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王圣开门的正是伊曼。这位二十出头的犹太姑娘显然为了今天的聚会做过一番精心梳理打扮,她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裙子,一双乳白色的羊羔皮靴把她修长的双腿衬得完美无缺,她的头发用块淡蓝色的绒质发带束起,显得愈发黑油油地亮。伊曼的瞳仁乍一看是黑色的,细瞧却有些褐色,加上她又白又细的皮肤,这也许要归功于她的俄罗斯血统的母亲,或者说她曾在德意志的远祖了。见到王圣,伊曼高兴地笑起来,细密而又排列整齐的牙齿像一排相貌堂堂的仪仗兵。她伸长脖子,在王圣的脸颊两旁贴了两下,王圣在有些微痛的烧灼感中,嗅到了一股奇怪而又好闻的香味,他猜那也许是一种不知名的阿拉伯香料。王圣将准备好的一块丝绸头巾,作为礼物送给了伊曼,她很高兴地收下来。
王,你看,我的蓝色发带也是从中国人的商店里买的。伊曼骄傲地说。
王圣看了看那块蓝绒发带,倒没看出什么明显的中国特色,不过他敢肯定,在特拉维夫“罗马街”、也就是被中国人称为“唐人街”的奈夫,沙阿纳街上,那些中国人开的杂货铺子里,有很多这样廉价的小玩意儿。伊曼引王圣走进她家小楼,穿过一条走廊,来到客厅。刘江东比他到得早,正在客厅里陪着伊曼的父亲干坐着呢。刘江东的希伯来语不行,英语也不行,除了国语和他的闽南话之外,他大概其他语种都相形见绌,这使得走人犹太家庭的他几乎成了哑巴。见到王圣,刘江东才算松了口气。
伊曼的父亲叫伊罕沙克,他是一位珠宝商,看上去就像小了几号的以色列总理沙龙,也是一头不掺杂质的白发,腆起的肚子远远超过自己的脚尖。他看着自己独生女儿的时候,两只凸出来的眼球放出南非红宝石一般的光芒,真是富贵而又美仑美奂。当听说王圣在著名的魏茨曼研究所留学,而他的导师就是遗传学专家沙利高尔时,伊罕沙克兴奋地大声叫起来。原来,他不但认识沙利高尔,在前苏联时期他们就有来往,说起来,沙利高尔还是伊罕沙克俄裔太太的远房表亲呢。绕的弯子稍稍大了些,甚至拐过了白令海峡,但伊罕沙克对王圣的好感却明显增加了,特别当王圣奉上了一份小礼物,一包来自福建的铁观音茶叶之后,珠宝商看来被彻底买通了。坐在一旁的刘江东就没有王圣这般活泛,他甚至空手而来。此时,他瞥了眼中文包装的铁观音茶,小声说,这是我们家乡的茶,我们闽南人天天都喝这个啊。接下来,伊罕沙克对王圣分外热情,那是一种金钱对知识的崇敬和仰慕。他老是转过脸对着王圣,同他侃侃而谈,他们一会英语,一会希伯来语,刘江东听着可就费劲了。伊罕沙克似乎忘了刘江东,他对“那个刘”的冷淡显而易见,他甚至都很少扭头看他,也许珠宝商是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嫌贫爱富不仅仅是商人的本性,也不仅仅是华人的特权。伊曼的母亲除了亲自来送过几次咖啡,也不大露面,她那超级吨位的身板起坐之间都有些不堪重负,连别人看了都累。
伊曼对两位中国救星倒是一视同仁。她似乎还分辨不出一位学者和一个劳工之间,在豪情万丈和怒发冲冠的勇敢精神之间会有哪些区别。伊曼在一旁动手拿起一串珠宝般的紫色葡萄,先递给了刘江东,再递给王圣,她尽量陪着刘江东说话。刘江东喝不惯咖啡,闷头坐着又喝多了,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向伊曼打听“洗手间”,伊曼笑盈盈地起身带他去了。
客厅中,伊罕沙克还在对王圣大谈他外公的故事。他外公二战时期曾在德国受到纳粹的无情迫害,追得在整个欧洲都无处存身,只得和一些犹太人辗转逃亡到中国上海。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开始迫害那些身陷上海的犹太人,将他们集中关押在一条里弄中,断绝了粮食和水,企图置于死地而后快……是周围那些善良的中国人,隔墙扔过一些烧饼等干粮,救了外公和其他犹太人的命。伊罕沙克听外公讲过这段经历后,就已经认识了陌生的中国人,他认为中国人身上的“罗宾汉情结”和“辛德勒义气”,要远远超过西方人。令他没想到的是,事隔半个多世纪,在他定居的耶路撒冷,他的亲生女儿又用自己的遭遇证实了这一点。
刘江东出了洗手间,不愿意再回客厅像个衣架似的摆在那,就东张西望地在走廊里看来看去。刘江东是通过劳务输出公司来到耶路撒冷的,他在一个施工队搞建筑装修,可以说,他审视伊曼家的内装修绝对是内行的眼光。伊曼家内装修实在过于简单了,毫无风格或特色可言。这要在老家厦门,别说做珠宝生意了,就是一个卖石头的,家里盖起一幢小楼,那还不是门外罗马柱、门里吊顶、环形灯饰、进口木地板什么的?豪华是穷光蛋的梦想,是有钱人的品位,如果有钱人再弃之不用,那就不免过于浪费了。
伊曼来找他的时候,刘江东还在四处张望。伊曼瞅着换掉工装、特意穿了一套西装、袖子上还保留着布条商标的刘江东,觉得这个中国小伙子似乎比夸夸其谈的王圣更有趣。她提议到院子里去走走,刘江东觉得伊曼救了他,她已经把欠他的人情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