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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圣诞

柑子跌落古井深,一半浮来一半沉,你系沉来沉到底,莫来浮起动郎心。

——客家山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圣诞,在中国的大小城市里变成了一个隆重的节日。

其实,这跟宗教关系不大,跟基督亦无多少瓜葛,没几个过圣诞节的中国人,皈依了基督教。他们甚至也搞不清楚天主跟天堂的联系,圣子与圣父的联系,圣诞与基督降生的联系。他们就是喜欢热闹,喜欢节日,喜欢放假。——当然,谁不喜欢呢?

不过,中国人过圣诞,恐怕与过别的节日,还有些小小的不同。圣诞毕竟是舶来品,带着浓浓的异国情调,松树,鹿车,铃铛,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尖顶的红色棉帽,倒挂的靴子,七彩的礼物,这一切都是新鲜的,童话故事般的,因此,比其他的节日更有了一点超脱于日常生活的浪漫色彩。年轻人对于这种来自西方的节日,往往更是嗅觉敏锐,热情高涨,他们会提前多日筹划准备,以便给平淡的生活一个刻意设计的高潮。

每当年末岁初,各家广告策划公司就忙得如车轱辘一般。老客户的维持、答谢;新客户的拓展、敲定;还有这个年会,那个总结,此处联谊,彼处抽奖,这些年终活动,公司都会承接不少。对于像曾喜康这样的高层管理人员来说,那更是赶不尽的场,出不尽的秀,露不尽的脸,跑不尽的腿,操不尽的心了。按喜康自己的话就是,到了运动员决赛、名角压轴、明星走红毯的时候了,一年的成败关键就在此一季了。

往常到了这时,喜康每天早中晚都会各喝一杯浓咖啡,西洋参当零食嚼着,两只手机全天候开机,人像赛马场上那些油光发亮的赛马一样,昂首奋蹄的。

——哦,杨总,您明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您吃顿便饭。一年忙到头,您对我们公司这么大帮助,我们总得向您汇报一下工作吧。哦,明天晚上您有约?那中午行不行?您看什么时候方便都成……

——喂,您好!是张总吧?我是上次找过您的小曾啊,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公司已经专门为贵公司制定好了明年一年的整套宣传方案,里面还加了一些特别的设计环节,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想把方案送给您,再跟您面谈一次?……

——你好,王秘,我们的请柬您收到了吗?请您转交朱总。一般的年会我们也不敢劳朱总的大驾,今年的年会不同以往,是个特别策划的慈善年会,有几十家媒体到场,还请了影视明星和几个最当红的微博大V,请朱总百忙之中一定抽出时间参加……

——小李,要请的明星落实了没有?会场布置得怎样?细节要想得周到点,要多准备一套应急方案,明天上午九点,我要去现场检查……

不过,今年,喜康的压力减轻了很多。

一是国家推行节俭政策,要求机关、国企、事业单位一律精简会议,特别是一些排场大、花费大的联谊性质的活动,能免的则免,不能免的,也改成了简约朴素的茶话会之类的形式,喜康他们承接的大型会议的业务,就基本接不到什么活了。而他们自己的公司,虽是私营企业,国家管控的力度不大,不过他们自己也会跟着形势和政策做相应的调整。因此,公司每年年终都要举办的一次大型的带有文艺表演的答谢会,就取消了,改成了一次简单的表彰会。他们给每个大客户都安排了一个获奖的名分,什么最佳贡献奖、最佳进步奖、最佳创意奖、最佳人气奖、最佳爱心奖等等,做了一些奖杯,以示感谢。这样的会议,无须大腕、名流、总裁到场,让受表彰的公司派一名分管广告宣传的代表来领奖即可。会后请这些参会代表吃顿饭,发只红包,也就皆大欢喜了。这种事情执行起来,对于一直操办大型活动的喜康来说,算是小菜一碟,没什么压力的。

其二,喜康他们公司今年代理了一家饮料公司的广告,原本也是平常的操作,他们跟一家省级卫视台合作,让这家饮料公司的一款新产品,取得了该卫视台一个电视竞赛栏目的总冠名权。没想到这个栏目在全国爆红,创下了收视狂潮,一下子将产品打响了,该饮料遂成了全国饮料市场的一匹黑马。从当初他们投入的广告费来说,他们获得的市场回报是不可想象的。这样完美的案例,几乎能作为经典,写入广告业的教科书了。因此,没有多少悬念,这家饮料公司已经跟喜康他们公司签下了未来三年的全球广告代理合同,每年的代理额都在亿元以上。更没想到的是,由于这个成功得爆棚的案例,喜康他们公司的口碑和名气,在业界也是一炮而红,成为众多商家和企业争相合作的对象。为此,他们明年的客户来源,也不用主动出击了,那些请他们做广告代理的商家,已经排着队,投怀送抱地伸出了热情的橄榄枝。

这才叫,一活全活,一赢全赢呢。而现在的社会,又是一个赢者通吃的社会。

那么,今年的圣诞,是不是就成了喜康生命中一个小小的高潮了?

——哦,这可不是喜康一个人所能决定得了的。这还得取决于他那个美丽、高挑、向来我行我素的女朋友夏安琪。

夏安琪原本是喜康他们公司常用的一个广告模特。

喜康这样的位置,是不跟模特直接打交道的。他只敲定广告方案,具体怎样执行、选用什么样的模特、后期如何制作,这些杂事都交由手下的业务经理组织完成。他一般不会插手,不过,他会在制作完成后,对广告给出审定意见。

夏安琪拍的广告并不多,但最早拍摄的是为一款补水用的化妆品做的电视广告。画面上,她穿着一袭白衣,长发飘飘,赤足走在林间小溪旁,然后她漫不经心地在溪边的一块山石上坐下来,将脚伸进溪水里轻轻地拍打着。她一句话没说,先是背影,再是侧影,然后是拉远的模糊的身影。旁边配有一句画外音:回归自然的美丽。

广告看完,喜康只问了一句:“这个模特是谁?”

旁边的策划介绍说,模特叫夏安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喜康评价了一句:“天外来客,气质女神。”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喜康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可是,他当然要掩饰这一点。他从没有叫手下多用这个模特,只是他开始暗中留意所有她的作品——有视频的,有平面的,她或静或动,或冷或热,都构成了一种神秘的诱惑。她的美,对于他,像是一把闪亮的匕首,富有侵略性,又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蕴涵吞噬力。

他无法忘记她。有时,面对电脑,修改着各种策划文案,写着,写着,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女子,像聊斋里的狐仙一样,朝他莞尔一笑,又倏忽不见了。这样恍惚的次数多了,他便有心策划了一次集体春游活动,不仅犒劳业务部门的全体员工,还特别邀请了公司聘请的所有模特。他选的地方是,敦煌莫高窟。其实,莫高窟他已经去过一次。选这个地方作为集体旅游点,是因为他暗藏了一点私心。他无端地认为,夏安琪的美,和莫高窟的美,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都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再说,上次参观完莫高窟后,他就决心今后还要多来几趟。他觉得,这种可以称之为神迹的地方,去多少次都不会嫌多的。

这是他和夏安琪的第一次会面。作为活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他没有对她表示过多的热情。这次出行的大多是些蹦蹦跳跳的年轻人,而且俊男靓女们特别多,夏安琪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沉默和不合群。她似乎不太喜欢这种集体活动,经常在人群的角落里,拿一只手机低头看着,似乎并不想多结识什么朋友。对于喜康,她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并无交谈的兴趣。喜康自然也不方便对她太过热情了。

几天的旅程,他俩只在一次坐观光车时恰巧坐到了一起。喜康便装出无心的样子,和她随意地聊了几句。

“你是北京人吗?”他问。

“你看我像北方人?”她瞄了他一眼。

“不,我觉得不像。”

“还行,有点眼光,我是福建来的,南方人。”

“那你怎么来北京了?”

“全国人民不都往北京跑吗?你呢,你是北京人?”夏安琪反问他。

他笑了一下,觉得这个女孩说话很干脆,很直率,一副爱谁谁的样子,不像她的外表有那么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感。于是他说:“那我俩算是邻居了,我是从广东来的。”

“你,看上去倒不像广东人哦。”夏安琪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摇着头道。

“哈,你错了,你恐怕把广东人都想成了香港电影中那种操着粤语、皮肤黝黑、突嘴凹眼的人吧?在我们广东,还有不少客家人的,我们长得像北方人,说的是客家话。”

“这我知道,在我们福建,也有很多客家人的。——不过,我不是。”

“你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吗?”

“是啊,我是北京理工大学毕业的,学的是工业设计专业。”

“什么?你是学理工科的?”喜康大吃一惊。

“没错,我中学时理科成绩好嘛,不过,我一到大学就知道了,我将来是不会从事这个专业的,纯属学着好玩,混张文凭。”

“喔——那你喜欢什么专业?像你有这样的先天条件,为什么不报中传、中戏或北电的表演、主持专业啊?”

“我对那些更没兴趣了。”

“你就喜欢模特这行?”

夏安琪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谈不上喜欢,挣口饭吃。不过,这饭吃得轻松。要说喜欢,我喜欢的就是轻松二字。”

喜康还想说话,可车子已经开到了目的地。大家都叽叽喳喳地起身,下车。他们两人也就没再继续交谈下去了。

这次旅行之后,喜康对安琪又添了更多的兴趣。她那坦率、直白和不在乎的样子,带着一种孩童的天真,却又含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沧桑。她是一个极大的谜。他不解开她,就寝食难安。

喜康的性格是遇强则强。一个细妹挑起了他的征服欲,他便也不想躲躲闪闪,端什么架子,顾什么面子了。他直截了当地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想请你吃顿饭,说点事,时间、地点由你来定。”

她没有多想,给他回复了一条:“正好没事,今晚七点,蓝色海岸。”

第一次单独约会,安琪并没有刻意打扮。她穿了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一条穿旧的牛仔裤,光脚穿一双白色的平跟凉鞋,身上只有两处是彩色的:涂了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和脚趾。她还是垂着披肩直发,素颜的脸,戴一副浅色的墨镜。

摘下墨镜,她对已经在包房里静候她多时的喜康说:“七点钟,我没迟到吧?”

“在你落座的这一刻,刚好七点。你分秒不差,没有哪个漂亮的姑娘比你更守时了!”喜康微笑着为她拉开座椅。

“哟,这么好心,请我吃饭,说吧,有什么事?”安琪大大咧咧地说。

“还是先吃了再说吧。”

“我知道了——那就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了。”

“嘿嘿,这件事,还真是非要你帮忙不可的。”

喜康笑了笑,话说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了。他刚才等待她的时候,紧张得手心冒汗,坐立不安,既怕她失约,又怕见到她不知该说什么。没想到,一见面,安琪那种老友般的放松和随意,让他一下子舒展开来。他们开始像老朋友似的商量着点菜。

喜康发现,吃饭的时候,安琪也没有一点造作的样子。喝汤的时候,她大口喝完,意犹未尽,又添了一碗。吃鱼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拿手去剔除鱼骨头。等到烤羊腿上来的时候,她更是左右开弓地撕开了吃,毫无顾忌。

安琪见喜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笑了:“你从没见过哪个模特儿,像我这么能吃的吧?——没事,没事,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怎么吃都吃不胖的。”说完,她调皮地向他噘噘嘴巴,用手卡卡自己的小蛮腰。

喜康真是越看越喜欢,简直被她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给迷死了。那一刻,他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非她莫娶,死也要死在这个细妹的手心里!于是,他鼓足勇气对她说:“安琪,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呀。”

“哪里好呀?”

“哟,这是变着法子想让我夸你嘛,那好,我就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你嘛,年轻有为,踏实能干,看上去既有活力又有定力的样子,算是青年才俊吧。”

喜康没想到安琪能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当下信心大增,就厚着脸皮问道:“那我好到能不能做你的男朋友呢?”

“什么?!”安琪瞪大眼睛,似乎在辨认喜康的话有多少玩笑的成分。

“安琪,我没有开玩笑。我今天请你吃饭,跟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就喜欢上你。特别喜欢。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喜康一口气说完,他不看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还没有吃完的餐盘。

过了好一会儿,喜康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了,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发问:“那么,你是认真的了?”

“当然,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呢。”说着,他瞄了一眼安琪有些羞涩的眼神。

“那好吧。我们就试试看吧。”

“你同意了?我没听错吧?——乌拉!”喜康叫了一声,跳到安琪的身边,突然一个弯腰,把她抱起来转了又转。

安琪等他放下自己,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只说试试看的,没说同意。将来一切后果,我可不负责任哦!”

“哎呀,我负责,我负责,一切都由我负责到底!”喜康没想到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激动得满脸通红,有些手舞足蹈了。

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喜康和安琪已经交往有四五年了。其间也吵吵闹闹好多次,有几次都到了分手的边缘,但每到最后的时刻,总是喜康做了妥协。两人的最大分歧还是在结婚上。安琪明确向喜康表示,自己是不婚一族,做女友可以,做妻子一辈子都别指望了。

按她的话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啊?以前是为了传宗接代,现在人口爆炸,不生孩子就是给地球节省能源,而且人活着,要面临那么多的痛苦、危险,要忍受那么多的孤独、伤害,我们哪个人能活得轻松呢?为什么还要再添个小人儿来世上受罪?那么,结婚是为了爱情吗?可是婚姻不仅给爱情加了一个索套,而且还把那么多跟爱情无关的人搅和进来,种种烦琐的生活只会耗散掉爱情,爱情的翅膀怎能在婚姻的牢笼里飞翔?或者,结婚只是为了给别人看?为了表示自己与所有的人一样,有圆满完整的家庭生活?这就更免了吧。她安琪做事向来我行我素惯了,她最怕的就是与别人过同样的生活了。人家议论就议论呗,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她管不了,日子可是她自己一天一天要过的,管人家说什么呢?

喜康说不过安琪。娶她,她不愿意,离开她,更是他所不愿意的。生活就这么小波小澜地过了下去。安琪也还是做她的模特儿,不过,她变得更挑剔,一般小制作的广告、低档次的活动,都请不动她了。好歹她已出道几年,积累了一些人脉和名气。再说,她既然已经做了喜康的女朋友,也就不能不给喜康留面子了。毕竟他们都在同一个圈子里混着,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作为高层管理人员的喜康,当然不想自己的女朋友,还在什么车展、庆典或街上的小广告牌上亮相。安琪也懂得其中的分寸。接什么样的活儿,既能挣到钱,又不丢喜康的面子,安琪拿捏得很准。这也是喜康特别欣赏她的地方。但安琪并不想洗脚上田,就此告别自己的职业生涯。模特儿这行,来钱快,也不用动什么脑筋,如果不想大红大紫,实在是个开心自在的行业。再说,自己有这样的本钱,不趁着年轻时好好地开发利用一下,也实在有点浪费资源,辜负上天了。

一晃,喜康就过了三十岁了。她仍是他的女友,仿佛是一匹美丽的、骄傲的、不肯被驯服的小母马。这匹马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更不在乎跑到任何地方。

喜康后来知道了,安琪有个比较特别的家庭。她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了。当初,喜康见安琪开了辆保时捷的小跑车出来,吓得一跳。他自己开的还是公司给他配的一辆别克商务车。哪有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模特儿,就能开这样的豪车?他怀着点忐忑问她:

“你的车?是自己的?”

安琪白了他一眼:“别担心,我可没被什么大款包养。这是我爸送我的毕业礼物。”

“哇,你不要吓我哦!你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喜康惊得眼珠子都要落下来了。

“我爸嘛,做生意的呀。房地产生意,这年头最暴利的生意,他这个衰人,算是走大运了!”安琪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你骂你爸是衰人?你还开着他送的豪车喔!”

“怎么啦?他送的,我不要白不要!——可是,他就是个衰人,最衰最衰的人!”安琪突然像个孩子似的,任性地叫起来。

后来,喜康才渐渐从安琪的嘴里,从她一星半点的零碎叙述中,拼凑出她家里一些大概的事情。

原来,安琪的爸爸在做房地产之前,是做家庭装修的。他是个小包工头,但电工、水工、木工、泥瓦工之类的活儿,他也全部会做,哪个工种少人,他就顶上哪个工种。而安琪的妈妈除了在家干家务,带孩子,也要打理订货、发货、运货这些事儿,人手特别紧张的时候,她自己还要去给人家贴墙纸、安地板。当初,他们夫妻两人积攒下的每一分钱里,似乎都包含着一种浓浓的汗水的酸味。

在安琪的童年记忆中,她觉得,自己的父母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最忙碌的人了。他们每天从外面回家的时候,头发丝里都夹杂着厚厚的白灰,像堆了一层雪,身上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汗馊味,衣服鞋子上也是石灰和泥点斑驳。作为幼小的孩子,安琪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听话,不淘气,乖。

那些日子苦是苦,但他们一家三人却是快乐的,贴心的,抱团的。安琪记得,爸爸晚上经常要忙到天黑透了,才能回家。妈妈在家里做好饭菜后,总要把那些菜放在蒸锅里,一遍遍地加热保温。妈妈问她,安琪你饿了吧?你饿你先吃。而她靠在椅子上,一边安静地看电视,一边吞着口水顽强地说,不饿,我要等爸爸回家一起吃。吃饭的时候,妈妈总喜欢把不多的肉、鱼、排骨这些荤菜,往爸爸和她的碗里夹,妈妈自己则说,太油了,我还是觉得素菜好吃。爸爸笑着打趣,你又不说老实话了不是?哪次去亲戚家吃酒席,大鱼大肉的,你不比我吃得多?妈妈也笑了,说,那是,别人家的,不吃白不吃。爸爸就说,将来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让你们想吃什么,就尽情地吃,一直吃到你们想吐为止。安琪和妈妈一起笑了,说,那我们还敢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暖黄色的灯光,罩着一张有些油腻的小木桌,三张笑脸围坐在一起,在灯下发着温暖的细致的光……

渐渐地,安琪的爸爸接到的工程就越来越大了。终于,他成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买了车,买了房,他们的日子从容了很多。从那时起,安琪的妈妈就完全退回到家里,一心照料家务,不需要在外面打拼了。安琪觉得那段日子,是她最安心最快乐的日子了。妈妈每天开车接她上学放学,翻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菜给她吃,每个周末还送她去上舞蹈班、钢琴班、英语班什么的。而她因为个子比同龄女孩高,长得又漂亮,经常被妈妈打扮成小公主的模样,从头到脚都装饰着精美的蕾丝花边,到哪里都能吸引众人的目光。

可是,她爸爸却离家越来越远了。他在生意中结识了几个特别有权势的人,帮他们免费装修,后来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又找到银行贷到了一大笔款,拿下了几块位置不错的地皮,做起了房地产生意。结果,在几年的时间里,他的财富就不可思议地暴涨起来,比吹气球快多了,几乎像是原子弹爆炸。从那时起,她爸爸就不是一个到处给人点头哈腰的小老板了,他慢慢地就成了一个傲慢内敛、受人吹捧的大企业家了。也就是从那以后,爸爸就不爱回家了,直到他在外面又买了一栋别墅,养起了别的女人。他很少回家,回家就和安琪的妈妈吵架,砸东西,嚷嚷着要离婚。

有一次,安琪还亲眼看到爸爸不知为什么事,和妈妈争执起来,他把妈妈一脚踹到地上,恶狠狠地骂着:“老女人!死婆娘!你不离婚,就等着我把你治死吧!”他还想抬脚踹躺在地上的妈妈。一旁的安琪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命地抱住爸爸的腿,边哭边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你要打死妈妈,就先把我打死吧!”那一刻,她抬眼望向爸爸,突然感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是那么陌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变得如此肥硕,鼻子两侧挂着横斜的肌肉,又凶又丑,他的眼睛,也红红地鼓了出来,真像要吃得下人似的。安琪身上的每一根汗毛不禁都竖了起来:面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呀?是她的爸爸吗?

安琪的妈妈没过多久,就真的死了。她是割腕自杀的。在这之前,安琪的妈妈精神似乎出了些问题,她一直在吃药。她经常抱住安琪无来由地大哭,说自己的心太痛太痛了,好像被人剜去一样的痛。后来发展到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迫害她,走在路上就说有人在跟踪她,过马路碰到一辆小车开来,就说这车是要撞死她的。只要安琪的爸爸在家,她就不喝杯子里的水,而只喝未启封的矿泉水。她对安琪说:“你爸爸这人心可狠了,他一直想要离婚,我坚决不离,他就想暗害我,把我害死了,他好娶别的女人。你不知道啊,男人的心有多硬多冷啊,他们的心都是石头做成的……”

有一次,安琪见到妈妈,坐在沙发上一张张地数钱。那些钱塞满了一只大大的旅行箱。她告诉安琪:“我把存折上的钱全都从银行里取出来了。你爸爸将来要玩什么鬼,我就不怕了。钱比人好啊,可靠,实在,一张张地看得见,摸得着,不像人,人是会变的,人会变成鬼的,会变得比鬼还可怕的……”妈妈说这话的神情,让安琪想起来就害怕。她也是从那时起,觉得妈妈的脑子是真的出问题了。妈妈的目光里有一种精神病人才有的独特的光亮,像是一道惨白的惊恐的闪电。

——妈妈是在安琪刚考上大学没多久就自杀的。安琪从学校赶回来,看到了在医院里蒙着白布的妈妈,还有她手腕上那条像剧毒的血蜈蚣一样恐怖的伤口。安琪扑到妈妈的身上痛哭起来,可是哭完了,她又觉得,这样的结局对妈妈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失去了妈妈,安琪就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便成了一个孤儿了。地地道道的孤儿。她和爸爸的联系,就是一张银行卡的卡号。隔几个月,爸爸会把她的生活费打进她的卡里。虽然安琪觉得爸爸在妈妈去世之后,对自己似乎添了一些愧疚和补偿的心理,可是她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他的钱,她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而他借此想弥补什么的心思,那就没什么客气了,一概免谈!

这个衰男人,把妈妈给逼死了,把一个原本可以很幸福的家庭给毁掉了,特别是把一个女孩子心里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美好想象给粉碎了。世界是什么呢?安琪觉得,世界就是他妈的一个无边无际的大垃圾场!百无聊赖,又脏又腥,臭不可闻,可是,人人都还在装模作样地生活在其中,痛苦埋在心里,笑容秀在脸上,吃了苍蝇还要假装美味,吞了鼻涕还要装作开胃,嘴上抹着蜜,心里藏着毒。活着,就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堪!若要让安琪在这样的世界上,和大多数人一样,找个男人,成个家,养个孩子,煞有介事地做个所谓的成功幸福的小女人,那真是他妈的脑子进水,猪油蒙心了!

别看安琪的外表还像个大大咧咧的孩子,其实,她觉得自己的心早已百炼成钢,冷硬似铁了。她现在的日子,就是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没有梦想,没有未来,活一天算一天。她觉得自己是个脸上无一丝皱纹而内心里爬满了皱纹的人。

人生行到此处,倒有了坐看云起的洒脱。好像一个人过着的是别人的人生。

喜康大学毕业后,留在京城闯荡,迄今差不多有十年了。

在考上大学之前,喜康除了到省城广州玩过几次外,足迹没有跨出过那座偏远的古镇。古镇清新而闭塞的山水环境,浓郁得化不开的熟人社会的世故人情,没见过多少世面却又爱沾沾自喜的本地人,代代相传、一成不变的风土习俗,转来转去就那么几条街的狭小单调,都让喜康感觉到深深的窒息。看着周围一道道并不高耸却绵延不绝的山峦,喜康只觉得它们是鸟笼上那一道道坚固严密的栅栏,把他的心禁锢得透不过气来。牛犄角大的一块天地啊,怎么能容得下他那一颗飞扬驰骋的心?那时,他在自己的小书桌旁,贴了两张书写得工工整整的小纸条,一张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另一张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用功读书的动力全在此:一定要飞出去啊!一定要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啊!

后来,阿爸发现了这两张字条,他不无赞许地对儿子说:“好样的,我们客家人向来都是敢闯敢拼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嘛。虽然我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但阿爸不封闭,不保守,你想到任何地方去闯,阿爸都支持你。”因此,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喜康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北京,爷娘也没说二话。

作为客家人的后代,喜康的外貌若用俊朗挺拔、堂堂正正这样的词汇去形容,一点都不显夸张的。他的方颐、宽额、浓眉、端颏、厚唇,以及眼睛里流露出的一股正气和英气,都会在第一眼里,给人留下可靠、稳重、正派的好印象。和他稍一接触,他不卑不亢的谈吐,谦让多礼的举止,内敛周到的应酬,又在同龄人中有些抢眼,感觉他比同龄人要成熟、踏实不少。在不乏虚荣、浮夸、各种“忽悠”出没的广告界,喜康身上的这些特点,尤为醒目,仿佛明月出海,常常令同行眼前一亮。“第一印象”这样的心理效应,为喜康的人生添加了不少意外得分。

喜康入职这家大型广告公司时,是从最低级的策划助理开始干起的。那时,他和别人合租在四环外的一套小公寓里,上下班要换好几趟公交车。每回过人行天桥时,喜康都忍不住对着桥下那一片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心生惶恐。偌大的京城,像他这样的异乡年轻人,口袋里除了一张本科文凭,身无一物。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巨浪吞没的小鱼苗儿,挣扎翻滚,连活着都要拼尽全部的心力,更遑论什么青春和梦想了。在这座巨无霸的都市里,青春也好,梦想也罢,都恰如商店门前派发的免费广告,看似花哨,实则低廉平常,任人随手丢弃。这座城市只通行势力与实力。在这里,喜康与那些成千上万密集又艰难地生存着的蚂蚁,别无二致。连媒体也在热烈地讨论着似喜康这般无房无车无经验无背景的“蚁族”的话题。

阿爸继志当时还是一个踌躇满志的饭店小老板,生意兴旺,诸事顺遂,他经常给刚刚入行的喜康打电话,声音里满是对儿子的信心和鼓励:“刚到一家公司,条件肯定不好,没事的,万事开头难嘛,只要坚持下去就有希望。不要一碰到困难就想着跳槽。我们客家人的优势在哪里?就是能吃苦啊。”他把自己光荣的“创业史”,拿来教育儿子。他说自己刚刚开饭店的时候,只是租了个十多平方米的小店面,经营家常小食。小店是整条街上最早开门、最晚关灯的铺子。从早到晚,只要有顾客上门,他就随叫随应。除了正餐,店里还供应早点,每天天不亮他就得起床,生炉子,蒸馒头、包子,做牛腩面,没有任何帮手,只有老婆给自己打下手。忙完早餐,他往嘴里匆匆地塞个馒头或啃根玉米,就得骑上自行车,去集市采购蔬菜、鱼肉之类的食材了。为了多赚一点钱,他的饭店还做宵夜生意,往往夜里一两点钟才能熄灯打烊。

“什么叫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睡得比狗晚?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形容,这就是你阿爸每天的真实生活啊。”继志对儿子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你阿爸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在汗水里泡过的。不过,我们客家人相信,穷能穷死人,累却累不死人,再苦再累,扛一扛就过去了。像你婆太,一个妇人家,年轻时硬是凭一副担竿(指扁担),靠挑盐运盐,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现在虽然时代不同了,条件改善了,但我相信,不管在什么单位,能冒出头的,一定都是那些肯吃苦、肯用心的人。天道酬勤,这就是我最深的人生体会了。康崽,你踏入社会,一定要将这四个字,牢牢地记在心里啊。”

也就因为这四个字,喜康成了公司里最早上班、最晚下班的员工。

那日,他留在公司,正为一个新开楼盘的广告方案绞尽脑汁,熬到夜里两点多钟,他终于拿出了一套初稿。看看窗外,一排排橘红色的路灯,在夜雾中闪着鬼魅的眼睛,他有些“今夕何夕、此身何身”的恍惚了。他连打了几个哈欠,疲惫地拖来几张椅子,准备在自制的“床”上凑合几小时,等天亮后,再对方案进行修改、定稿。而恰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位气宇不凡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他就是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龙飞先生。

龙先生那晚有个非常重要的应酬,在朋友的举荐下,他与某大型央企分管宣传的副总见了面,宾主双方在餐桌上交谈甚欢。吃完饭,龙先生又请那位副总去KTV包房唱了歌,直到亲自把心满意足的客人送回家之后,他才让司机送自己回家。路过公司的大楼时,在一片漆黑的玻璃幕墙上,龙先生无意中瞥到有一间办公室的窗口灯火通明。或许是因为那晚他的兴致特别高,毫无睡意,龙先生于是下了车,不无好奇地推开了那间办公室。

这是龙先生第一次与公司的这位年轻员工见面。他大致问了一下喜康的加班缘由,但他并没有提出要看喜康的策划方案。他拽过一张椅子,让喜康坐在他的对面,和喜康随意聊起了家常,诸如是哪里人,读什么专业的,进公司多长时间了,有什么爱好等。

喜康只在公司出的宣传画册上,见过龙先生,知道他白手起家、笑傲商海的传奇经历。此番深夜巧遇,这个比画册上显得更亲和、面带微醺潮红的“偶像”人士,让他心跳不已。他的瞌睡一下子就逃掉了,人像打了激素一样,头脑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龙先生,自信而有礼地回答着他的提问。

当聊到喜欢读的书时,喜康说,自己最喜欢的书,是《易经》。见龙先生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喜康接着说,一本《易经》,读懂了,读通了,世界上万事万物、万千遭遇,就能游刃有余地对付过去了。易嘛,山不转水转,天无绝人之路,月有阴晴圆缺,此一时彼一时,福兮祸兮,得之失之——一切都在变化流转中,人无非是要懂得随缘顺变而已。

龙先生不住地点着头,让他继续说下去。喜康受到鼓励,胆子壮起来,侃侃谈到,在《易经》六十四卦中,自己最喜欢的就是第十五卦“谦卦”了,艮下坤上,为地下有山之象。他说:“《易经》里其他的卦,六爻的爻词都是有吉有凶的,就连‘乾’‘坤’‘泰’‘益’这些明显的吉卦中,都出现了‘悔’‘穷’‘吝’‘凶’等爻词,而唯有谦卦,是六十四卦中唯一的每个爻都是吉的卦。‘谦,亨,君子有终。’表示有谦德的君子,万事皆能亨通,而且行谦有始有终。”

听喜康谈完《易经》,龙先生脸上的笑容都溢到眼睛里去了。他问:“小曾,你大学毕业不久,年纪也不大,怎么会喜欢读这样的古书呢?”

喜康说:“我从小生活在粤东山区的松口镇,那是最典型的客家人的居住地,历史悠久,文化底蕴特别深厚。我的阿公阿婆都是教书先生,小时候,我常待在他们身边,他们教我学习了好多古代的经典,除了要背唐诗宋词,其他像《老子》《论语》《增广贤文》这些,也都背了不少。我们客家人嘛,对中国传统的文化,是看得很重的,民风民俗里,也特别讲究忠孝、礼义、追宗怀远这些东西。我们那里,基本上每个大姓都建有祠堂,日常生活都还保留着传统的那一套习俗。从添丁、满月、周岁,到虚岁十六成人礼,再到婚礼、葬礼,我们客家人对人生的每一个重要的节点,还有像清明、中秋、春节这些重要的农历节日,都是极其重视的。每当这些日子,我们都要聚集全族的人,在祠堂里举行多少年传承下来的那些古老仪式。我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的,对古书是没有一点隔阂的……”

那一夜,龙先生和喜康通宵长谈,直聊到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琴弦一样,在玻璃窗上敏捷而俏皮地跳动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喜康就搬到龙先生隔壁的房间办公了。他成了龙先生的秘书兼助理。

几年后,深得龙先生赏识的喜康,被龙先生委以重任。龙先生让他独挑大梁,担任公司的业务总监。喜康成了广告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二零一二年的圣诞节没赶上周末,不放假,所以,喜康就跟安琪商量,将圣诞节的安排提前到周末过。这也没什么不可。对他们来说,圣诞跟耶稣降生没多大的关系,管他是哪天降生的呢,过这样的节日,无非是找个理由放纵一下,闹一场,“嗨”一次。对,就是要“嗨”!再说,圣诞的节日气氛早在进入十二月份就开始了。商家早早推出了各种圣诞打折的优惠活动,各种圣诞商品也早就出街铺陈了,满大街都点缀着小红帽、小红靴、小松树、小铃铛,布置得像在过童话节。喜康因为今年的业绩骄人,心情大好,没事都在哼着小曲,见到下属就随口开声玩笑。在如此愉悦放松的状态下,他早早就查好了日子,定好了宾馆,要带安琪到周边的山乡,来趟闲云野鹤般的自驾出游。

出了沉沉阴霾笼罩的京城,天空渐渐地放晴了。几个小时过后,他们已经把城市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冬日的山野开阔舒朗,路旁的树木虽大多枝叶凋敝,但自有磊落、峻挺之态,衬着高远的蓝天,更显出北国的大气、辽阔,仿佛是古代一幅用笔不多、勾画简约的淡墨图。

喜康带安琪来的这个地方,是一处“农家乐”式的度假村。度假村建在半山腰上,四周是茂密的森林,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蜿蜒流过。因是冬天,河水已经结冰。森林倒变得颜色丰满了,深深浅浅的绿色,夹杂着红的黄的各种树叶,还有干枯的野草,结霜的野果,层层叠叠的,怎么看,都像是世外高人修炼养生的风水宝地。冬天是这里的淡季,整个度假村看不到什么人,诸如钓鱼、烧烤、摘果、射击、激流勇进这些游乐项目一律停办了,只有租骑自行车这一项活动还在对外经营。喜康曾在几年前的夏天,到这里玩过一次,当时对这里的印象特别好。这次他突发奇想,冬天带安琪过来玩。他本来想给安琪一个惊喜的,却没料到这里会变得这么萧条。

不过,安琪的反应大大出乎喜康的预料。她太钟爱这里的静僻和肃穆了,连萧条也透出了一种遗世独立的意境。目光所及,看不到人影,只有随季节变换的大自然,依然不可方物。四周落叶缤纷,小鸟清啼,恍如梦境。安琪一下汽车,就忍不住伸开手臂,在山路上大叫着奔跑起来,像只被都市放飞的自由的风筝。

爬了半天的山,两人回到全部用原木装修、风格古朴原始的宾馆房间里,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去餐厅吃农家饭菜。喜康见安琪的兴致很高,便和她谈起了春节回老家过年的事情。

“我婆太明年二月要举办百岁大寿,全部儿孙都会赶回去祝寿的,我那个堂妹还要从美国赶回来,我若不回去的话,那可就说不过去了。一百岁哦,太难得了吧?”

“这种事情你问我干吗?明摆着的,你必须得回去呀!百岁老人,我到现在为止,只听说过,还没亲眼见过呢。”安琪一边吃着竹筒蒸饭,一边爽快地应允了。

“那我回去了,你怎么办?我查了日历,明年二月中旬,正是过年的时候,万家团聚哦,我可舍不得离开你——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喜康试探着问道。

“不去!”安琪头也不抬地答。

“那你春节干什么呢?一个人多没意思啊!还是跟我回去吧。”

“奇怪了,离开你我就不能生活了吗?——反正你该干吗就干吗,别管我。”

喜康嬉皮笑脸地哄她:“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这总行了吧?乖,你就陪我回去一趟呗。”

“我跟你回家,算什么?”安琪白了他一眼。

“你想算什么就算什么呀。当然,算我老婆就最好了。”

“你别尽做白日大头梦了!想把我骗回去吧?对了,是不是你老妈又向你逼婚了?”

“对天发誓,这次我老妈真的没提什么结婚的事情!真的,就是我婆太的百岁大寿。我回去了,大过年的,把你一个人留在北京,于心何忍啊?再说,是人嘛,总有点虚荣心吧,我有你这么个漂亮的女朋友,肯定也想回去震震场子,撑撑面子呀。你就跟我回去一趟嘛,算是帮我在亲戚面前露一回脸,怎么样?”

安琪见喜康说得几乎有点可怜巴巴了,心一软,就随口问道:“那你老家都有什么好玩的呀?”

喜康见安琪的态度有些松动,忙介绍说:“我老家,梅州市松口镇,知道吧?梅州,是世界客都,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客家人的聚集地;松口呢,那就名声更大了,‘自古松口不认州’,听说过这句话没有?在清朝,松口虽然属于嘉应州,但它是个商贸重镇,是个非常繁华的内河口岸,很多客家人下南洋都是从松口坐船出发的,所以呢,松口对海外通邮、通航、通商,都不用经过嘉应州城。那些从海外寄出的邮件的地址上,只要写明‘中国汕头松口转某村某人’就可以了,信件便可以经汕头港直接转送到松口。牛不牛?别看它只是一个不大的古镇,但发生在那里的故事可多了……”

安琪笑着打断他:“谁不说俺家乡好嘛!你就鼓着劲地吹吧。”

喜康着急了:“怎么是吹?!你现在就用手机上网搜搜。你就输入‘松口镇’这三个字,看看有没有介绍?——我说的,这是最少最少的一部分了。以前我还听我阿公说过,在近代历史上,我们松口一定是可以记上浓重的一笔的。松口的华侨多嘛,同盟会里最早扶持孙中山闹革命的那些人,不少就是我们松口籍的华侨。同盟会在松口设有松口支部,孙中山曾以松口为基地,筹借资金,开展武装起义,据说,他发动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王朝所需要的经费,有三分之一都是我们松口籍的华侨募捐的。而孙中山先生本人也曾亲自视察过松口,他就在我们松口镇上的‘爱春楼’里住过,直到现在,‘爱春楼’都还保持着原样。所以说嘛,辛亥革命的胜利,我们松口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对了,我们松口镇还建有一个中山公园,是好多年前——好像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就建造的,很古老的,里面有桥,有亭,有湖,有碑,小时候我去玩过很多次的。”

“是吗?!——你的老家看来名堂不少哇!”安琪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喜康越说越兴奋了:“我说的这些算什么?告诉你吧,我们松口在历史上还有一段有名的悬案未解,至今还是个大大的谜呢!”

“什么悬案?什么谜呀?”

“瞧你着急的!——嘿嘿,跟我回去不?我保证带你亲临现场,追踪谜案。怎么样?成交不?”喜康卖起了关子。

“哎呀,哎呀,我现在就要你说嘛。——好了,好了,成交!成交!我跟你回去!说话算话!——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安琪的心,此时被撩拨得像猫抓一样地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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