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发生前的一刻,袁峁田正在美国小镇一号别墅顶层的露台拉二胡。露台不像村里的崖畔,完全是西式的。西式的啤酒吧台、盆景、鱼缸、紫晶岩、翡翠石,还有精致的蓝白相间的遮阳篷。这样的别墅,这样的露台,当年儿子领他“周游列国”满世界享福时,随处可见,做梦也没有想到,如今自己也住上了。“大,这都是咱的,您就安心住着,好好享受吧!”这是儿子儿媳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他知道这是当晚辈的孝敬他,抚慰他,滋润他。在晚辈眼里,当爹的受了大半辈子的苦,似乎注定该享受这份福分了吧。明知晚辈们这样的抚慰发自内心,但是老袁总感到虚幻如山里的雾气。
那一刻,他拉的是秦腔牌子曲。他喜欢拉秦腔,一拉,思绪就像山里的麻雀一样扇动翅膀,从美国小镇飞到老家去。美国小镇是这片小区的名称。如今的城里人都神经了,小区就小区吧,叫成了小镇;小镇就小镇吧,前面还搭上了美国二字,崇洋媚外到不要脸的地步了,骨气让狗吃了。老袁无法适应美国小镇,住在美国小镇的每一天,他习惯了回忆。往年,这个季节的老家尖山,小麦该扬花了,田野里弥漫着阵阵浓郁而厚实的清香。山风的脚步轻盈盈的,满山满洼地走,走到那里,小草和花儿会频频点头。盘山公路上的骡子们,该驮粪的驮粪,该拉车的拉车,从头到蹄儿弥散着一种熟悉的、沁人心脾的汗馊味儿,说不定会蹦出一团夹杂着青草和青稞的香屁来。父老乡亲们成群结队地出山赶集,空背篓去,实背篓回,走一走,歇一歇,抽出挂在腰上的短笛,吹出各种调子的西北花儿。山里不像城里,山里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云在天上走,云影儿在地上走。天和地几乎就是贴心贴肺的那种,相拥着,相偎着,像老头老婆,像孙子孙女,像婚房里的小两口儿,缠绵得不行。自由飞翔的喜鹊、麻雀、画眉从这坡飞到那坡,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叽叽喳喳的,一切都是鲜活的,灵动的。人人都有各自的活法,一率性,就说了,就唱了,就吼了。
当年给生产队看秋时,儿子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金灿灿的谷子漫山遍野,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每当中午时辰,袁峁田就从坡顶那个看秋的浅窑里钻出来,坐在一堆儿薅草上把二胡拉得山响。日头暖暖的,秋风轻轻的,白云悠悠的,远远近近的羊肠小道上,赶集的、驮粪的、转娘家的人,吆喝着骡子,一溜儿一溜儿的。老远就有人打招呼:“峁田,这拉的是《华亭相会》里高文举的那段吧?”那时候的老袁还不老,人们叫他峁田。
“不!我拉的是《火焰驹》里的李彦贵。”
“那,前头那个是《庵堂认母》里那个谁的唱段吧?”
“也不是的,是《三滴血》里的李婉春。”
“哈哈哈哈……”
坦荡的自嘲和得意的解释,在风中弥漫成一种惬意的默契和祥和。“咱不走了,歇歇再走。”于是,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吆停了骡子,在坡上、地埂上圪蹴下来,从腰间摸出旱烟锅,装填了烟叶子,“刺溜儿”一声点着了,吸得有滋有味。眼睛并不见得朝老袁这边瞧,在阳光里半眯着,朝大山、朝前川、朝蓝天,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但老袁的二胡曲子,却是实实在在地听进去了。也有过路的、挖野菜的大姑娘小媳妇,听出个味儿来了,手里的活路就有些凌乱,索性一起叽叽咕咕:“好听得很!是穆桂英挂帅那段哩。”
每到这时,儿子就会循声而来。儿子是来送午饭的。午饭是女人做的臊子面。从厨房里出来直至看秋的浅窑,至少也得半小时。看秋的浅窑满山满洼有十好几个,哪里有二胡声,老袁必然就在哪个浅窑里。儿子懂这一点。儿子真是好儿子,年年都是村小的“三好生”,家里的土墙上,奖状贴一溜儿了。儿子拎着盛满臊子面的陶瓷罐儿,站在村口,侧耳一听,就晓得老爸在前坡还是后梁了,撒开脚丫子,走!
“大大——饭来喽——”
儿子老远一声吼,那音嗓,像秦腔里的小生。“好——”老袁老远点点头,并没停弓。他非常清亮,停了弓,许多人会从梦中突然醒过来。在这大山里,每个人,都是有梦的。
儿子一到浅窑边,二话不说,轻车熟路地忙乎起来,折几根树枝,搭一个三脚架,把陶瓷罐儿搁上去,下边褥了晒干的薅草。于是,一道袅袅的浓烟从山梁上飘起来,摇摇摆摆的样子,对接了天,对接了云。早已冰凉的臊子面,又热热乎乎了。
一曲终了,老袁才收了手。搓搓两手,拎起筷子。
人们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干土。“嚅儿——”吆着骡子,重新上路,也少不了吼几句秦腔:“本为王打坐在金銮殿上,众爱卿把民情细说端详……”个个把自己当皇上了。皇上也是人当的,山高皇帝远,在这里,高兴了,咱都是皇上。
这样的回忆常常让老袁如痴如醉,心里就像塞蜜枣了,开花儿了。在一号别墅的露台,老袁紧紧地闭了双眼,把二胡拉得大开大合,出神入化,拉得忘乎所以,回肠荡气。他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田野、乡亲、大山和炊烟。他不敢睁眼,一睁眼,这一切全没了。他想,在这个县城里,听得懂他二胡的,恐怕只有小珍了吧。小珍是他最忠实的听众,此刻一定是在厨房给“夏威夷”调配吃的呢。侍候完“夏威夷”,他打算让小珍陪着上街逛逛。
“袁耀华,你这个狗官出来。”
“袁耀华,我们知道你躲在美国小镇了。”
“惩治腐败,还我土地。”
“……”
人声鼎沸,怨气冲天。龙卷风一样扫过来的怨气,迎击了曲子,瞬间就把二胡曲子淹没了。他停了弦,缓缓起身,抬起眼皮,轻轻地,一声叹息。
义愤填膺的农民正在美国小镇别墅群的前广场上集会,先是十几个,后来很快就达到几百个。最前面的横幅上写着:强烈要求归还我们的土地。
袁耀华就是袁局长,袁局长就是自己的儿子袁耀华。
袁峁田一时老泪纵横。这场景,他已经见识多次了,农民每次包围了别墅区,儿子总会和秘书、司机一起从后门逃走,留下全副武装的保安挡驾,有时还会有警察赶来维持秩序。这年头,农民们走南闯北当农民工,见别墅多了,但一定没领教过美国小镇的功能。他们不知道袁家的别墅是有后门和地下通道的,几乎每次都会扑空。
“轰隆隆……”一种奇怪的声浪开始在空气中翻滚,波涛似的,由远及近。县城已经喧嚣了,人声鼎沸。浪涛覆盖到城郊这片最大的别墅区的时候,同时也覆盖了广场上农民们的大喊大叫。像连锁反应似的,先是冲天的怨气冲击了二胡曲,然后是这种奇怪的声浪又覆盖了这股怨气,一浪高过一浪,太汹涌了,像十几个、几十个碌碡组成的碌碡阵,被几十头酒醉的驴子拉着,疯狂地在空旷的麦场上碾过。
他察觉屁股底下在摇晃,由轻微迅速演变为剧烈。够剧烈了!筛子似的。他就像筛子里的一粒儿小米,开始了疯狂的颠簸。是地震,越是居高者越对地震的感受最为明显。
“地震了——”他本能地大喊一声,他是朝广场上的农民喊的。他在给他们提供这个要命的信息。
天崩地裂仿佛就在一刹那间。还没来得及转身,别墅就像被几只力大无穷的爪子撕裂了、揪碎了,黏稠而巨大的尘雾轰然升腾而起,钢筋水泥相互碰撞、纠结、撕咬、吞噬中咬牙切齿的惨叫,连同他一起重重地、跌跌撞撞地抛了下去……
他清晰地记得,在被抛下去之前,曾喊了一声:“小珍,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