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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朱茱与孟渔(一)

师大中文系资料室的姚老太太,在每周二上午九点半左右的时候,一定会站在北面的窗户前往下看的。

看什么呢?下面其实什么也没有。如果是站在南面的窗户下,春天一来,还有不少景致好看,有几株广玉兰,几株黄槿,还有十几株桃花。不过,姚老太太其实不怎么喜欢看桃花的,嫌这种花的颜色太粉了,粉色俗艳,也贱,《红楼梦》里只有丫环仆妇才穿粉色衣裳呢,而太太们,都穿绛红,或者深紫,那些颜色才富贵,姚老太太对颜色的符号性是很讲究的。而且,桃花的花期也太短了,开不了几天,几场风雨下来,就花谢花飞了。林黛玉在大观园葬的花,就是桃花。这花也和林黛玉一样,薄命。姚老太太虽然快六十了,却因为在资料室工作读了不少文艺小说,性情还多愁善感得很,看了薄命的桃花总免不了伤心。因此,即使三四月桃花盛开的时候,姚老太太也不会站在南面的窗户下,不单不会站在南面的窗户下,就算有时要到前面的邮局去办事,姚老太太也每每故意绕开了走,嫌这花晦气。但五到七月的时候,姚老太太就经常站在南面的窗户前了,因为她喜欢的绣球花开了,黄槿边上种了一大片绣球花,花开的时候,红红紫紫的,有一种花团锦簇的吉祥。姚老太太喜欢这种团团圆圆的感觉,看这种花,就如看《西厢记》和《女驸马》那样的古典爱情小说,或者看《一夜风流》和《西雅图夜未眠》那样的好莱坞电影,都有美满的大团圆结局。姚老太太年纪大了,现在就喜欢这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团圆感觉。

姚老太太的这种花论让中文系孟渔老师嗤之以鼻。孟渔喜欢桃花,特别喜欢,桃花怎么可能俗呢?《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何其美的意境!完全可以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相媲美呢!还有陶渊明,那是中国第一清高不俗的文人,也喜欢桃花呢,所以写了《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多美!多有意境!假如有可能,他也想种上数百步的桃花呢,也想中无杂树呢,把玉兰黄槿绣球什么的,统统都拔了,全种上桃花,在人文楼前整出一个桃花源来。这当然是痴心妄想。首先人文楼前面没有几百步开阔的地方,就算有,他也没种树的权力,那是后勤处花圃科的事,是中文系肉食者的事,与他小民何间?不过,有十几株桃花看也算不错了,全师大也就这十几株呢,都在人文楼。花开得繁的时候,如果虚了眼看,也是能看出桃花源的效果来的。可这么美的花朵,在姚老太太那儿,竟然是俗贱的花朵,竟然是晦气的花朵,真是不可理喻!就因为开不了几天就落吗?但花开花落那不是花的自然吗?花之美,本来就在于花之落,比起看花开,看花落不是更高级更有格调?看花开纯粹是感官的享受,而看花落才是精神层面上的事情,是一种升华了的看,等于看哲学书呢。花开是儒,花落是道,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哪个不是儒道兼融的?不过,这些想法孟渔懒得和姚老太太探讨,和一个资料员,还是一个快退休的女资料员,探讨什么?

于是,姚老太太和孟渔各看各的花。

三月桃花开的那些日子,孟渔早早地就到办公室了,他的办公室在一楼,最东面的一个角落,正对着桃花呢,从窗户一伸手,甚至都能折到桃花了,当然,他从来是不折桃花的,不像隔壁新闻系的老鄢,喜欢折花,插在他书桌上的酒瓶子里,桃花开了折桃花,玉兰开了折玉兰,桃花也没开玉兰也没开时他就胡乱折些树枝。老鄢折花从不避人的,不仅不避人,甚至故意当了女老师们的面折花,他以为这就是风雅呢。可这也叫风雅?附庸风雅还差不多!有女老师开玩笑地批评他不道德,他还色眯眯地语带双关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孟渔觉得好笑,全人文楼的人,都知道鄢师母家教甚严,连老鄢招的女研究生鄢师母都要先一个个面试过,姿色只要在五分以上,统统杀无赦。所以女生去老鄢家,之前个个都要把自己糟蹋成惨不忍睹的样子,让师母看了放心。还花开堪折直须折?他也就敢折折人文楼前可怜的花朵树枝,以此来意淫呢。他也只能意淫吧?一个快六十的男人,不意淫还能怎样?

孟渔有些刻薄地腹诽老鄢。

孟渔从不折花,只看花,而且只看桃花。这和老鄢的境界就大大地不同,老鄢对花,基本是无操守之泛爱,而孟渔呢,因为对桃花的偏爱,就显出一种忠贞的美德来。

这一点和姚老太太倒是殊途同归。孟渔只看桃花,而姚老太太呢,只不看桃花。因此,三月桃花开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个人会站在南面的窗户前,一个人会站在北面的窗户前。

但每周二上午九点半左右的时候,孟渔和姚老太太都会不约而同地站在北面的窗户前了。

北面窗外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没有树,也没有花,只有光秃秃的一块水泥地,水泥地上停了两排灰不溜秋的车。它是人文学院老师们停车的地方,等于是停车场。

一个停车场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是年轻老师,也有可能是在看车。人文学院的老师,在师大相对穷酸,哲学系、历史系、中文系,一个系比一个系穷,因此人文楼前的车,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福特、SKODA什么的经济实用型车,完全没有审美价值。如果要看车的话,应该到建筑学院或食品工程学院的楼前去看,那儿什么车都有,宝马、VOLVO、甲壳虫,甚至还有牧马人和悍马。年轻的男老师中午到九食堂吃饭时——九食堂虽然离人文楼有点远,但离那两个学院近,天气好,他们就绕过去,然后买了饭坐在那两个学院前的草地上吃,一边吃饭,一边看车,也算秀色可餐。当然,这种看,也和老鄢折花的性质差不多,都属于意淫。因为人文学院的年轻老师,压根儿是买不起那些车的。即使SKODA,那也只有教授副教授才买得起,至于年轻的讲师,就只能怀着“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神情看看了。天晴了,去看悍马去看牧马人,下雨了,就退而求其次地站在人文楼前看看SKODA和福特。

但姚老太太站在北面的窗户前不是看车,她对那两溜乌鸦似的车完全没兴趣,那她看什么呢?她看朱茱老师,和朱茱老师的老公沈一鸣教授。

朱茱老师的课总在周二,也总在上午三四节,于是九点半左右——左右都不会超过十分钟,朱茱老师就会从她老公沈教授的车上下来,然后袅袅娉娉地走进人文楼的北门。

不过,姚老太太看的不是朱茱老师的袅袅娉娉,而是在朱茱老师袅袅娉娉之前的那个画面。

那个画面有什么呢?不过是沈教授下车,朱茱老师下车,然后两人一起走到车后面,沈教授打开后备厢,给朱茱老师一样一样拿东西:灰蓝色讲义包、红色水杯、小花伞,有时还有些别的东西。沈教授递一样,朱茱老师接一样。再然后,沈教授就开车走了,而朱茱老师转身,袅袅娉娉走进人文楼。

每次都一样,有什么好看呢?

可姚老太太就是觉得好看,百看不厌。

姚老太太觉得,看朱茱老师和沈教授在一起的样子,和看绣球花开差不多,和读《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差不多,虽然姚老太太并没有见过关关雎鸠,也不知道雎鸠到底长什么样子,或两只雎鸠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但姚老太太觉得应该就是朱茱老师和她老公沈教授在一起琴瑟和鸣的那个样子。

那样子每回都把姚老太太看得想哭。

姚老太太现在看不得这种花好月圆的东西,一看就想哭。早年那些让她看得肝肠寸断哭得稀里哗啦的悲情故事,比如晴雯被逐大观园,比如《花样年华》梁朝伟和张曼玉最后的擦肩而过,现在对她的泪腺都不起作用了,她铁石心肠十分淡定地看着他们生离死别;但一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比如《西雅图夜未眠》里那男女主角最终在帝国大厦相遇的那一刻,或者花开并蒂,或者鸳鸯交颈,她的眼睛就会一酸,然后眼泪哗地落了下来。

她老公说她有毛病,看悲剧不哭,看喜剧却哭。

和姚老太太一样,孟渔站在北面的窗户前,看的也是朱茱和朱茱的老公沈一鸣。

不过,他和姚老太太看的重点不一样,姚老太太重点是看沈一鸣教授,其次看朱茱,孟渔呢,重点是看朱茱,其次看沈一鸣。

在姚老太太的眼里,沈教授这个男人真是好,好到无可挑剔。不论风度、学问,还是人品、性情,几乎都丝丝入扣地符合姚老太太对男人的要求,简直可以说增一分太腴减一分太癯。沈教授也是师大的老师,是化工系高分子材料专业的,他的情况,姚老太太十分清楚——其实姚老太太清楚了,也就意味着中文系的老师清楚了,她是师大信息专业毕业的,对信息的收集和传播,都体现出相当的专业精神——包括沈教授清华和麻省理工的双料博士出身,沈教授在麻省理工的博导,据说是位非常牛×的美国老头儿,差一点儿就得了诺贝尔奖的;包括沈教授的博导身份,沈教授是师大最年轻的博导,不到四十就是博导了;包括沈教授的业余爱好,他的业余爱好是下围棋,一个人下;甚至包括沈教授的饮食偏好,沈教授是婺源人,口味清淡,喜欢吃清蒸的菜,清蒸鱼,清蒸南瓜,清蒸藕——藕也能清蒸了吃,真是怪,在他们这个地方,藕都是用来凉拌或炖汤的,或者加了葱姜蒜小米椒一起爆炒。那么素的菜,还要清蒸,怎么吃得下?难怪他会这么爱朱茱。朱茱就素得很,是个看上去和清蒸藕一样的女人。

姚老太太很羡慕朱茱。其实,一个女人,能让姚老太太羡慕可不是简单的事,因为她自己虽然普通得很,自己的生活也普通得很,但她眼界高。世上的女人多如牛毛,说起来,姚老太太也就羡慕两个,一个是林徽因,才貌双全,集三千宠爱,老公梁思成爱她,诗人徐志摩爱她,哲学家金岳霖为了她,甚至终身未娶——最后这个,尤其让姚老太太感动得不得了,只要一谈起,就要热泪盈眶的;另一个呢,是朱茱老师。林徽因再好,毕竟有点远,远得有点像传奇了,不像现实生活里的人。但朱茱不一样,朱茱是身边的人物,她站在窗前就看得见,在教室外的走廊里也碰得见。朱茱老师的才貌,在姚老太太看来虽然一般,或者比一般好些,但她嫁了沈教授,这就够了。因为沈教授那样的男人,完全是能以一当百的,或以一当千,也就是说,朱茱老师虽然被沈教授一个男人爱着,也约等于林徽因的集三千宠爱了。这一点,甚至让姚老太太隐隐地感到愤愤不平,凭什么呢?说起来,朱茱老师的条件是好,可其实还没好到让沈教授那样的男人那样爱法的程度。沈教授是如何爱朱茱的,全中文系的老师都知道,他堂堂一个麻省理工的博士,堂堂一个博导,竟然吃鱼时会亲手帮朱茱挑鱼刺,这个画面中文系的许多老师都见过的,系里有不少老师和他们夫妇一起吃过饭,沈教授是个在饭桌上极矜持的男人,吃东西的风格和中文系男老师不一样,中文系的男老师虽然学文,但在饭桌上,基本没有文质彬彬的习惯——这也难怪中文系男老师,仓廪实然后知礼节,中文系的老师一向穷,仓廪从来没有实的时候,怎么能在饭桌上知礼节呢?总是菜一上来,他们就很不客气地动筷子了。吃,吃,他们一边劝别人,一边已经敏捷地把自己相中的那部分搛到自己的嘴里或碗里了,等到沈教授开始搛的时候,一条鱼差不多只剩下鱼尾了,鱼尾刺多,尤其是白鱼的尾,密密麻麻地全是绣花针一样的小刺,沈教授用他又白皙又秀气的手,把绣花针一根一根地剔净了,然后放到朱茱面前的碟子里。中文系的男女老师都啧啧称赞,那称赞里明显有反讽的意思,他会面红耳赤地解释说,朱茱不会挑刺。一边的姚老太太听了,甚至都生气了,又不是孩子,又不是没长手,怎么可能不会挑刺呢?而且据说沈教授还会系了围裙下厨房,姚老太太和他们夫妇没有私交,很遗憾没有机会吃上沈教授亲手做的菜。她都不能想象玉树临风的沈教授系围裙在厨房做饭的样子,一想,又忍不住生气了,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这样的老公,侍候他还不够呢,每日供起来都应该呢,怎么还舍得这么使唤他作践他?朱茱这个女人,真是不懂事,也真是命好!

但孟渔不这样看。孟渔持的正是相反的观点。他觉得一个男人,不论他是怎样的男人,如果娶了朱茱这样的女人,那么怎么爱都是应该的,都是不过分的。这个观点,一开始不是他的,而是隔壁老鄢的,还有隔隔壁孙东坡老师的,他们有时会在一起聊聊天,一般都是先聊些学界发生的新闻事件,然后是师大的是非,再然后就开始聊人文学院的女老师了。他们这种聊天的方式,有点儿像好莱坞电影的叙事模式,总是由远及近的,先是大远景,然后中景,再然后近景,最后呢,就聚焦到朱茱老师身上了,每次都一样。一般都是孙东坡老师先提起,孙东坡似乎特别爱提起朱茱,简直有点儿情不自禁的。老鄢笑他,是不是爱上朱茱老师了。他矢口否认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纯属文学意义的审美。老鄢也一样。他夸朱茱“樱桃樊素口”,夸朱茱“杨柳小蛮腰”,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他解释,纯属一个摄影艺术家的审美,一个摄影艺术家的审美。老鄢是搞摄影出身的,年轻时有作品得过摄影金像奖的,之后就以摄影艺术家自居了。这种时候,孟渔就笑笑,他一般不插嘴的,他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男人,也不怎么喜欢议论女人,这一点,他和孙东坡他们不同,他们喜欢哪个女人就想谈论哪个女人,但孟渔呢,越是喜欢哪个女人,越不会谈论哪个女人。

但那个时候孟渔其实还没有喜欢上朱茱的,应该说他那时还没有喜欢上任何一个女人,他的心思,都还在事业上。三十而立,他都三十出头好几直接奔四了,事业还没有立起来,因此他焦虑得很,虽然面上也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这是他的习惯,是打小就练就的能力,差不多算童子功了,越对什么东西上心,就越做出一种不在意的样子。他喜欢暗暗下功夫。高三那年,班上那些成绩好的学生,一个个都做出咬牙切齿地拼了命学习的样子,课间休息时看书,上食堂吃饭也边吃边看书,上厕所也边上边看书,只有他,还在漫不经心地看乱七八糟的闲书呢,老师急了,父母也急,但他们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用功学习呢,闲书不过是掩饰。他和别人不同,别的同学用课本掩饰,本来是在看乱七八糟的漫画呢,老师或父母一走近,就装模作样看课本了;他呢,正相反,本来是在看课本呢,但父母和老师一走近,他反倒看起漫画来了。他不想他们看见他努力学习。他就要做出一种不努力的样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朱茱真正进入他的视线,或者说对朱茱之美,真正有了感觉,是在一次系会上。之前他已经听他们说了无数次朱茱朱茱,但他一直是置身事外的,就像听别人谈张曼玉刘若英汤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但那次系会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天孟渔正好坐在朱茱边上,之前他不知道,朱茱是后进来的,当时他在看书,不记得是张爱玲的《年轻的时候》,还是王安忆的《长恨歌》,那段时间他正在写一篇海派文学研究论文,是为几个月后的一次会议准备的。系主任陈季子那天讲的什么,他没听,他一向不听系领导讲话的,都是废话,完全没有听的价值。也不单是他,系里大多数老师都和他一样,拿本书看,或拿了手机看,或干脆闭目养神,大家自个儿忙自个儿的,或自个儿闲自个儿的。反正陈季子对这一点不介意,他只要开会大家都来,都安静地坐着,对他保持一种形式上的尊重就够了。会开到一半的时候,陈季子起身去倒水,老师们也纷纷趁机说上几句话,他受了干扰,从书中抬起头。刚一转脸,就看见朱茱的两瓣红唇了,微微地张着,如半开半合的桃花。那形状和颜色,真如三月初开的桃花花瓣,他在现实世界里,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性感的嘴唇,还有眼睑,还有耳垂,都像桃花花瓣一样白里透红。他嗡的一下,人就蒙了,血涌了上来,下身突然变得硬硬的,硬得不行,把牛仔裤的门襟都顶了起来。他慌乱地用书挡着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会议结束,人走完了,他都十分尴尬地保持着那种坐姿。

之后他再看见朱茱,他的身体总会有反应。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要说,他也不年轻了,三十七了,不再是荷尔蒙旺盛的年龄,对性其实没有那么如饥似渴的,应该说,不仅不如饥似渴,甚至还有点儿冷淡了。他老婆因此都有些幽怨,他们夫妻生活,十天半月的,也过不上一次。他老婆也是个骄傲的人,这方面又一向习惯了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方式,于是也不会主动。即使有需要的时候,只是不高兴。他一个星期不逑,两个星期不逑,她也不作声。只是把脸拉得越来越长,她本来是长脸,一拉,简直成马脸了,还是蒙古马——她是单眼皮,肿眼泡,眼角还略略有些往上吊,皮肤也是枣红色,是蒙古人的那种长相。他假装看不出来,他实在没那个心情。中年男人要在事业上春风得意,那方面才能强悍吧?像他们的前校长,因为腐败,被纪检双规后,交代出和几十个女人有染。当然,这几十个女人当中,有十几个已经是“俱往矣”,但还有十几个,是“还看今朝”——前校长最喜欢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听说每次做完这事后,都要激情澎湃地吟诵这首词的,“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或许是编派的,是师大男人拈酸吃醋的恶意编派。但前校长确实喜欢吟诵《沁园春·雪》,孟渔就在大会上听前校长朗诵过,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相当不错。前校长说他是要与师大全校师生共勉,是励志的意思。那么,他在床上吟诵这个,也是要励志了?可不要励志,同时十几个女人呢,单靠服冬虫夏草是不够的,一定还要发扬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的精神。师大的男老师讥讽说。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的,义愤填膺的同时,也不由得惊叹前校长的宝刀不老。前校长五十多了,身子骨看上去还文弱得很,同时十几个女人,怎么吃得消?事业是男人的春药,看来是真的。但孟渔没有这种春药,他三十五了,还是副教授,没有任何行政职务。他曾经竞聘过图书馆的副馆长,但没有竞聘上。也竞聘过现代文学研究所的所长,也没有竞聘上。这让他十分郁闷,学而优则仕,这一向是读书人的理想。可他学而优了,却一直仕不上。之后他就再也不去竞聘任何职务了。没意思,没意思得很。他变得心灰意冷起来,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了。他本来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清心寡欲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但那只是他一贯的障眼法而已,他内心一直是野心勃勃的,可连续两次在政治上失意后,他的勃勃到底经不住,变得真有点清心寡欲了。

可朱茱,又让他开始勃勃了!

每周二站在窗前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青春期。他的青春期开始得比别的男同学晚。别的男同学从初中十三四岁起就开始手淫了,他呢,一直到大学十八岁才开始第一次手淫。但打第一次之后,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那段时间他过得真是暗无天日。同宿舍的六个男同学,其中三个有女友了,他们旺盛的雄性荷尔蒙有了去处,所以不需要找机会手淫了。另外两个,一个按他自己的说法,因为打初中开始就老吃老做,现如今已经废了;另外一个无耻得很,也不管宿舍有人没人,只要需要了,大白天的就可以拿本色情杂志,往他的上铺一爬,蚊帐一放,就铿铿锵锵地干了起来,简直和楼下收发室老头儿养的公狗一样。他不行,他从来不能当了人的面做这事,总要等到夜深人静之后,才悄悄躲在被子里做。可宿舍那几个都是夜猫子,不到半夜决不睡觉的。于是他只能熬,熬得比他们更晚。那段时间他每天早上起来都是精疲力尽的,眼圈发黑,走起路来也风摆杨柳的,宿舍里的人说他像《聊斋》里被狐狸精吸了元气的书生。他真是走火入魔了,看见什么都联想到性,在食堂看见炒后张开的蛤,在小花园看见喇叭花,甚至在图书馆看见禁止吸烟的红色图标。反正条条大道通罗马。他的身子经常像火药一样,也不知什么会是引子,随时可能嘭地把他引爆了。因为这个,他从来手不释卷的,一本大十六开的教材,以防不时之需。万一身子突然因为什么又有反应了,他就得坐下来,用书挡了前面,假装看书的样子。有时也有不方便坐的时候,情况就比较难处理,但他也会很机智地掩饰过去。他一向低调,做人又一本正经,所以没人会特别注意他或拿他开玩笑。

好在他的青春期持续的时间不长,差不多一年就过去了。一年后他就能十分平静地面对那些能引起性反应的任何事物。别说喇叭花和炒蛤那些象形物,即使很漂亮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也能基本无动于衷了。他本来就是个自制力很好的人,只不过在青春的沼泽里沉沦了那么一小会儿。谁的青春不沉沦呢?他理解并原谅了那段时间自己的荒淫无耻。在这个世界上,说到底,能心疼自己的,也只有自己了。

和女人实际交往给他带来的兴奋程度一开始和手淫也差不多,当然比手淫感觉更堂而皇之一些,因为那是更道德更合伦理的兴奋。但它们的生命期是差不多的,都是一年左右,一年后,他和他的对象——也就是现在的老婆基本就进入了按部就班的状态。他倒也不是太失落。激情如烟花,都有转瞬即逝的特征。他是个很理性的人。按部就班没什么不好,那才是日常的状态。男人那种强烈到晕眩的生理快乐也就两年,以他的经验来说,后来也就是惯性需求了,和吃喝拉撒一样。

偶尔他也困惑的,在某次索然无味的性生活之后,他才三十几岁,难道就老了吗?男人会不会也和植物花朵一样,花期会不同,有的花如桃花樱花,开几天就谢了;而有的花,就如扶桑月季,可以开上大半年。他是不是樱花桃花那样的男人?而别的男人是扶桑月季?有几次他很想和孙东坡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当然没有开口,他是个谨慎的人,他怕孙东坡会多想,以为他这方面不行了,他其实是行的,只是没有了以前那种强烈的欲望,那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劲头。以前为了这个,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他和老婆刚交往的那一年,他老婆利用他这一点,恶狠狠地奴役过他。连她的内裤都是他洗的。不洗的话,后果你知道,她翘了下巴要挟他说。他于是乖乖到水房去洗她的内裤了。他那时还住在筒子楼,水房是公共的,他就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洗她的大红内裤。她是故意的。他老婆没文化——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大学这种地方,一个卫校毕业的护士,基本就算没文化了——身上有很小市民的虚荣,特别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对他的绝对控制。后来她再这样要挟就没用了,他就是不洗,后果他知道,知道又怎么样?他不怕。他们冷战最长的时间是两个月,他老婆一开始还扬扬得意有把握得很,以为他一定憋不住,男人嘛,在某方面和畜生是差不多的。她同事都这么说。校医务所不忙,几个女医生女护士,在一起时会聊到这个。可他几乎不需要憋,那两个月里他的身体基本处于风平浪静的状态,其间只有一两次微微地起了一点波澜,动静也不大,不过是清风徐来水波荡漾的涟漪程度。他自个儿在卫生间就解决了。这样更省事。其实就是不解决也可以的,只要稍微冥想一下别的事情,也就岔过去了。他也很习惯冥想的,佛家坐禅般。无欲则刚,他后来领会了无欲的好。他老婆的下巴还是抬得很高,但那是虚张声势了,或者说恼羞成怒。他们之间的关系从那之后就彻底颠倒过来了,这一点,他知道,她也知道。有时心情好,他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论文,或者他老婆那天做了他特别喜欢吃的菜,加上些别的因素,反正天时地利人和之后,他还是会和老婆云雨一番的。他不是不行,想要了还是可以要的。不过,和以前那种欲火焚身暴风骤雨到底不同了。

他以为自己过了欲火焚身暴风骤雨的年龄。那只是生命里的一个短暂阶段。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有那个阶段的,是生命饱绽的结果,如蝴蝶展翅,如昙花一现。但展过了现过了,也就完了,不能再来一遍。有些东西是不能重来的,当初朱元璋吃的珍珠白玉翡翠汤,后来再吃,也就是普通的青菜豆腐汤。青菜豆腐汤才是男人生命的真实,如纪弦那首《傍晚的家》里所写的: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几年前的事已如烟了,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珍珠翡翠是幻觉,人一饥饿,是很容易出现幻觉的;但青菜豆腐才是现实,才是日常。孟渔对此有充分认识,并且很理智地接受了,并没有觉得太悲伤。

可朱茱,似乎又把青菜豆腐变成珍珠翡翠了。

仿佛她是回春丹药一样。

站在窗前的孟渔,有大半个身子被墙挡住了,也亏得挡住了,不然让别人看见就十分不雅,因为朱茱袅袅娉娉走过来的时候,孟渔墙上面的一只手抱了自己的胳膊,墙下面的那只手,放在裆那儿,正急鼓繁弦般地上下套弄。他现在的性生活,规律得很,每周一次,都发生在办公室,发生在朱茱离开老公沈教授后袅袅娉娉走向人文楼的那几分钟里,也就是说,孟渔的性生活,现在是和朱茱一起过的,虽然一个在窗户里面,一个在窗户外面。

孟渔没多少机会见到朱茱,朱茱不怎么到系里来,除了上课,或系里开会。但系里不怎么开会了,系里现在有了系网,什么事要通知老师,直接挂网上就行了,或者在微信群里通知老师。不开会自然好,省得听废话。中文系的老师喜欢这样。要在以前,孟渔也喜欢。他是个喜欢独处的人,不怎么热爱集体生活,即使是小集体生活,比如家庭生活,他一般尽量避免和老婆女儿共处一室,他总是一个人待在书房,看书,或者看别的,和伍尔夫一样,即使只是看墙上的斑点,也可以看上半天。在办公室也一样,他总是一个人待着,从不主动串门,每次都是别的老师敲他的门,特别是隔壁的孙东坡,时常过来。孙东坡是个老烟枪,他过来找孟渔一起抽烟。孟渔没有烟瘾,自己待着的时候是不怎么抽烟的,但孙东坡过来找他,他也可以陪孙东坡抽一支,或半支。中文系现在抽烟的男人不多,所以孙东坡就把孟渔引为烟友了,还有老鄢。孙东坡每次也会叫上老鄢的,他过来时,顺带敲一下老鄢的门。老鄢的烟比孙东坡的好,孙东坡一般是抽蓝色芙蓉王,但老鄢总是软中华,甚至苏烟,有时是万宝路,他的女儿在美国,经常给他寄万宝路的。他们三个人一起抽。一边抽烟,再一边臧否人事。他们在学院,都属于不太得志的人物,情绪上是很能产生共鸣的。孙东坡四十多了,快五十;老鄢五十多了,快六十,他们都比孟渔老。但他们的语言表现,都轻狂得很,偏激得很,那样子,往好里说,是知识分子的狂狷,往坏里说,也和泼妇撒泼差不多。孟渔比他们稳重,一般会三思而后言,而且言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慷慨激昂,而是轻声细语。走廊里人来人往,万一哪句话被人听了再传出去,不太好。孟渔其实不喜欢和失意男人混在一起,有一种自甘堕落的意味,会让他心情变得不好。但他这个人,做人一向是很周全的,一般情况下,都能迁就别人。而且,他其实也不喜欢和春风得意的男人相处,那更让他心情恶劣。

所以,多数时候他情愿一个人待着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心平气和。但现在他有些待不住了。他以前多多少少是有些嫌弃孙东坡老来敲门的,有时甚至会假装不在。现在却盼着孙东坡来敲门了,但孙东坡好像总不过来,他左等右等的,终于忍不住自己过去敲孙东坡的门了。没带烟,你这儿有吗?他说。当然有,孙东坡办公室的抽屉里和讲义包里从来都是不离烟的,孙东坡很高兴,大叫几声老鄢,老鄢也应声过来了,三个男人,于是又开始云山雾罩地聊天。

还是由远及近的方式,先从学界刚发生的某件丑闻谈起,一个女博士,因为和另一个女博士争风吃醋,把她和导师的性爱日记公布到网上了。某年某月某日,在某酒店。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办公室。一共有十七次呢。他们不厌其烦地一次一次地说过去,用工笔似的描绘方式,孟渔简直等不及,十七次呢,等他们说完,或许还说不完,时间就到中午了,他们就要散了。那样的话,他们就说不了近的事,他们一向可是由远及近的,孟渔过来的目的,也是近,而不是远,他对那个远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女博士,没有一点兴趣,对她和导师在办公室采取的体位方式——据孙东坡说是高难度的,接近瑜伽动作了,也没有一点兴趣。他之所以主动过来,只想听一听朱茱的事,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关于朱茱的。他没有办法见到朱茱,只好听孙东坡或老鄢说到朱茱,也算聊胜于无了。

但孙东坡和老鄢总不说起朱茱,孟渔没办法,只得循循善诱了。你们说,那个导师,是不是长得有点像沈一鸣哪?孟渔冷不丁问一句,不经意似的。沈一鸣?他们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沈一鸣不就是朱茱的老公吗?可沈一鸣和那个导师哪里像呢?他们看不出来,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两个男人哪里有相像的地方。但他们不质疑,他们也喜欢孟渔把朱茱的老公和那个已经身败名裂的博导相比较,像不像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这么一比,沈一鸣似乎也身败名裂了。他们和沈一鸣其实没有个人恩怨的,可以说几乎不认识他,但他们在感情上都讨厌沈一鸣,谁叫他是朱茱的老公呢?谁叫他也属于春风得意的男人呢?

这真是一石二鸟,既糟蹋了沈一鸣,又转移了话题。

他们终于开始说朱茱了,说到了沈一鸣,自然而然就说起朱茱了。不过,主要还是孙东坡和老鄢说,孟渔不说,孟渔听。

这种画饼充饥的方式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对孟渔就不起作用了。他还是想见朱茱,想得要命。

她的办公室在三楼的最西边,315,他找借口去过几次,对面是哲学系马益的办公室。他找马益借书还书。他本来和马益只是点点头的关系,但因为朱茱,他把他们的关系发展成可以聊天的半朋友关系了。他们一起谈苏格拉底,谈柏拉图。马益是研究古希腊哲学的,也和苏格拉底一样特别能言善辩,好为人师,只要有人站在他面前,他能立刻把双方的关系变成师生关系,然后滔滔不绝地给别人讲上半天课。哲学系的人都很讨厌他的,背后叫他马飞,因为他说话时总是唾沫横飞。孟渔那段时间站在马益门口,很谦虚地聆听马益讲了好几次古希腊哲学,但一次也没遇上过朱茱。朱茱办公室的门一直紧关着,神秘得很。其实孟渔也不过是去试试运气,他知道朱茱是不怎么到办公室来的。

虽然学校一再三令五申,要老师们尽量坐班,和美国高校一样。据说美国的教授除了上课,每周还要求教授有同等时间的office hour呢。但师大的老师对此嗤之以鼻。和人家美国教授比?好意思和人家美国教授比!美国教授年薪多少?一年十几万美金呢!美国教授每隔四年都有一个长达半年的带薪学术假呢!美国教授的办公室有空调还有免费提供的咖啡呢!他们在课间还有coffee time呢!他们当然愿意待在他们的office,那不是和泡吧差不多?老师们阴阳怪气牢骚满腹。不过,牢骚归牢骚,还是有很多老师响应学校的号召的,他们也喜欢待在办公室,特别是男老师。办公室虽然没有空调,也没有免费咖啡,但办公室也没有家务和老婆。这很重要。因为有些男老师的老婆,是专职师母,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家里的,男老师如果不到办公室来,那么意味着,他们差不多就要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了。这太可怕了!世界变成了两个人的世界,那就是笼子了!男人是需要广阔的天地的,决不能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但如果师母不在家呢,也可怕,世界就变成了一个人的世界,那就是一个人的笼子了。一个人的笼子也不比两个人的笼子更好。人是群居动物,都有社会性要求的,尤其是男人,喜欢过社会生活。所以老师们有课没课的,也来办公室,好过社会生活。虽然办公室也谈不上广阔,只有十几平方米,从地理意义上来说,比家里还要窄小。但它的辐射性好,只要打开门,左右对面都是同事的房间;还可以到资料室去,那里总是有不少老师扎堆的;还可以找学生,或者被学生找——老师如果待在办公室,经常是有学生来找的,向老师请教一些问题,关于学习的,关于生活的。这个老师是愿意的,至少男老师很愿意和女学生谈谈学习或生活。也不一定是有什么不道德的意图,大多数老师还是高尚的,也有洁身自好的自律精神。之所以更喜欢和女学生谈话,也和姚老太太喜欢看花是一样的道理,这是人的本能,都更喜欢美好的事物。相比秋天的枯叶,人当然更愿意看春天的花朵。这很纯洁,几乎无可厚非。所以多数男老师即使没课,也愿意到办公室来。家里的枯叶晚上回家再看,反正晚上光线不好,看枯叶正合适;而白天,明亮得很,到办公室来看春天的花朵,是更赏心悦目的。

这是大多数男老师的习惯。女老师不这样的,女老师没课一般不待在办公室的,她们除了上课,还要做家务,有的还要带孩子。朱茱似乎也是如此。所以孟渔那段时间很频繁地去找马益,都白找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白找,孟渔也是有收获的。他们站在马益的门口——这是孟渔故意的,虽然马益一再请他进去坐,但他坚决不进去,就站在门口和马益聊,一副立刻要走的样子,但每次都没走,他知道马益的,马益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了,从不管别人要听不听的,他只讲他的。何况,孟渔本来也不想走。于是两人就站在马益的门口聊,马益的门口也就是朱茱的门口,他们门对门,孟渔站的角度,和朱茱的门是四十五度角的关系,也就是斜对着。他一边听马益讲古希腊哲学,一边时不时地瞄一眼朱茱的门牌。门牌是铜制的,上面有几个砂糖橘子大小的黑体字:副教授朱茱。孟渔看着朱茱两个字,几乎有一种心旌摇荡的甜蜜,感觉也像吃砂糖橘子般。

但无论是听孙东坡讲朱茱,还是看朱茱的门牌,或者是站在窗前看朱茱,后来对孟渔来说,都没有用了,他像个瘾君子,越来越难满足了。不说不见还好,说了见了之后,每次都让他产生一种意犹未尽的不满和烦躁,他虽然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但他自己知道自己身心已经快乱得不行了。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爱上朱茱了,他虽然三十七岁了,虽然是搞文学的,但也还是不清楚到底怎样定义爱情。反正他现在已经到了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状态。夜里他睡不着,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起身到书房,在暗中打开电脑看朱茱的照片,系网上有中文系全体老师的合影,教师简介栏里还有朱茱个人的一张半身照,抿了嘴朝他嫣然笑着。他点了烟——他现在也和孙东坡一样,有烟瘾了,他怔怔地坐在电脑前,坐半夜。

他开始去教学楼408。朱茱另外开了门选修课,《古典文学作品选读》,就在那间教室,他查了课表。师大选修课一般都排在周末或晚上的,教室不够,而且也要尽量避免和专业核心课的上课时间发生冲突,这样学生才能比较自由地选修各门选修课。

朱茱那门课在周六七八节,也就是下午四点到六点的时间。那是最边角的时间,一般老师和学生都不愿意在这个时间上课的。不知为什么朱茱要选这个时间上课。而且奇怪的是,上这门课时每次都是朱茱自己来自己走,一次也没见到沈教授接送。

朱茱住在外面,一个叫秀泊的小区,离学校有点远的。朱茱坐公交车,24路,或者302路,24路是从秀泊的北门经过,302路是从秀泊的西门经过。孟渔对这些都了解得很清楚。

孟渔住在另一个小区,和朱茱大概是一个方向,不过比朱茱要近一些。从学校到孟渔的小区坐302要七站路,到朱茱的那个小区要十站路。

孟渔买车了。他早考了驾照,也早就打算买车,但一直犹豫着没有买。他家的经济情况一般,他在中文系,老婆在校医务所,收入在师大属于中等,车子是可买可不买的。他老婆比他积极一些,校医务所的许多女医生女护士的家里都有车了,特别是和她关系微妙的吴六朵,每天也穿了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开车来上班之后,她就总怂恿他买车。所以他一开口,她就几乎欢天喜地地拉着他一起去看车了。

他们买了一辆高尔夫6,玄青蓝的。他老婆本来想买联合灰的,车子是他开,他老婆没有考驾照,而且也不打算学,灰色的车子男人开,更合适些。而且,他的气质也是内敛和稳重的,和灰色更搭些。但他还是坚持买了玄青蓝。他想到朱茱。他觉得比起灰色来,朱茱可能会更喜欢玄青蓝。

他开始去听朱茱的课。起初朱茱没注意到他,那是间阶梯大教室,他坐在后排,和学生一起。她一直站在讲台边的多媒体课桌前,用近乎温柔的声音讲汉武帝的《秋风辞》。

那时天已经凉了,她穿一件白衬衣,外面罩了靛青色小毛衣开衫,毛衣非常短,白色长衬衣在下面露出一大截来,像师大的那些女学生一样。

他知道朱茱的年龄。朱茱三十九了,比他还大两岁。但她看上去真是年轻,脑门亮亮的,十分饱满开阔,他现在才知道女人和女人的脑门长得是不一样的。他老婆的脑门特别低,发际线和眉毛之间紧促得很,这使她的脸看起来总有点怪怪的,但到底怪在哪儿,他也说不上来。有一次他看《动物世界》,突然发现狒狒的脸,也有这种脸部特征。不只狒狒,猴子猩猩也一样,所有那些没进化好的低等生物的脸几乎都长成这样。看出来了这个后,他心情恶劣了许久。年轻时他真不会看女人。

他二十五岁就结婚了。那时他刚研究生毕业,留校当老师,是导师帮的忙。他导师对他很好,他师母对他更好。师母喜欢温存的男人。师母给他介绍了他现在的老婆,是师母中学同学的女儿。他们一起在师母家吃了几次饭,饭后师母让他送她回家。送了几次,他们就上床了。他老婆虽然又黑又瘦,看着像南亚那边的女人,但胸很大,大得有些不成比例。他开始还怀疑会不会是人造景观,因为他知道许多女人是穿厚厚的海绵胸罩的,像学生考试时舞弊夹带一样。他师兄师弟都碰到过不少这种舞弊者,外面看着也是“巍巍乎高山”,其实呢,里面根本没有山,连丘陵都没有,就是平原。他们为了少吃亏上当,还对此做了不少研究,像研究文学一样,关于地域,关于形状,关于胖瘦,方方面面的研究。什么地域的女人最可能长大胸,什么体形的女人最可能长大胸,而衣服外面什么形状的胸可能是假的。研究成果是北方的女人比南方的女人胸普遍更大,丰腴的女人比瘦小的女人胸普遍更大,而看上去巍巍乎的高山如果一直屹立不动的话,就很有可能是假山。因为如果是真的,那“巍巍乎高山”有时也可以“荡荡乎流水”的。

说实话,他那时几乎没怎么看她的脸,光一直用那些理论研究她的胸去了。

用那些理论成果来考查他老婆的话,她每一项都符合舞弊者的特征,她是南方人,她瘦,她的胸看着也一直巍峨耸立。

当然,他亲手检查之后,知道了那些理论的谬误。文人的理论研究到底是不可靠的。

后来他老婆说,他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其实闷骚得很,野蛮得很。她说这话听着像是抱怨,但其实是很得意的。他不作声,沉了脸,他不喜欢听她这么说。

那时师母说他们合适。师母说,他自己各方面的条件就那样,家在乡下,自己的个子还不高,找一个在医务所工作的护士,可以了。他们系里有些男老师,老婆还在工厂呢,有的甚至还没有工作,就是家属,闲杂人。他也觉得师母的话有道理,所以就同意交往了,虽然同意了,但态度也不那么积极。他嫌她的皮肤黑,他喜欢皮肤白的女人。

或许她看出来了。第三次送她回家的时候,她对他说,学校医务所有一个医生,也在追她。他听了,才着急起来。他这个人一向都这样的,看上去与世无争,其实也是很好胜的。于是就决定先下手为强了,第四次或第五次再送她时就把她带到了他的宿舍,说请她坐坐再走,那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坐坐”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所以他觉得他是被默许了的,她果然也默许他亲她,默许他隔着衣裳摸她的胸,又默许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衫里面摸,但到最后一刻她又突然不肯了,像《西厢记》里的莺莺一样,明明之前写了“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可等到张生真爬墙进去了,她又突然变卦,后悔了。这一着让孟渔恼羞成怒,他停不下来了,于是几乎用强暴的方式完成了整个过程。后来他回头想这事,觉得是他老婆算计了他,他老婆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所以虚构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医生追她的故事来,让他上火,又在最后一刻欲擒故纵让他欲罢不能。她后来还总拿这个说事的,说要不是他强奸了她,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说不定不会嫁他而是嫁给那个追她的医生了。那个医生的父母都是医生,退休了还在外面开私人诊所,有钱。她总这么说,好像要不是他,她可以有更好的婚姻,过更好的生活。他们结婚,明明是她更划算,她一个护士,也没读多少书,却嫁了个博士和副教授,几年后,就是教授了。可到了她嘴里,却成了他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他不爱听这话,但他老婆就是那种会倒打一耙的人。他习惯了她的方式,也没有太介意。反正男女就那么回事。她五官还是周正的,没歪没斜,胸大也是真的。这也就够了。他们那时议论起女人来,都是集中在胸这个部位的,以为胸大的女人就算漂亮女人。谁也不会去看女人的脑门。

选修朱茱课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男生,而且大部分都是理工男。孙东坡说,理工男最喜欢选修中文系漂亮女老师的课,他们一边听女老师的课,一边把女老师当作意淫对象。期末考试的试卷上,如果有题目他们不会做,有胆大的男生甚至会在答案纸上写情书。朱茱是中文系收到这种形式的情书最多的女老师,每个学期都会收到若干封的。负责管理试卷的教务员,有时会故意去翻阅朱茱的试卷,然后把其中特别好笑的句子读给其他老师听。

孟渔一边听朱茱上课,一边饶有意味地观察身边的男生。这些青春蓬勃脸上长满了疙瘩的男生真正在把朱茱当作意淫对象吗?

他让一个学生给朱茱传了张纸条。朱茱那时正好讲到汉武帝和陈阿娇的爱情典故,又讲起卫子夫怎样从一个歌舞姬到皇后。这也是中文系老师上课偷懒的一种方式,或者说诀窍。比起分析《秋风辞》的艺术特征来,学生们显然更爱听爱情典故的,那几乎算是文学八卦了。选修课一般都这么上的。

你知道汉武帝是因为什么爱上卫子夫的吗?他在纸条上这么问。

朱茱这才发现他。

下课后他站在外面等朱茱,有两个男生还在问朱茱问题。秋天天黑得早,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对面的路灯已经亮了,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围着圆圆的花朵般的灯飞舞。他们学校树多,所以虫子也多。到秋天了,虫子竟然没死,也不知是些什么虫子。

在车上朱茱问他,为什么要听她的课?

他说他想提高古典文学修养。他是搞现代文学的,古典文学那部分的知识有些薄弱,所以想听听这方面的课。

朱茱说她最讨厌别的老师来听课,会让她紧张。她声音本来不高,有学生提意见,说她近乎是莺声燕语。即使用了麦,教室后排的学生也还是反映听不清。没督导来听课还好些,如果有督导坐在下面,她更紧张,督导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了,耳朵一般不太好使,她的声音在他们听来,更小了。她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上课,就是因为这时候一般不会有督导来听课。那些老家伙,周末都要在家里和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团聚的。

孟渔想笑,他喜欢听朱茱这么说话。

你就把我当一棵大白菜好不好?孟渔说。

这是他们的通常说法。有年轻老师来系里试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老老师就会安抚年轻老师说,别紧张,你把我们当大白菜好了。

朱茱扑哧一声,说,大白菜吗?应该是上海青吧?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紧张。他虽然看上去镇定得很,但身体和精神其实一直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朱茱的意思。朱茱是在说他皮肤黑。

也行,他说。

汉武帝因为什么爱上卫子夫的?下车前,朱茱问。

因为头发。卫子夫把簪着的头发散开时,汉武帝一见,就爱上了。

孟渔说这话时,看了一眼朱茱的头发。

朱茱的头发很好,在玻璃窗外不断变幻的街灯照射下,朱茱纷披而下的长发,像五颜六色的绸缎一样,闪闪发亮。

后来他知道沈教授每周末都会去外地。他在下面一所二级学院有个横向合作项目,周末去那边工作两天。

孟渔对他老婆说这学期他要写一本书,办公室安静,所以周末他就在办公室做事了。

他老婆对他的工作总是很支持的,她自己没多少文化,对写论文写书之类的事,看得很神圣。只要他一说写论文或写书,她就噤若寒蝉了——怕吵着他,听说从事脑力劳动的人,都需要安静。

现在成了他接送朱茱。她客气过一次,总麻烦你,怎么好意思?但他说,应该的,他都白听课了,接送一下老师还不应该?

她就随他了。毕竟上课有人接送总是好的。再说,她一向习惯了男人对她好。

他肯定她已经知道了他喜欢她。但她假装不知道,每次都叫他孟老师。

他也叫她朱老师,但那是在系里其他老师面前。他们两个人时,他就叫她朱茱,她比他大两岁,他觉得叫朱茱的话,会让她感觉他比她大。他是个细腻的人。

有一次,在她下车前,他突然轻轻叫了一声,朱茱。

她转了脸,看着他。

他没有看她,直直地看着前面说,没事。

他觉得朱茱也是喜欢他的,不然,她应该远着他了,毕竟他的表现,已经不只是一个同事了。但她仍然若无其事地接受着他对她的好。

她至少喜欢他对她好。

期末系里新年晚会聚餐的那天下了雪。她没等聚餐结束就提前走了,他坐在另一桌,看见她拿了椅子靠背上的灰蓝色羽绒服。她走出酒店大厅门口的时候回了一下头,他觉得她是在看他。他稍微等了两分钟,也出来了。她果然还没走,就站在酒店转角的一个黑暗处。

他那天没有直接送她回去,经过她家小区门口的时候,他没有停,而是继续往前开了。她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发现了故意不说,等到已经开过了苏圃路时,她转头看了窗外问,你这是去哪儿?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去李白湖看雪如何?

她最后那次课,讲的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她看他一眼,没说话。

李白湖人影也没一个,这种下雪天,又是夜里,谁会来这种地方?

倒真是有《湖心亭看雪》的意境。

他们坐在车里,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她把车窗摇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去接雪,然后递给他。她喝了酒,两颊红红的,在灯光下,面若桃花。他开了车内的阅读灯,是她要他开的。

如果她的手没有碰到他那里,那天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后来跪着求她原谅时这么说。

她从车窗外接了雪,给他。他没接住,雪落在了他的裤子上,她赶紧帮他弄。结果碰到他那儿了,他那儿已经硬得不行了。

他突然间变了一个人,疯了般地去搂她。她拼命地挣扎,但没用,他的力气大得吓人,一只手紧紧摁住她,另一只手扯开了他自己的皮带拉链,扯下了她的裤袜,就扯到膝盖处,她还穿着靴子,他也还穿着皮鞋,两个人,像两只带蹄的兽般,交媾了。

那个寒假他大病了一场。他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着觉,还一直发着低烧。他老婆是护士,护理他倒是很专业,给他量体温,夜里用冷毛巾给他敷头,不断喂他开水,又给他熬小米粥。她以为他是因为课题的事,上学期他报了个国家教委的青年基金项目,没有上。她以为他是因为那个生的病,他是个事业心强的男人,心事又重,什么都放心里,特别是不如意的事,不爱告诉别人。她一半是心疼他,另一半也想表现她的贤良淑德。护士长说过,男人在生病时最软弱,也最容易懂得老婆的好。

等到新学期开学他们再在系里见面时,他瘦了一大圈,两只眼睛红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

假期里他在她小区门口等过无数次,希望能碰到她,但一次也没有。倒是看到过她老公两次,他认识她家的车,一辆摩卡棕色的迈腾。不知为什么,他看见她老公心都怦怦跳,也不全是因为害怕或负罪,而是激动,甚至还有点亲切。这情感十分诡异了,但他就是觉得亲,只要和她有关的,他都觉得亲切。

他给她打电话,一直打,但她一直关机。

他问系里另一个叫陈小美的女老师。朱茱和陈小美关系比较近。但陈小美和朱茱也没有联系,放假了,大家各忙各的。她打过一个电话的,想约朱茱一起逛街,她们偶尔会一起逛逛街的,但电话没打通。或许她带女儿回父母家过年了。陈小美说。

大年初二他在她家楼下站了大半天,他知道她住B区13栋2单元608室,她家的窗户紧关着,窗户外的空调上端,放了一盆什么植物,植物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了,只剩下了干枯的株茎。他不知那是不是菊,他听她在系里说过养了菊的。他植物方面的知识只限于蔬菜和几种树,对花草不太懂的。他上楼去敲了她家的门。他其实知道她家没有人,所以才敲门的。他就是想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幸福。她家门口是一地的红色爆竹衣,喜庆得很,是她家隔壁放的。她家隔壁的门上贴了春联和倒写的福。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是草体,龙飞凤舞的,看得出来是自己写的,想必隔壁人家有个书法爱好者。他也习过书法的,有段时间着了魔似的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后来又临摹过米芾的《蜀素帖》。他仔细看了半天“屠苏”两个字,写得真是不错,有一种醉后的随意自然,仿佛写字的人也饮了几壶屠苏似的。但朱茱家门上什么也没有,冷冷清清的,他看了难过得想哭。

他跪在她面前,声音嘶哑,嘴唇也干裂了,上面有干死的皮戗着,像蛇蜕一样。

她一直不说话。打那天晚上在李白湖之后,她和他还没说过一句话。她也瘦了,原来圆润的下巴,现在尖尖的,眼睛也更大了,目光灼灼地。他看了有点害怕。也奇怪,她虽然瘦了,但整个人看上去倒不是萎靡和暗淡,反而容光焕发的。

这会不会是一种回光返照?听说要死的人之前都有这种容光焕发的时刻。

他担心得要命,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但她什么也没做,她照常上课,这学期她还是两门课,他查了课表后,开始到教室去堵她。他现在不敢公然坐到教室去听课了,而是快下课时到走廊里去等她。走廊里有学生,还有其他老师,他不管。他蓬头垢面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跟在她后面。

他说,他愿意接受她的任何惩罚。但他不后悔他做出的事,一点也不后悔,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身不由己的事就是命。他认命。

假如世上的事可以轮回,那一晚的事再重复发生一次,他还是会那样的,他自己也没办法,他知道。

他的生命里没有哪个时刻比那个时刻更幸福,他愿意为那一刻付出一切,哪怕性命。

他想她,想得肝肠寸断,想得快活不下去了。

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他半哭着朝她吼。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自从李白湖的事情发生后,她的生活就被彻底毁了。

像被震过的陶瓷器皿,外面虽然看着还是好好的,可内里早已四分五裂。

她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吃沈一鸣挑了刺的鱼,事实上她再也不买鱼了,那次之后,她家一次也没吃过鱼;她也再不能挽了沈一鸣的胳膊在小区进进出出,她听不得楼下的周太说什么郎才女貌比翼双飞,听了,她就想哭。她以前最爱听周太这么说的,她喜欢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过幸福生活。

她更不能和沈一鸣做爱了。

在她家过年期间,沈一鸣问过她两次要不要一起看电影。这是他在发信号了,每次他想做爱了,就问她要不要一起看电影。他其实不怎么看电影的,没时间看,他总是忙。他们虽然都是大学老师,但他和她不一样,他是学术带头人,要做实验,要写论文。即使床上临睡前的那段时间,他翻看的也还是专业书,或者地理或历史书,他喜欢把《国家地理》或《欧洲中世纪史》之类的书,英文版的,当床头书看。放松放松,他这么说。她真是不理解,看这种书怎么能放松放松。但她也因此更敬佩他,他虽然是她的老公,是枕边人,但她对他一直是充满敬意的,甚至有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仰慕。从恋爱时就这样。他高高在上的,像太阳一样耀眼。她自己是有些不求上进的,或者按女儿的说法,是堕落。朱茱真堕落,女儿每次看见她懒散地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或电视剧时就会摇了头说。女儿对朱茱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女儿像老公,是个好学生,成绩特别优秀。她的理想是去剑桥读建筑学。她喜欢建筑,认为悉尼歌剧院很美,比海底的贝壳还美,比热带花朵还美,美得世界上无与伦比。而她在将来,要设计出一座比悉尼歌剧院还要美丽的建筑。她赧然得很,在他们父女面前,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赧然。你知道什么人才看电视剧吗?欧巴桑,那些头上卷满了塑料圈的欧巴桑。女儿说,带着恨其不争的表情。可她除了上课,平时就爱看电影电视剧,或小说。沈一鸣一般不批评她,至少不像女儿那样直白地批评,只是偶尔委婉地问她,你明天不是有课吗?她知道他的意思。有时就打开讲义看看,有时也生气,不理他,还是坚持看自己的电影。他看她这样,觉得好笑,于是安慰她说,文科和理科不一样,文科老师看电影也是备课。她知道他又在反讽她。于是有些恼羞地说,电影是艺术,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第七艺术——这不是我说的,是意大利美学家乔托·卡努杜说的,懂不懂?是艺术,是第七艺术,他忍俊不禁地说。他一个月里也陪她看一两次电影的。那种日子,他会早早地洗了澡,开了床头那盏小灯,坐到她身边,把一只胳膊伸出来,枕在她头下。然后说,我们一起欣赏第七艺术如何?她本来也应该反讽他的,比如说一句,你有时间看电影?或者你不看《国家地理》?但她没说过这种话,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很配合地打开风行网,找一部法国或英国电影,像《天使爱美丽》或《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之类的,他不爱看这种电影,他喜欢看《指环王》那种好莱坞电影。不过,她才不找那种电影给他看呢。有一次,他们看的是《哈利·波特》,结果他完全看入迷了,忘记了他陪她看电影的初衷。后来她就故意找那种很闷的文艺片,他也没有意见,她放什么,他就看什么,反正他本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假期里他看电影的要求会相对多些,特别是寒假回老家过年时,他带回家的工作不多,带回家的《国家地理》也看完了,他就会说,我们一起欣赏第七艺术?

但这个寒假他们没有看过一次电影。

她没有办法,她做不到。她的身体里还有孟渔。她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直还停留在那个雪夜的状态。他不管不顾疯狂进入她的那一刻,他在她上面扭曲得变了形的脸,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一直停留在她的页面上了。

她是想删了的,假如可以,她要把它彻彻底底地删了,删除得一干二净。但她的脑子,像是中了病毒的电脑,没有办法删除那个。它一直在,一直以一千万两千万像素那种清晰度存在。

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真没想到孟渔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看上去那么温和,那么文气,一点儿也不像会使用暴力的人,一点儿也不像会有伤害性的人。

她知道他喜欢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喜欢她的男人一直很多,系里有许多男同事都喜欢她,这没什么,她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的,也很擅长处理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男女关系不就是在不清不楚时才最美好吗?像花儿半开,像酒到微醺。她喜欢这微醺的感觉。她一般会纵容甚至怂恿男人对她保留一些想法,但也仅止于想法阶段,不能过了。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大家都明白的。学院里的男女,尤其人文学院的男女,都是解风情的,但也都能“发乎情止乎礼”。乐而不淫,这是孔子的理论,也是朱茱的男女相处之道,甚至是她的养生之道。生物要长得好,都需要养料的。菊花要鲜艳,就要用烤焦了的鱼骨头做基肥;茉莉要开得好,就要在它的根下面埋头发丝和鸡屎鸭屎;女人要年轻,就要男人暗地里爱慕。这暗地里的爱慕,也如埋在根下面的鸡屎鸭屎,很营养的。当然,鸡屎鸭屎不能太靠近了根,太靠近了会把花齁死。要不远不近,不即不离。这是她的美学,也是她的原则。她还是要做好女人的。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向陈小美吹嘘。陈小美对此不以为然,说,怎么可能不沾身?一下雨,泥巴叶子沾你一身。

陈小美一语成谶。泥巴叶子果然沾得她一塌糊涂。

最要命的,是她不恨他。

她应该恨他的,应该恨得咬牙切齿,应该恨得不共戴天。她的生活,本来美得像画一样,女人想要的,她全有,什么都不缺。资料室的姚老太太甚至说,她的生活比第一夫人都好,第一夫人虽然荣华富贵,虽然风风光光,但也要整天坐飞机飞来飞去陪总统出国访问,和认识不认识的白人黑人点头握手微笑,辛苦得很,也危险得很。万一飞机掉下来,可不得了。马航不就一直在掉吗?而朱茱的生活却是该有的全有,不该有的全没有。纤秾合度,恰到好处。朱茱最喜欢听姚老太太这么说话,中文系的女老师一般不这么说话的,尤其和她年龄相近的女性,没有谁愿意奉承她。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她们倒也不至于谣诼她善淫,因为她自从到中文系以来,还没有犯过男女方面的错误,也就是说,她没有授她们以口实。但她们的态度里一直也有那个意思,认为朱茱至少有主观犯罪的意图,不然,总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干什么?表情和说话总那么蛾眉婉转那么风花雪月干什么?就算朱茱什么也没做,也不过是犯罪未遂,未遂而已。

这些腹诽朱茱都知道,但朱茱不介意。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做的,也知道自己会花枝招展地和沈一鸣白头偕老。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也正因为从来没有怀疑这个,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其他男人分寸之内的好。

没想到,孟渔野蛮地逾越了那分寸,犯罪未遂成已遂了。

她画一般美的生活被孟渔从里到外彻底地破坏了。

她不应该恨孟渔吗?

但她不恨,恨不起来。

一开始或许也是恨过的,她其实也不能很清楚地知道她那时的感情。事情刚发生时,她像一只猛地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一样,只觉得天旋地转般地晕,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了。她瘫痪在那儿,从身体,到精神,都恍惚得很。后来就是惊恐,或者是绝望,或者是厌恶,她不知道怎么办,发生了这种事——这种事她以为一辈子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她怎么还能和沈一鸣若无其事地幸福生活,那不是太厚颜无耻了吗?

想到这个,她或许是恨过孟渔的。但即使就在她一边恨的时候,她身体的一部分,竟然还隐隐地感觉到孟渔的坚硬存在。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一直爱干净,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洁癖的一个人,所以她以为自己的精神里是有莲的精神的,能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还是被染了!难不成她骨子里真有“善淫”的一面?

她害怕得不行。不是怕孟渔,而是怕自己。

如果可以,她想躲得远远的,最好从此消失,不再见孟渔的面。

但孟渔一直追着她,如影随形般。

看着他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地等在教室外面,她也痛苦得想一头撞死。

孟渔说,我想你,想得都要死了。

有一次,因为和研究生谈毕业论文开题的事,朱茱在办公室待得有点晚。

孟渔推门进来,他一直守在外面拐角处的洗手间里,侧耳听着这边的动静,知道研究生走了,也知道朱茱还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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