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3年第02期
栏目:实力
午后的天空乍然放晴,让宋祥贵的人生拐了弯。
多天的阴雨像是下倦了,终于停下疲沓的脚步,太阳一头钻了出来,把暮春时节的乡村照得清清亮亮。宋祥贵双手插着裤兜,课本夹在胳肢窝里,匆匆走在村头的小道上。冷冽的空气随风灌进鼻腔,让人周身清爽,就为这清爽他临时改变了线路,往村西头绕了一段路,顺便去堂哥家看看。
很快来到堂哥家院门前,宋祥贵推门就闯了进去。一只正觅食的芦花鸡被他踢飞,惊起更多鸡鸭四处逃散,团团烟尘裹着鸡毛鸭绒飘到空中,好一会儿才尘埃落定。宋祥贵还没来得及责怪自己莽撞,先愣在了那里。
透过还没散尽的浮尘,他看见院子里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最初他以为是堂嫂,她小儿子刚满月;但很快发觉不是,那妇女侧身坐着,正神情专注地给怀里的孩子擦鼻涕,对门口的动静似乎毫无察觉。她身上穿件素净的月白大襟罩衫,头上扎着蓝手巾,手巾的一角挡住了脸。宋祥贵正准备悄悄退出,对方碰巧回了一下头,像是堂哥的邻居袁素贞。怎么会呢?他又走近些仔细瞅瞅,真是她。
袁素贞算是宋家山的名人了,因为她不仅是个瘸子,还是个疯子,都疯了二十多年了。
宋祥贵呆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见过袁素贞几回,印象中她总是邋里邋遢,痴痴傻傻的。他忍不住又往前两步,见她正全神贯注盯着孩子,皱巴巴的脸上堆满了笑,笑得那么发自内心,脸上每条皱纹里都注满了欢喜,没半点疯癫相。天哪,她居然会笑,居然还有这么“正常”的时候。
宋祥贵呆呆看了一阵,到底觉得不妥——怎么能盯着一个妇女看不够呢?他返身出了院子,迎头就碰上了婶娘——堂哥的母亲。婶娘一见宋祥贵就嚷嚷说正忙搬家呢、刚去了新宅子。宋祥贵知道,因为村西头地势低凹,村里重新给这里的住户划了宅基地,不少人家已开始搬出。婶娘说起新宅子滔滔不绝,宋祥贵瞅个机会插话:怎么让袁素贞照看你孙子?婶娘扯下脖子上的手巾擦擦汗,说不碍,我一眨眼就回来了。又解释说,她这阵子没犯病,跟个好人差不多,再说她也喜欢孩子,这一片的娘儿们忙了都找她帮一把。我看她穿得板板正正的,哪像个疯子?宋祥贵还是一脸疑惑。婶娘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袁素贞年轻的时候长得可俊呢,对了,跟你娘最像了!
最后这句让宋祥贵心里咯噔一下。娘在他一岁多的时候就走了,他根本没有半点印象,也是头回听说她长得像谁。
阳光没变,清爽的感觉没变,宋祥贵却没了兴致。他脑中一会儿是院子里的袁素贞,一会儿是自己没印象的娘,思绪翻腾地走了回去。
这天是一九六六年的四月初九。年底时宋祥贵又撞见了袁素贞,却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短短半年多发生了太多变故。先是古饶县城几所中小学校乱了套,然后瘟疫似地蔓延开来,宋祥贵所在的牛眠小学也传染上了,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打了鸡血似地亢奋不已,上窜下跳。宋祥贵随着大流开会学习、喊口号、贴标语、跑串联,结果在车站摔了,额头擦烂一块,小臂骨折打了石膏,这才得空待在家里。
那天傍晚时分,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都开始冒出炊烟,妻子淑英说吃饭还得等会儿,你出去转转吧,别老闷在家里。宋祥贵就沿着小路往村外走,快到村头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个女人走过来,披头散发的,身上歪歪斜斜背着一捆柴草。没走几步柴草掉到地上,散开了,那女人就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归置,半天才重新捆好。宋祥贵开始没认出那是谁,却发现女人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原来是个瘸子。村里瘸腿的只有一个,就是袁素贞。他想起春天时在堂哥家见到的一幕,顿时升起一片疑云,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时袁素贞已到了近前,走过宋祥贵身边时她像一根会动的木头,直挺挺就过去了。宋祥贵的目光紧跟着渐渐远去的袁素贞,嘴巴再次惊讶地张大。她已完全变了个人,比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糟:身上的棉衣又脏又破,好几处都露出黑乎乎的棉花,人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副皮囊,眼窝深陷,里面是两潭死水。毫无疑问,她又犯了病。宋祥贵听说过她犯病的事,但亲见一个女人在短短半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还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特别是听说这个女人还与他没见过面的母亲长得很像。那天听了婶娘的话他一夜没睡好,总在黑暗里想象母亲的样子,最后他竟做了个荒唐的梦,梦见他娘就是袁素贞。
吃饭时他跟淑英说起袁素贞。淑英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地说,前阵子不是在北场上批斗吗,袁素贞也给绑了去,没两回就犯病了,以后就没再斗她。然后淑英又说起别的她认为更重大的事,比如祥云寺的法师被批斗后服毒了,周村一个老私塾先生跳塘了,像是在证明袁素贞的事很平常。宋祥贵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又问,斗的时候有人骂她了?淑英不耐烦地抢白说,能不骂吗,她本来就当过妓女的。宋祥贵的脸沉了沉,似乎想要反驳,儿子虎子突然和妹妹燕子在院里闹起来,淑英赶紧跑过去了。宋祥贵放下饭碗进了里屋。靠窗放着张旧课桌,上面有一摞学生的作业本,他坐在课桌前,盯着作业本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