛下与我们和解了?”
韩阙点了点头说道:“对,其实算不上和解,我们本来就与陛下没有什么矛盾,只是做的事不符合他的计划而已,现在我已经和陛下谈妥了,父亲明日就可以去工部报道出任尚书了”
这个结果也是王妃想象不到的,皇帝居然许给七岁孩童一个工部尚书,单看这个真的就是一个天方夜谭,放心不下的王妃想要继续追问,只是韩阙却抢先开口道:“母亲,细节就无需多问了,成与不成只需等待明日晨议过后朝廷有没有调令出来就可以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吃顿饭,洗澡睡觉罢了。”
韩阙这么说了,王妃明白儿子怕是与皇帝有了些不能说的秘密,一肚子疑问自然也只能作罢,所幸儿子无事,晚上吃顿好的也算是犒劳儿子在外奔波一天的辛苦。
言罢,四人就进得府去,静等明日了。
当夜,皇宫里,李世民躺在长孙皇后的腿上,与她说着白天的事,长孙皇后则时不时的剥几粒葡萄喂给唐皇吃。
吃完了葡萄,也说完了话,李世民从皇后身上起了来,看着桌上的烛火心有所触地感叹道:“观音婢,讲实话,阙儿这孩子真的可惜啊,他如果是承乾的孩子多好,怎么偏偏是慎儿的呢。你知道白日里,听了他所说的那些话,朕当时有多震撼吗?这孩子今年才七岁啊,朕一生识人无数,但是年少时如他这样的,一个都没有。而且就算是现在朝堂之上,此子的心智也足以令诸多大臣汗颜,就连魏相的行为都被他看的透透彻彻,着实让朕惊叹。”
长孙皇后这么多年,可是第一次看见陛下如此盛赞一人,面上感叹的同时,不由得心底深处的一些想法更出了点头来。
看着任在自己面前喋喋不休说着那个阙儿的话的陛下,皇后半天都插不去进话来,只得看着灯油出神,灯影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连带着那额头的焰纹,艳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