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夏开始,古饶一带被日本人占领。1942年春,日本驻某地联队一个叫川岛的小队长带人到宋家山一带侦查,被当地农民击毙。第二天日军报复血洗了宋家山,杀死宋家山和附近村庄的青壮年一百三十多人,强奸妇女多人,掳掠牲畜无数。
这段史实是宋祥贵在县委宣传部一本宣传册上看到的,后面还附有好几则亲历者的回忆,描述得十分详尽,字里行间血淋淋惨不忍睹。其中一位亲历人就是他已经过世的大伯。大伯的回忆里提到鬼子还抢走了十来个妇女,没具体细说,但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就是袁素贞。
袁素贞那年26岁,已是顾家三个孩子的母亲,在宋家山是一个相当出众的小媳妇。据知情人说,她和十几个女子被关进炮楼后从此再没见出来,直到有天傍晚,一辆日本人的军用卡车在宋家山附近翻下了山沟,车里押着准备送往另一炮楼的几十名女子,当时现场非死即伤,惨不忍睹。这事发生多天后的一个深夜,袁素贞和另外两名女子摸回了村。原来她们侥幸保住了命,趁乱躲上了山,听说鬼子没再去村里寻找才敢回家。据说袁素贞回家那天家里人都不敢认她了,她的样子就像一个刚钻出坟墓的女鬼,脸肿着,一条腿断了,憔悴得不成样子。她一进门就抱起床上的小儿子大哭,孩子吓得哇哇叫,任谁也掰不开她的手……
接下来的事情宋祥贵已有了记忆,在他的记忆里袁素贞首先是个整齐好看的小媳妇,其次她还是个坏女人。现在想起来关于“坏”的印象还有点模糊,只是些无法辨别的零碎信息,有时是周围村民对她的轻慢态度,有时是他们只言片语的流露。一次他听见几个妇女闲聊说起袁素贞,她们叫她瘸子,说整整三个月呢,瘸子她们想死还不容易?又说谁知道她们是不是自愿留下的,说完还互相挤眉弄眼撇着嘴。“她们”包括与袁素贞一起回来的两个女子。年少的宋祥贵猜想,“她们”一定是做了不可饶恕的坏事。后来那两个女子一个上吊自杀,一个远嫁外乡,“她们”就只剩下了袁素贞。袁素贞在家里关了一段时间还是走出了家门,刚开始她不敢抬头看人,也不跟人说话,只默默地干家务,带孩子,有时还像男人一样下地干农活,瘸着她那条右腿——那腿有人说是摔断的,也有人说是在炮楼里被打断的。不仅如此,她还变得蓬头垢面,没了原先的整齐好看。她男人也变了,在外懒得干农活,在家里也不愿搭理袁素贞。
那年夏天的某个夜晚,袁素贞突然疯了,她尖叫着跑过大半个村子,到处找躲藏的地方,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没人拉得住。整个村子的人都被闹醒了。最后她被人堵在一个秸秆垛里,她男人光着膀子跑过来,指着瑟瑟发抖的老婆咬牙切齿地骂,个贱货,鬼子能碰,自家男人倒不能碰了?惹得围观的人捂嘴直笑。类似的闹剧之后时常上演,差不多都在夜里,不是她抓伤了丈夫就是丈夫打她,每回都要疯上一阵子。疯的时候她除了大声喊叫,还扯自己的头发,打自己耳光,或跑到外面躲起来,庄稼地、麦秸垛、废旧的磨房,甚至臭烘烘的茅厕都是她的藏身之处。不犯病的时候她又与常人没太大区别,只是比从前更少言寡语。
不久她丈夫开始去外面嫖赌,兄弟妯娌也和她断了来往,再后来,丈夫和邻村寡妇好上了,有好事者告诉她她也没啥反应,该干吗干吗,好像与她无关。
解放后丈夫和她离了婚,倒插门住到了寡妇那里,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家扔给了她。都说这家子算完了,可没想到,袁素贞带着年迈的婆婆和三个孩子,照旧把日子过了下去,好像也不比从前差多少。但俗话说烂眼爱招灰,七灾八难总是不断找上门,孤儿寡母日子艰难自不必说,为个田边地头都会遭人挤兑,地痞二流子也时常欺负她。所以她的病再没好过,时轻时重,与正常人的距离越拉越远了。
宋祥贵在脑子里整理着关于袁素贞的记忆碎片,一颗心坠着块大石头似地,不知不觉往下沉。天已经黑透,一轮弯月从云层里挤出来,又躲进另一堆云层,只留下模糊的光晕。淑英撩开粗布门帘伸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宋祥贵,惊奇地说,咦,改作业怎么不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