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议过后,宫里差人带着礼到纪王府上宣读了皇帝的诏令,着纪王李慎任工部尚书,而原来的工部尚书武士彟则被皇帝安排说是平叛调去荆州当任都督了。
等领完了圣旨,王府上下算是真正的松了一口气,虽只是一个只做事不说话的工部,但其也算是一个纪王重新被皇上所接受的信号。
有了这个信号,纪王府便不再是一个名存却实亡的王府,纪王妃也就无需每日为府里的产业东奔西跑了,这其实也是韩阙找皇帝求个官职的主要原因。
纪王领了旨,便洗漱整理了一番进宫去谢旨了,王妃则留在了府中,她找到了韩阙,将他抱在怀里大大地亲了一口,然后抚摸起他的脸颊,高兴地向他问道:“儿子,没想到你说的都成了真的,你赶紧与娘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韩阙撇了撇嘴,向母亲说道:“娘,看见那太监带来的礼品了吗,那是我答应帮他去安抚魏相要用的,也就借着这份功劳,我顺带地请他给耶耶许个一官半职咯。”
王妃听了没好气地打了韩阙一下额头,这明显搪塞的话她哪里听不出来,安慰魏相需要他这么个黄毛小儿,朝中哪一位大臣不是与魏相相熟且比起他来更为妥当的。只是从这礼物看来,陛下确实是让韩阙代他行事去了,只是她这儿子借此掩饰他与皇帝的交易罢了。
心念及此,王妃也就不再好多问,只是吩咐陈老管家,让他嘱咐厨房烧上几个好菜,在韩阙去拜访魏相时带上,也算是王府的一点敬意。
韩阙听了心里也道是妥当,自家母亲在处理人情世故上,很是会把握细节,让人生不得厌心,也难怪她能在之前日子那么难过的时候撑起王府所有的吃喝开销起来。
不过以后就不需要了,韩阙心里念道,虽说自己与她其实并无母子之实,但是王妃那舐犊情深的模样已经深刻在他心底了,对于这份感情,他就如久旱逢甘霖,深抱在怀中,已经舍不得抛开了。但是偶尔从心底偷溜出来的那鸠占鹊巢的愧疚也是倒逼得他行此上殿之事,韩阙本意并不喜欢,只是情字一物,缠上了便是身不由己,纵使前路荆棘漫步,亦是让人趋之若鹜,甘之如饴。
王妃抱着韩阙坐那又再说了会话后,就安排银鸾与贾一照顾世子,自己则又再与陈管家一同出去了,趁着这圣旨刚发,旁人还没探明虚实的时候,她与老管家可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与儿子嬉闹了一下,解了自己点点疲乏,也就自是不好再在家里偷闲了。
韩阙明白母亲身上担子不小,也懂事不求人陪着他,回头他也需要去找魏征聊聊天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激动,千古人镜的名号很是让人向往的,极致的理想主义者。不过单从昨日那短时的会面看来,这魏征也不是事事都这么讲究原则的,遇变通处亦可变通。这对于韩阙来说倒是个好事,若是一个只讲原则的犟老头子,怎么聊得下去天呢?
庆幸之余,韩阙也在心里琢磨着一会后的会面他到底该与那魏征聊些什么,而银鸾也就着把他推回了房,扶着他躺下小憩一番,等着下人准备妥当后就去城门了。
而在这时的皇宫里,太子李承乾在晨议后直接去往长孙皇后那里问安去了,神色阴沉,步伐匆匆。
进了寝宫,稍一施礼,还没等皇后开口,他就先噼里啪啦的责问起纪王任工部尚书的事起来了。
太子这前前后后极为无礼的举动看得皇后眉眼很是重重地跳了几下,当即就收起了和善的面容,厉声责问太子道:“无礼,乾儿,有你这样向母亲问话吗,你就是这么当太子的?”
那太子已经被皇后如此反问了,却仍旧不知悔改,转而摆出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竟向着长孙皇后哭诉起来了。
“儿子怎么当的太子,母后看不见吗。整日里规规矩矩的,坐在这个位子上连个大气都不敢喘。时不时的还要被那些个狼子野心的弟弟们当块肥肉,左来一口右去一口地啃食,关键儿子还不得做半点抵抗,谁叫儿子是太子,是大哥呢。”
皇后听了太子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心里很是生气的,只是她此刻并不想再与太子过多纠缠于这个话题,他这会正在气头上,二人此刻相争怕是聊不出什么好结果来,反而这件事被陛下知道了,准是太子又没了好果子吃。
所以皇后也就按下了火气,缓声与太子说道:“行了,纪王那孩子都成了那样,他如今还能有什么心思,你就无需多想了,我叫人给你取碗莲子羹来,去去火气,免得出去后叫人看着不美。”
那知那太子却满心都是怨愤,此刻半点理性全无,皇后明显推诿回避的话语却装作听而不闻,依旧在那大声宣泄着不满。
“那纪王什么心思母亲难道不知道吗?怎么的,他那个残废儿子到宫里装模作样的装个可怜,父皇就可以把之前所有的事当做没发生过吗。”
“够了!”
皇后见着太子越说越离谱,话也越说越重,便再难控制心中的火气,于是出声喝止了他的怨语。而后看着自己儿子还尚年轻的面容,持着她自己这时感疲乏的身体哀声说道:“孩子,你怎么现在变得如此怨愤了,你现在是我大唐的太子,在未来更是要成为我大唐的天子,天子是什么人,是天下的主人,更是要保护天下万民的人。可你看看你现在,连对自己的兄弟都没有半点忍让之心,何谈朝中百臣,何谈天下万民呢,你这个样子你父皇与我哪敢把这大唐交给你啊。”
皇后这话已是肺腑之言了,只是无奈太子年少轻狂,此刻又是满心怨愤,这等良言却是只听得那只言片语,徒增怨气而已。
“可我是太子啊,母后你也说了,我以后也会是天子,可你看看纪王那些人,对于我眼里可有半点尊敬,我说的话他们可愿听半字的吗。那些人宁愿对着一泡童子尿下跪,都不愿意追随在我身边,明明我才是太子的啊。”
“住嘴,太子操劳过度以致心神不宁胡言乱语,来人,扶太子回府。”
听到太子在那脑子一热又要把旧事揭开,皇后赶紧叫停,喊来宫女太监准备强行把太子送回去。
只是太子不知是真的失心疯了还是怎的,迟迟犟着不肯走,嘴上还在念叨:“母后,儿子还要说……”
“够了,滚吧”
只是这次,皇后却再没了耐心,挥手让人把太子强行架了出去,而后屏退了左右,一个人无言坐在那望着烛火出神。
对比起此刻正张灯结彩的纪王府,这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母子心中各是百感交集,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宫内皇后在那抚额长叹,而宫外太子此刻则骑着马,疾驰在回府的路上,一路是快马加鞭,沿街的游商走贩远远地看着纵马之人衣着华贵,知道来人不好惹,不情愿也只得一个个的都收起货物缩回扁担,唯恐避之不及被其所伤。
等回到了太子府,太子都不等歇会,径直去了书房,喊来了大管家,就密谋起什么事来。再等二人谈妥后,时辰都已临近巳时了。书房门口,大管家躬身按照太子的意思安排事情去了,而太子此刻却一反前态,悠闲地坐在书房里喝起了茶来,面色阴邪,嘴里则轻声说道:“残废就没用了?既然喜欢装残废,我就帮你装个全套,直接装死不就行了。”说完,便是一阵轻笑,而后唤来贴身丫鬟,让她去安排午膳去了。
而这会的纪王府,纪王与王妃还都没有回来,韩阙自己也有任务,也就不等他们了,自己带着银鸾贾一贾九三人,拿着皇帝给的赏赐,和自家母亲安排好的午膳,就往北城门去了,只是没曾想,往日里极少有人的北城门此刻却是人满为患,沿路都还有人成群结队的在往那赶,而这其中也包括着韩阙在城门口下碰到的武珝和她的丫鬟二人组。
只是这次碰面,二人并没有多么热乎了,韩阙是因为闷,而武珝则是因为父亲的官职被纪王顶替的原因。
这两个孩童就这么在路上大眼瞪小眼的对视起来,只是韩阙身有要务,也就不准备与武珝这么玩闹下去提前告了投降,向武珝赔罪道:“额,关于你耶耶的官职,我只能说对不起了,我也没有想到陛下会直接任命我耶耶为尚书。”
见到韩阙赔了罪,武珝心里小小的窃喜了一把,对于耶耶没了工部尚书她除了起初还有些愤慨外,现在倒是没什么多的情绪了,主要是随着他耶耶的迁官,她的家也就要迁离长安了,这让她这在这长安长大的心里多了很多不舍。
“还好吧,荆州都督比起你耶耶的工部尚书除了品级差不了多少了,主要是我就要走了。”
韩阙乍一听还没怎么明白。
“你要走了?你不是说你要去城门看龙头的吗。”
那武珝听了,望着韩阙的大眼睛霎时都要翻到天上去了,跺了跺脚继续说道:“我要离开长安了,我耶耶当上了这荆州都督,我们全家就都要迁往荆州了,我耶耶与我阿娘明日就出发,等他们到了安定下来的了,就会接我们几个娃娃过去了。”
韩阙听了武珝的解释,除了一句“这样啊”,就再没了言语,二人就这么沉默下来了。
又过了小会,银鸾看天色已差不多了,就向韩阙催促了一番,韩阙这才想起自己还有魏征这档子事在,又看了看武珝,向她说道:“我现在要去找魏相,你愿意一起来吗?”
武珝却还是有些沉浸在离别的气氛里,被韩阙这么一问,她也就糊里糊涂的点了个头,随着他一起上了北城门,到了魏相的面前去了。
那韩阙就这么拐着武家丫头去见了魏征,在城门楼子上,魏相这会倒是放松了下来,没了政务,挽风品茗好不自在。而昨日初见的纪王独子此刻找他何事,魏征倒也猜的出一二来。
韩阙之前思考一番后觉得对待魏征这种人,还是开门见山为好,虚言妄语说多了反而不招人喜欢,所以见了面拜了礼,他就直接开口道:“魏相,这些礼物是陛下着小子带来慰劳魏相斩龙之功的,也好让魏相知道陛下遣魏相来守这三天城门实属一时之气,还望魏相莫要介怀。”
魏征这笑了笑,轻品了一口茶水,向韩阙问道:“陛下何时遣老臣过来守城门了?”
韩阙初听还以为魏征心里仍旧有怨气,故而不愿应承下自己的话,只是他再看魏征的脸色时,才觉得可能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正当他还在思索的时候,一旁的武珝却抢先开了口:“陛下自是未曾遣过魏相来守城门,只是魏相政事辛苦,又有这斩龙之功,陛下也就恩赐魏相在这城楼上休沐三天,是吧。”
这话一出,魏征这才把发现韩阙身边还站有着一个年级相仿的女娃子,起初他只是以为是韩阙带着的小丫鬟,也就不甚在意。却没想到除了昨日的韩阙外,此刻又有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说出这惊人之语,也让他这心中着实感叹了一番后生可畏啊。
而韩阙被武珝这么一点拨,心中自然是明白了魏征的意思,便赶紧应承道:“对对对,休沐,休沐。只是这城楼虽有风光之美,却无入腹之食,所以我阿娘便让我带上几道小菜敬给魏相,好感谢魏相为我大唐这么多年来的不辞辛劳。”
魏征被韩阙这通马屁拍的,浑身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的了,赶紧喝口茶压上一压,而后挥手说道:“停停停,你这小子,年龄不大,这嘴却是出人意料的厉害,说出的话能酸死个人,好了好了,我魏征吃不惯这一套,有什么事你还是直说吧。”
一通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过韩阙倒也不气馁,魏征既然喜欢直白的,他就说直白的就行了。
“小子我就是想问问魏相,这唾手可得的风调雨顺,魏相就这么砍了,当真舍得?”
魏征听了韩阙的问话,没急着回答,捻起筷子,食上一小口饭食,细嚼慢咽一番后,颇为享受的咽了下去,再以茶当水漱了漱口,轻抚长须,这才开口说道:“不亏是王府的膳食,老臣家里那个烧火的婆子比之起来怕是要羞愧而死了。”
武珝这丫头不亏是正儿八经的神童,脑筋转的极快,魏征刚说完这话,她就接话道:“那就让这小子回去把厨子让给魏相您不就行了吗?”
魏相则大喜道:“善,那臣自可日日食此美食也,不过,美食既美,食材也是精细之物啊,牛肋,猪头,菜心样样皆是极品,以老臣的俸禄而言,怕是吃不起的,可没了这些个食材,纪王就是把厨子给我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不如世子以后连这些一并帮老臣包办了?”
一旁的银鸾此刻到是先忍不住发话了,
“你这老头也太贪得无厌了吧,吃了饭就要厨子,要了厨子还要王府负责你每日的食材,你究竟是丞相,还是我们的家臣啊,心也太黑了。”
一旁的贾一和贾九也是点了点头,顺带着看着魏征的颜色都有些轻蔑起来。
魏征倒还是面带微笑的看着韩阙与武珝,一边等待着二人的后文,一边再次品起茶来。
韩阙此刻倒是若有所思,看着魏征问道:“所以,魏相的办法就是把厨子砍了?”
武珝也在一旁点了点头,不过她跟着补充了一句:“魏相不觉得厨子无辜吗?”
“哈哈哈,哈哈哈。”
魏征听了这二人的话,顿时欣慰的大笑了起来,笑过两声后,他就正了正神色,对着二人说道:“厨子的确无辜,可是这泾河龙王有辜。它本就是为了一己私利,触犯了天条,天庭没人愿意斩他,已经就是他们的吏治有问题了,若我也不斩,我大唐哪还有什么未来。”
韩阙则插话问道:“可是魏相,我觉得可惜啊,若如陛下所言,保下这龙王就保下了我大唐百年的风调雨顺,这个可是大功德啊,况且吏治不是有陛下与魏相吗,只要你们在,我觉得大唐的吏治就是坏不了的啊。”
魏相对于这个小小的马屁倒是受的很开心,也就顺着韩阙的话开心的解释了下去。
“自古见利忘义者多,舍生取义者少,我与陛下在,我大唐的吏治就差不下去,这话是不错的,可若我们不在呢,老夫已年过半吧,陛下虽少我几年,现在也是过了那龙精虎莽的年纪了,我们还能撑多久呢?可是这泾河龙王,他若今日不死,便可再活百年、千年,到那时,谁有能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武珝在一旁听了这么多,对于魏相所说她倒是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了,人生匆匆不过百,哪里管得了千年以后呢,所以她也就对魏征直言到:“魏相这话有些过了吧,百年千年它不都是个管风雨的龙王呢吗?能与我大唐的吏治扯上什么关系。”
魏相听了去,似是有些不开心,也就没回答这话,不过韩阙倒是出声解释了一番:“因为地位不对等,若大唐此时与这龙王纠缠在了一起,陛下安在,它便安分,今日帮这州施雨,明日帮那州唤风,可若陛下不在了,谁能保证它还会老老实实地为我们呼风唤雨呢,到了那时便是谁给的供奉多,谁就有雨,谁给的供奉少,谁就吃灰了,各个州府竞相争价,以民财换神眷,到最后还不是百姓遭难。还有你别忘了,这泾河龙王能让你风调雨顺,它也就能让你河枯海干亦或是浊浪滔天,可陛下与魏相都不在了,谁又能来镇压于它呢。久而久之,我大唐就成了这龙王的私库,万民皆成其奴仆,我大唐自然也就谈不上吏治了。”
韩阙说完,武珝及银鸾四人才算是真正明白这龙王为什么会与吏治扯上关系,而魏征则在一旁点了点头,点评道:“虽有瑕疵,亦无大碍。”
而后接着对韩阙说道:“你小子,年纪轻轻,眼界却不小,看问题看得极为准确,政事人心都为上佳,真想知道你师承何处。”
“若你不是纪王的孩子该多好,陛下是定不会放过你这等人才的。”
说道感叹处,连魏征都没忍住说上这一句稍有不敬的话,只是韩阙并没有介意,止住了一旁不忿的银鸾,他转头向魏征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虽身份所限仕途不顺,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我亦志不在此啊。所幸投个好身世,入个好国家,安心过上几十年太平日子不好么。”
魏征没想到自己一句感叹会引来韩阙的这一番话,看着他才七岁的年纪,倒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而一旁的武珝则低声笑骂他道:“年龄没几岁,怎么心就和老头子一样了。”
韩阙倒是欣然回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只是我忧的不是国家,忧的是自己,不行吗?”
魏征起初听了首句,心中还甚是一惊,一个不满百,一个千岁忧,道尽了他自己这多年来最怕的事情,也掀起了他心中诸多的感慨,只是哪想到后来这么好的气氛就被这黄口小儿三言两语给打散得一干二净了,让他这心中的感慨一时闷在了心里半天抒发不出去了。
这憋得实在是不行了,千古人镜的魏征也只得拿起茶杯一口闷了个干净,再深深吸上几口大气,才算好了过来,而后手指猛点韩阙的额头,咬牙说道:“你呀,这等天赋放你身上真是暴殄天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