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珍是保姆,清清秀秀,温顺得像一只小羊。小珍陪伴他六年了吧,做饭、洗衣、帮他捶背、饲养小狗,样样都是拿手活儿。小珍是儿子从劳务市场千挑万选才脱颖而出的,当时的小珍已经拥有了两年从事保姆职业的经历,这就意味着如今二十岁的小珍早在十二岁时就开始进城当保姆了。同样的年龄,十二岁的城里姑娘应该在漂亮的教室里读初中了吧,但小珍没这个福,谁让你一开始就不是城里人生城里人养呢。老袁非常明白,像小珍这样的保姆,在城里还有许多。说是不能雇用童工,那只是臭知识分子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城里人有钱需要保姆,乡下女娃没钱只有当保姆,日子,可不就这样的路数嘛。儿子给小珍开的工资是每月一千元,老袁私下又偷偷给小珍二百元,记得当时小珍就说:“爷爷,这二百元,我不能要。”
“为啥呢?”
“该拿的拿,不该拿的我不拿。”
老袁当时就怔住了。“你拿着吧,你也看得出来,这个家里,根本不缺这二百元。”小珍分明还有乡下娃娃的本分,不像儿媳妇夏慧慧,虚飘飘的。他有时候就不明白,儿子袁耀华骨子里有他袁峁田的气血,爷俩无论做什么总像有感应似的,但在对待夏慧慧的问题上,不同就出来了。小两口都是半路上恋的爱,却相敬如宾,情投意合,不知道的,以为有过青梅竹马的过去哩。老袁每当看着夏慧慧不顺眼的时候,就自己开导自己:儿子是儿子,儿媳是儿媳,人家一个是一个的丈夫,一个是一个的妻子。长辈晚辈,差道儿呢。这道儿是迈不过去的,该认的,就得认;该服的,就得服,不能打马虎眼。
小珍说:“能陪爷爷这样的好人,小珍我心满意足了。”
“小珍,你就当我的亲孙女吧。”
“不行!在美国小镇,您老人家和美国小镇的叔叔阿姨们一样,都是有身份的人,让叔叔和阿姨们知道了,会低看您的。”
老袁紧锁了眉头,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小珍眼里的叔叔阿姨们,当然也包括他的儿子儿媳了。假如自己不是公公的身份,大街上撞上夏慧慧,她会正眼瞧他一眼吗?有次他在美国小镇的公园里遛早,正好碰着夏慧慧和几位闺蜜刚刚从一家健身会所里出来。早晨的阳光清清爽爽,几个女人一路说说笑笑,其中的夏慧慧分明是瞄了他一眼的,却始终没有朝他打招呼,他赶紧悄悄转过身子,朝一棵大树做起了云手。云手是太极拳里的一个动作,平时做起来如流水清风,那次却有点抽筋的滋味儿。太极太极,儿媳的太极分明玩得比他高嘛。
这次儿子真的不在家。儿子上午就打来电话,有预感似的说:“我们得到消息,上访农民肯定要到机关来的,我放出了风,说是在美国小镇休假呢。其实我们今天有个十分重要的会,在城郊的一个温泉宾馆召开,农民如果把宾馆包围,那就麻烦了。他们堵一堵美国小镇,那是无所谓的事儿,也不会把您老人家怎么样。不过我们迟早要搬离美国小镇的,让农民时不时在家门口闹,日子也不好过。”
儿子预感到的当然不是地震,儿子预感到的是农民要来上访。
“这不就是调虎离山计嘛,你们当官的这样对待农民,也太不厚道了。”
“爸,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多待些日子,慢慢就明白了。上访嘛,全国都这样的,我们当干部的,习惯了。”
“你这啥屁话嘛!你习惯,老子我习惯不了。”
“爸,如今这官,不好当啊!”
“当这样的官,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
螺纹钢筋带来的疼痛再次袭击了他,豆大的汗珠儿迷蒙了眼睛。身子底下这片浸透了他鲜血的土地,他是五年前才搞明白的。这里曾经是一大片上等的庄稼地和农民住宅,后来被政府看上了,被房地产老板甄宗发看准了,要搞建设。所谓建设,就是开发高档的别墅区,儿子作为房管局局长,自然要积极配合。地征了,房盖了,环境美化了。失地的农民不但得到了可观的补偿款,而且被集体农转非,集中安置到了北郊的一片经济适用房里。经济适用房名叫阳光小区,也是甄宗发开发的项目。阳光是啥?听着鲜亮得很,明媚得很,光彩得很。农民一开始兴高采烈,对当官的言听计从。政策就是好啊!千年等一回哩,农转非了,当城里人了。家家户户生怕腾迁晚了,估地迟了,赶不上趟儿了。待一切尘埃落定,美国小镇和阳光小区从南北城郊不同的方向拔地而起,醒盹儿了,觉悟了,后悔了,牢骚和愤怒铺天盖地了:
“我们农民的土地,征收时每亩才几万元,到了开发商那里,一转身成了每亩几十万元,凭啥?”
“凭啥当官的、有钱人住别墅,失地农民住经济适用房,还把庄稼地搭了进去?”
“如今正宗城市居民也下岗寻生路呢,咱农民被农转非,凭啥过日子?”
“……”
从黄泉路上回来,他忘不了那群打着横幅的阴魂,现在看来,阴魂们找不到儿子,找到他头上来了。至少说明,农民们的经济适用房都倒塌了,否则哪来那么多的阴魂呢?
还算万幸,真是太万幸了——黄泉路上并没有撞上儿子、儿媳和小珍。孙子肯定更安全了,小家伙刚刚大学毕业,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大机关里,好像给大官当秘书呢。儿子开会的那个温泉宾馆一定也安然无恙吧。对了对了,也没撞上美国小镇的邻居什么的。咋会呢?别墅区呼啦啦几百套呢,难道就一号别墅倒塌了?不可能吧,天要收人,是不长眼的,即便长眼,这样的天灾,又认准得了谁是谁?
周围的邻居,老袁大都认得,有大大小小的机关领导干部,有大大小小的老板。他们平时见了他都很客气,一副文明礼貌的意思。
“老袁,不错不错!这么大年纪,就好好在儿子这里享清福吧。”
“老爷子好,住得习惯吧,比您老家尖山强吧,听说那里山大沟深,赶集也得二十里。这里方便吧,要啥有啥。”
“袁大爷,遛早呢!”
“袁伯伯好!”
“……”
老袁非常清醒,大家恭维他,是因为头顶有个当局长的儿子。表面上的殷勤,那是皮囊外边的摆设,多半是装出来的。心里没有的,照样没有,大家未必真的就把他放在眼里。自己如果不是穿衣戴帽像个城里人,就这一张爬满皱纹的老黑脸,与县城里大街小巷挖地沟、扫马路的农民工有啥两样?可是他硬是记住了左邻右舍好几十位,不记住不行,那是起码的礼数。他尽量做到不卑不亢,甚至有些和蔼可亲,他不仅是自己,还是这样一个儿子的父亲。还好,我的好邻居们,我袁峁田在黄泉路没有碰到你们,这是大家的福。
“啊——”又是一阵钻心的痛。老袁昏死过去。
昏死了。懵懵懂懂中,脖子上似乎被套了一条冰冷的铁链子。
“跟我走!”一个犀利的声音传来,老袁就感觉魂儿从废墟里飘出来了。
对了,脖子上这冰凉的感觉,昨天曾有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