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儿乖乖,今天归船节,娘亲给你买了一箱的唐糖,你悄悄给树儿送一半过去,告诉她要藏好,别给那姓顾的发现了。”
“小收破烂的,老娘给你想了个小名,叫狗棒,怎么样?难听?那也得叫狗棒………”
“狗棒,跟娘说说,你喜不喜欢树儿呀?喜欢!哎哟喂,我儿子真能干啊!娘教你几招啊,这第一呢……”
…………
叶吹一如既往的来到小镇的一栋人来人往的建筑前,捡了一根木棍,顺着角落的一颗歪脖子树,助跑攀爬上树杈,歪歪倒倒的附在墙沿上,仅仅露出一个头,贼头贼脑的向里张望。
这是今年的第五十一次。
围墙里面,几十个少年少女手持精雕硬木剑,来来回回重复着一式劈砍动作,微弱却又杂乱的剑气在场间回荡,若仔细观察,没有一人偷懒,这便是天照大陆上只有剑才有的魅力。
“记住,不能顾外不顾里,更不能顾手不顾心,以灵穴为源,根据剑诀将体内灵气化为剑气释放出来。”
最高台阶上一个头发胡须皆已花白的年迈男人负手而立,面色冷冽,不苟言笑的训斥道:“练的是什么东西,教你们的破雷运体剑诀都给我抛之脑后了吗?”。
少年少女噤若寒蝉,手忙脚乱的调整姿态,生怕慢了半拍成为最显眼的那个人。
这一下,杂乱的剑气果然整齐了许多,尚未修炼出剑气的稚童跟着师兄师姐的步伐挥挥舞舞,笨拙而可爱。
剑师俨然一副严师形象,丝毫没有满意,反而眉头越皱越深,只见他大袖一挥,怒道:“停下,归位。”
下方学子立即停手,收剑站回自己的位置,显然这种事不是第一次挨骂了,但却没有一人露出不满之色。
剑师沉默片刻,从身旁大弟子手中接过长剑,惜字如金:“懂的,没懂的,都看好,为师只演示一遍。”
少年少女们本以为又要挨罚,正苦着脸,忽闻剑师要亲自演示,顿时转悲为喜,暗自激动,要知道剑师向来只是提着木棍讲解剑招要领,极少执真剑演示。
如此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众学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皆瞪大了眼睛,一刻也不愿错过。
难为说书人不辞辛苦拼了命也要去到剑修宗门见见世面,世间少年对于剑道的渴望,或许只有痴迷二字才能形容……
剑师右手执剑,瞬间前冲,手腕翻转,简单而精妙的剑法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
他的剑,快捷无比,在剑院惊雷诈响,灌入每个人的耳朵,淡蓝色剑气紧随剑后,在空中留下虚影,划出一朵剑花,惊艳却又杀意重重,不怒自威。
依旧只是最简单的几式剑招,在剑师手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味道,每个人都沉沦其中,偶尔若有所悟,手指跟着挥动。
叶吹看的热血沸腾,心中羡慕无比,不由自主的跟着挥舞着木棍。
“剑师,你快看呀,那穷鬼叶吹又来偷学了!”
一个年约八岁的小孩雾头雾脑四处张望着,忽然发现了什么,咋咋呼呼的喊着,打断了剑师的动作。
眼见剑师流星般的动作突然顿住,众学子说不出的难受,纷纷望向了身后,恨不得将那没有眼力劲的小孩生吞。
那小孩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冒失,一向胆小怕事的他眼神求助的望向站在剑师身旁的那道身影,正是那人命令自己紧盯着墙头,防着叶吹。
可惜这次要让他失望了,那人正用剑鞘杵在地上撑着身子,悠哉悠哉,见他望来便冲他摇了摇头,威胁的瞪了他一眼,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容,摆出一副看戏的神态,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去,老子招你惹你了?”
叶吹冲那举报自己的小屁孩做了鬼脸,挥起拳头,做了个虚打的动作。
失了靠山,或许是畏惧叶疯子的威名,小屁孩被叶吹一吓,便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眼见他年龄小不懂事,皆有些心软,再看那罪魁祸首叶吹吓唬小师弟的可恶嘴脸,心照不宣的把怒火转移到了叶吹头上。
“叶吹,你这人真不要脸,这般偷学你好意思吗?我都替你感到可耻。”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孩尖声叫道,引来周边几个人的点头附和。
“就是就是,大家都是交钱来学,唯独他脸皮最厚,就知道偷学。”
这开口大骂叶吹的同龄女孩是叶吹的老仇家,名叫柳青灵,小脸秀气俊俏,成绩优异,家境富有,本是青春动人的年纪,偏偏最是向往说书人口中女侠故事,喜欢穿着黑衣,扎着高辫,平日里自诩为正义的化身,嫉恶如仇,对于以偷鸡摸狗而出名的叶吹深恶痛绝,奈何岛上严禁修行之人以武欺弱,也就只能逮着机会出言呵斥两句。
当然叶吹也同样讨厌她,说话总是很大声,自以为正气凌然的样子,咋咋呼呼的闹人耳朵。
小岛上的规矩是上午开书院,下午开学堂,多年来一直如此,不同的是,学堂几位老先生教书只为解闷,不收钱,人人都可以上,哪怕成了家的人,只要本人愿意也可以回去上课。
但这武堂确是需要代价的,而且要价极高,尤其是这修为登上了三重楼的剑师所教授的剑课,所需花费的代价更是令人牙酸,小镇上几万户人家,只有这区区四五十户人家有资格散尽家财送子女来学剑。
这是最好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小岛上虽说有人人都能修炼的炼灵经法日出经,可大多数人却极其难以接触到武技功法。
没有武技功法,身体里空有灵力发泄不出,也顶多是让身体变得强壮灵活些。
但是,在这岛上,武技功法何其难得,向来只掌握在极少部分人手中,大多数人只能望而兴叹。
因此,除却一部分胸怀大志想要闯荡天照的少年之外,还有更多的人在修炼到最低出海门槛二重楼之后,前仆后继的踏上远航商船去到天照大陆,只为有朝一日能进入宗门,踏入真正的修行。
但天照大陆却不是一个温柔的地方。
即使每次只有渺渺二三十人人,几百年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了。
但是,这些人绝大多数都再也没回来过,不知命运如何,极少数回来的人,却也郁郁不得志,抱憾而终,天照梦断。
即便如此,每次随着远航商船去到天照大陆的人也未见丝毫减少,依旧一批一批前仆后继,只为那渺茫的天照梦。
可如此一来,想要闯荡天照,却又没有武技傍身的少年们便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进入武院学习。
作为武院第一堂,剑堂以正派门风训诫学徒,在小镇律规上加以修正,最重要一条便是不可随意对无修为平民出剑,否则定会重罚。
叶吹自问脸皮之厚天下无双,岂会在意这点嘲讽,但他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主,既然被发现了也就不再躲躲藏藏,只见他攀上墙沿,站直身子,叉腰回击:“老子要是有钱还轮得到你们几个恶鸡婆在这里装精作怪,老子学个剑,碍着你们什么事了?每天都要渣渣几句,吃饱了狗屎没事干是吧?信不信老子点了你家的狗窝?”
众人人论起骂人哪是叶吹的对手,面面相顾,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击。柳青灵气的满脸通红,大眼怒瞪,不顾剑师的戒律,执起木剑,齐眉平举,剑气透体而出,碎叶般的剑芒流转,一步踏出,就要好好教训他。
“咳、咳”剑师轻声咳嗽,附带着凌厉的剑意打散了柳青灵小荷初露的剑芒,震的她小脸苍白,连忙收剑。
叶吹冲她摆出一副鬼脸,毫不收敛得意之色。
“叶吹,这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我命令你速速消失!”站在剑师旁边的英俊公子站出来“发号施令”。
墙下众人皆是叫好,整个剑堂里只有他能站到剑师的旁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剑师对他的器重。正是岛主家的公子,岛中所有二八少女的梦中情人——陈众安。
有陈众安带头,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又是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
“叶吹,你别以为你蛮不讲理,我们就会怕了你,家里没钱你凭什么学剑啊!”
“就是就是,现在众安哥哥都发话了,看你还敢嚣张,以前有顾老师护着你,你真以为岛主不敢杀你呀!”
“哪还用岛主出手,我们随便一个人都能打断他的狗腿。谁不知道他笨得要死,偷学了这么久还是个废物。”
……
叶吹自知自己理亏,且敌众我寡,自己就算脸皮再厚也敌不过这几十张嘴,于是干脆不说话了,但仍旧站在那里,口中吹起口哨,手中小木棍一甩一甩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神挑衅的看着众人,好像在说:“老子今天就是要赖在这里,你能怎么地吧!”
陈众安嗤笑一声,眼底皆是戏弄之色,英俊的脸上却是大义凌然的样子,向剑师抱拳道:“请师尊允许我教训那偷学之人,还师弟师妹们一个公道。”
剑师之前一直紧皱着眉头听他们争吵,没有说话。
他很熟悉这个叫叶吹的小子,因为这个小子偷学他的剑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两年屡教不改,无数次被发现后与自己的弟子们吵的不可开交,之前也曾经轰走过,但过几天他一定又会鼻青脸肿的出现,长此以往,剑师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毅力。
这叶吹虽说做事不讲道理,且嘴巴不干净,但剑师并不讨厌这小子。
虽然,他的天资极差。
剑师意味深长的看着陈众安,严厉的问道:“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岛主之子,是我的关门弟子,甚至将来要肩抗这一线岛的人。一个这辈子都有可能买不起一把剑的凡人,你又与他置什么气?”
陈众安屈腰几分,恭敬之意更甚:“师尊千万不要误会,并非徒儿与他置气,而是徒儿觉得他在这里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师弟师妹的修行。您不是说过,学剑需要平心静气,专注一致”
“况且,师弟师妹们花费如此大的代价才能学的剑,若是让他轻而易举偷学了去,师弟师妹们恐怕会心生不满……”
剑师扫了一眼下方骚乱的场面,虽然心中不忍,但他也觉得是时候了结这段闹剧了,思量了片刻,并未理会陈众安的请求,脚步轻点台阶,背着手,如鸿雁般一飞而下,直到与叶吹相隔不到两米的墙角根,才稳稳停住,尽是高手风采。
学堂众弟子皆是哇声相送,叶吹更是瞪大了眼睛,藏不住的羡慕之色。
陈众安嗤笑一声,不着痕迹的呸了一口,更是做了一个抹喉的动作,而这一切只有面对他的叶吹能够看到。
叶吹向他望去,与他的视线重叠在一起,只见他肆无忌惮的勾嘴一笑,从怀里抽出一根纯白手环,缠在中指上,揉捏把玩……
剑师与叶吹面对面,谁都没有先开口。剑师在叶吹的眼里没有看到任何的愧疚之色,好似偷学他的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后面的众人安静下来,不在叫嚷。剑师凝望着他,语重心长的道:“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叶吹自然没这么好劝,双手插兜站在墙沿上,挑了挑眉。
剑师早有预料,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硬要赶你走,说实话,我很欣赏你性子,甚至,我考虑过收你当关门弟子,只是……你连修炼的资格都没有,光靠你那可笑的毅力是弥补不了天赋的缺陷的,你自己扪心自问,你修炼了这么久,可曾修行出半分灵气?没有灵气如何使剑?既然不适合,为何非要钻在这里头出不来,你这般执迷不悟,可曾为在乎你的人想过。”
叶吹依旧站立不动,拳头却是紧握。
剑师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他继续说道:“你不但天赋极差,心性也不够,你想法太杂,性子跳脱,走到哪闹到哪,天生就不适合用剑,更不像是背剑的人,我知道你喜欢那说书人口中的剑士风流,可是,这偷学来的剑,谈什么风流……”
最后,剑师回望了身后,见自己的弟子们满怀期待之色,他犹豫了一下,狠下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成为顾先生家的拖累,我从前也不愿意做那唯利是图的小人,只是如今我也要为我的徒弟们的学业着想,必须赶走你。从今天开始,你若是再执迷不悟,我将亲自带着学生上那顾先生的家里去讨要学费,你应该不想看到这一幕吧?”
或许是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太过直白,直击软肋。叶吹茫然许久,忽的苦笑一声,撇撇嘴道:“行吧,你赢了,糟老头子尽是些废话,老子不学你的剑了。”
说罢,叶吹不再理会被岛中人敬若神人的剑师,毫不犹豫的跳下墙头,潇洒离去。
兴许是猜到叶吹以后不会再来了,剑师心里没有丝毫的舒坦之意,反而有难以言述的感慨,他飘上墙头,站在刚才叶吹所在的位置,看着那孤独离去的倔强少年,映在眼底的,却是自己十七岁的影子。
那一年,大厦剑轮丧主,天下震惊的那一年,他背着一把捡来的锈剑离开家乡,踏上剑道,从此便是颠沛流离的一生。
但是,他不后悔。
鬼使神差的,对着那萧索纤瘦的背影:“叶吹……叶吹,老夫看不起你!”
叶吹回头便是一口又高又远的唾沫,剑师无声的笑了,细不可闻的喃喃道:“出去吧,去天照看看……”
叶吹头也不回的走了,剑堂里响起一阵欢呼“剑师威武!”
……
文鸟村又上演了熟悉的一幕。
巷子口有山炮老头余屠户,一手解肉刀法使得出神入化,同时也是一线岛出了名的暴脾气,为了案板上的几块兽肉连岛主都敢骂。
此刻,余屠户手持砍骨刀站在自家门口骂骂咧咧,胡子拉碴的大嘴唾沫横飞,一个老太婆在后面拖着他的腰,嘴中念念有词:“老头子算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算了!我余从文老脸往哪搁?”余屠户砍骨刀高举头顶,另一只手如何也扒拉不开拖在身后的老伴,气得七窍生烟。
折腾了好半天,老太婆没了力气,余屠户也累的够呛,一口恶气逐渐消散。
就在老两口说好打道回府的时候,一道身影飘进了巷子口,余屠户老眼一瞪,破口大骂:“叶狗棒!给老子滚过来,老子的磨刀石是不是你弄断的?”
叶吹沉着脸,路过老两口,探头望了望那磨刀石,回忆片刻后摇头道:“这次不是我”,随即转身走远。
余屠户脸色一僵,顿时没了气焰,老太婆在旁跺跺脚道:“哎呀,都说了别冲动,你看看你,又冤枉人家了吧,走走走,快回家,别在这丢人。”
余屠户任由老太婆推搡着自己走进屋中,嘴中依旧念叨:“不是这小畜生,那还能有谁敢动我的东西,奇怪……”
在文鸟村,无论谁家的鸡丢了或是东西坏了,叶吹都是头号被怀疑对象,但叶吹不承认的事情,也没有人会怀疑叶吹的清白,这小子虽然坏事做尽,却从来敢作敢当,绝不赖账。
临了,余屠户又探出头,啧啧道:“这小畜生今天是不是生病了,被我骂了竟然不趁机敲诈我的肉,奇怪。”
一路沉思,兔家小院就在前方,叶吹渐渐停下脚步,后知后觉的想起了陈众安,和他手里把玩的发带,他当然知道那是兔树儿的发带,毕竟兔树儿的东西他都格外留心。
“哼,一根发带有什么好臭屁的!”叶吹歪头晃脑,嗤鼻道:“我那一柜子树儿的肚兜,岂不是要上天?”
话虽这么说,叶吹本就低落的内心更添几分烦躁。
“不行,得提醒树儿,以后不要的衣物也要收好,不能让恶心的人捡了去。”
一跨进门,一阵垛垛声就传到耳边,是树儿在院子里练箭术。兔树儿最令兔敖感到骄傲的地方,除了和顾小乔越长越像的娇俏脸蛋,就是这与生俱来的箭术天赋以及对弓箭的痴迷之心。
若说叶吹以前是钻在了剑眼里出不来,那么树儿就是钻在了箭眼里出不来。
“树儿”叶吹微笑着呼唤了一声,见她望来,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修炼。
“小吹子”兔树儿香汗淋漓的收回手中拉伸到极致的小木弓,有些疑惑的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下一刻,兔树儿就恍然醒悟过来,小脸含霜,怒气冲冲的问道:“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
叶吹连忙摆手否认,兔树儿心道果然是这样,放下手中弓箭,拉着叶吹的手就要往外冲:“走!我给你骂回来。”
叶吹连忙止住了她,哭笑不得的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说道:“你又不会骂人,你去干嘛,到时候人家不得连你一起骂?你忘了上次……”
“不行!”兔树儿用力甩开叶吹的手,独自一人往外跑,眼睛里含着泪水道:“除了我,谁都不能欺负你!”
“你这傻丫头。”
叶吹使了吃奶的力才把兔树儿追到,一把抱住她后,感觉怀里的小人如同一头愤怒的小蛮牛,拉都拉不住。
叶吹连忙解释道:“哪有人敢欺负我啊,这镇上除了那几个卖菜大婶之外谁还能骂得过我呀!你是没看到,那群人被我骂的脸都绿了,话都说不出来。”
“真的?”
“真的!要不要我把骂他们的话重复给你听听?”
“不要!不许说,说了我就记住了,娘亲会罚我抄书的……”
天上繁星千千万,即使最不起眼的那一颗,在别人的夜空里,他也是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