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8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月亮分明是一张失去血色的鬼脸,清冷而漠然地挂在空旷的半空,悬乎乎的,无依无靠的样子。大地笼着一层雾霾般的、阴森森的灰暗,世界,分明掉个儿了,像照相馆里一转身,换了底片儿。
星星也是悬着的,恹恹欲睡的样子,但每眨一下,照样闪烁着布满血丝的警惕、锐利和寒气。风似有形,又似无形,忽慢,忽疾,像长了蓝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翅膀,蝙蝠一样在废墟上扑腾、回旋、游弋。阴风过处,一阵阵的冷,风裹挟着忽长忽短、忽隐忽现、忽明忽暗的碎影,和冷冷的气流一起东奔西走。暗夜里,到处炸裂般释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呜——呜——”“哇——哇——”,不像人发出来的干嚎,也不像狼、狐狸、黄鼬的哀鸣,啥也不像。但这高低起伏的拖着长长尾音的声音,在袁峁田老人看来,分明是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
一丝惊悚捆缚了袁峁田老人的心头,莫非……他为自己的质疑暗吃一惊。自己果然也是像一阵风的,刮一刮,飘一飘,晃一晃,毫无根基地游走。抬头一看,到了一个古朴而庄严的所在,牌楼的门楣上,三个醒目的黄色大字扑入眼帘:鬼门关。
该明白了。果然是在阴间,模糊的月光下,阴魂真多啊!扶老携幼,披头散发,大家都拥挤在黄泉路上,等着排队过奈何桥呢!一个个脸色苍白,表情僵硬,白色的眼球和红色的舌头,蓄满了各种各样的幽怨。
悲怆像浓痰一样堵住了袁峁田的喉咙,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快要断气了。奄奄一息的人,阳气下沉,阴气上升,当阳气不敌阴气,阴气自然占了上风。你即便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会有小鬼来拽你、拖你、背你、扛你、锁你。当阴气像看不见的炊烟似的浮离身体,魂儿就到黄泉路上了。漫漫黄泉路的尽头,是忘川河,河上有座奈何桥,带着今世的所有记忆、念想和身体的疲惫、饥渴过了奈何桥,便是望乡台,终日以卖汤为业的孟婆老大姐便一丝不苟地坚守在那里。那里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三生石上记载着你的前世今生。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人间,饮一碗孟婆老大姐递上来的孟婆汤——迷魂汤,顿时魂儿飞了,魄儿散了,所有的前程往事,爱恨情仇,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就会与不甘的心情、伤心的泪滴、不了的心愿一起烟消云散,无论转世还是归阴,阴阳两界,一切做了了断,一切从头再来。别的阴魂不懂黄泉路上的这个秘密,他懂,在阳间搞了半辈子阴阳法术,脚踩阴阳两界,不懂不行。
“唉,袁阴阳你怎么也凑热闹来了?”
迎面撞上了两个鬼,一黑一白,各戴一顶圆锥形的高帽。黑的面如锅底,獠牙上翘,一脸凶相,高帽正前方书有“天下太平”四字;白的吐着几尺长的红舌头,红鬓竖立,却是笑逐颜开,高帽正前方书有“一见如故”四字。原来是位列“十大阴帅”的黑无常、白无常二位爷,算老朋友了吧。
“我……是不是够寿了?”
“这次地震,死人太多,除了战争和瘟疫,我们阴间的收容、接纳、甄别、登记工作从来没有这么手忙脚乱过。上面临时抽调了一大批小鬼帮我们加班呢,哪个混蛋有眼无珠,把您也拽来了。幸亏还没过奈何桥,否则就有来无回了,咱这里放您一马,您老人家赶紧回阳间去吧!”黑无常说。
“死就死吧,我这把贱骨头,在城里,简直是熬够了。”
迎面过来一大群阴魂,个个血流满面,“吱吱吱”地大叫,他们是打着横幅围过来的。横幅上书:强烈要求归还我们的土地。
一种无法排解的无助和无奈缠裹了袁峁田,一时不知所措。像此等阳间才有的咄咄怪事,怎么阴间也会有呢?而且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阴阳两界如出一辙。有人学鬼的,还没见过鬼学人的。不同的是,阴间给了这些阴魂宽容和理解,一任他们大呼小叫。都说小鬼爱挡道,可是,没有任何小鬼挡他们的道儿,任凭他们发泄情绪和怨气。当黑白无常发现阴魂们的目标是袁峁田时,这才醒过盹儿来,立即动手,替袁峁田解围。袁峁田纳闷儿:这些阴魂咋会冲自己而来?而且喊出的口号,也和阳光小区的失地农民喊出的口号一模一样。顾不得了,实在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严峻形势已经摆在那儿了,如果不是有黑白无常在场,他非得被这群阴魂撕成碎片、撒到十八层地狱不可。下地狱的,难道活该是我袁峁田吗?一辈子快到头了,这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也无法料到的下场。一滴混浊的老泪,像鸟屎一样从眼窝里掉下来,在胡子上打了个滚儿,没了,无声无息。
“呸——”阴魂里飞来的唾沫,直奔袁峁田的一张老脸。
袁峁田紧紧地闭了眼,用袖口擦拭了唾沫。他非常清醒,要说自己招惹了谁,不可能招惹鬼,而是招惹了人。这些刚刚脱离了人体的阴魂们,尚未喝孟婆汤,阴魂未散,骨子里、皮囊里、五脏里、毛发里、血管里仍然糅杂着、潜伏着、裹挟着从人间带来的冲天怨气。袁峁田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时令乃夏,分明三九。
“无常老弟,这次地震,人间到底咋样了?能不能让我到望乡台看看人间?”袁峁田明知这样的诉求无望,仿佛是自言自语。
“不行啊!去了望乡台,就得喝孟婆汤,一旦喝了孟婆汤,恐怕您后悔也来不及了。”黑无常说。
“可是,我这样稀里糊涂地被阴魂们围攻,我……我心里不甘啊!”
“老袁,您就别纠结了。如今人间的很多事情,连我们也越来越想不通了。人都说是鬼迷心窍,其实是人迷心窍哩。趁天还没亮,我们弟兄送您还阳吧,您配合一下。所有的谜,您还是去人间解开它吧。”说着,二位无常按规矩给袁峁田蒙了双眼,黑无常打前站,袁峁田居中,白无常压后。避开黄泉路上的阴魂新鬼,朝鬼门关方向逆行。不知底细的,以为押着一位犯了事儿的新鬼呢!
袁峁田睁开眼时,世界安静得像没有了世界。人间,还是阴间?他意外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感受到了血液的流淌。视野里的一切,突然由灰变黑,哦哦,这应该是人间的夜晚了。不!不对,袁峁田推算了一下时辰,此刻,应该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正午。
真是太黑了,时间是人间的正午,却黑得一塌糊涂。太阳应该在哩,却不见太阳;光线理当在哩,却不见光线;风肯定在哩,却不见一丝风。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浑身像在过电,受刑一样,却没有一丝一毫挣扎的气力。疼痛让老袁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这才明白自己像梦游一样从黄泉路上走过了一回。常人的阴魂一旦过了鬼门关,有谁回来过?
流了多少血,老袁无法判断。一根坚硬的螺纹钢筋无情地贯穿了他的小腿肚。他感觉身子底下先是一片潮湿,后来就像萝卜一样腌在黏稠的汁液中了。那汁液是从小腿肚那里流出来的血。鲜血的腥气憋满了世界。这是一个狭窄的空间,残垣断壁横七竖八,构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牢笼。记不得喊过多少次了,无人应声。嗓子喊破了,嘴里咸咸的,他知道是嗓子喊出了血。他决定不再喊,他必须等待,这么大的别墅区,上千号人呢,难道就等不来一个人?这么大的县城,几十万人呢,难道真的就剩鬼了?
何况,就在昨天下午两点半前后,也就是地震前吧,别墅前的广场上还有那么多集会的农民呢!想到这些农民,袁峁田就想到了在黄泉路上撞上的那帮阴魂。同样的集会,一拨是魂儿,一拨是人儿。此刻,那些集会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报纸上、电视上常有的口号。会有人来救他的,说不定,废墟外边已经开始施救了。活着的人,一定比自己更着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