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妈端着熬好的中药,入了卧室,她把药放在床头的梳妆台,开始帮单丽嫦梳头。单丽嫦掀开一条窗帘缝,看外头的马路。马路很静,过往的汽车也很少,她这才想起是双休日。这一带几条马路,基本上都是这种老旧的上世纪20年代盖的小洋房。房主的政治身份,一般也都是资本家的后代,有的甚至已经排到第五代崽子了。
老一辈的资产阶级投机家们大多和单家姐妹的父亲差不多,在二三十年代置下房产,在这儿垒窝,也有的在这儿偷香窃玉,把某一位美好的姑娘藏在洋楼,玩厌了,再换一个,反正旧社会里想过舒服日子,但出身贫穷而又比较美丽的女人有的是。这几条马路上的洋房,在“文革”中受尽刁难,房主都被迁走,好几年变为各种旗号的“造反司令部”。后来落实政策,房主们又迁了回来,尽管房子又旧又破,但一般市民平时路过这几条马路,心里头仍不免陡然升起敬畏之情——瞧瞧,解放前他们日子过得舒坦,如今照样也是舒坦。
单丽嫦的手还是不离窗帘一角,通过帘缝,她看见马路上平静如水。单丽嫦想起遥远的1949年5月的某日清晨,她以美妙的少女之身体,俯看马路上一支刚刚占领上海的解放军部队的默默地行军。她的恐慌的父母也从掀开的一角帘缝中朝马路偷窥。单丽嫦注意到士兵们腿上的那种扎眼的绑腿,她觉得很好看,利索,干练。
于妈的中药唤醒了单丽嫦,她放下窗帘角,问道,“是不是给阿仙也送去了?”于妈说:“送去了,阿仙已经喝下了。”“是不是发汗的药,于妈?”“是的。发汗,驱寒。”
单丽嫦只好苦着脸,一小口一小口喝尽。“我不想钻在被窝里发汗,我得走走。”
她一边说,一边朝单碧仙卧室走。
单碧仙仍旧像必修的每日功课,在梳妆台前认认真真给自己化妆,这是天下所有的女人至死也不会改变的唯美情绪。明知这一把岁数这一张老脸已不可能招来艳遇,却仍然不忘记收拾江山,女人的心,的的确确比天空还大。
单丽嫦的手指轻叩着房门,用一种讥嘲的口吻说:“胡涂乱抹了一辈子,也该让这张老脸喘息几天了。不是有蛋清吗?”
“仅有蛋清是不够的,阿嫦。”单碧仙在摩挲脸部,“我昨天从电视上看了香港人搞的形象设计,才明白过来。”
“明白什么。”
“明白了什么叫‘设计’。说白了,设计其实就是造假。”
“就像当年父亲在花园里造假山那样。”
“是这样,阿嫦。”
单丽嫦仰在沙发,她用眼睛的余光瞥着造假的妹妹。她觉得,这位异母妹妹的确深得其母的基因,尽管这一把岁数,却仍保留着说得过去的三围,这难道不是那个葵子,那个从小被自己鄙薄的舞女的遗传么?碧仙身上几乎没有父亲的遗传影子,这也许是对父亲纳妾的某种嘲弄。
单碧仙忽然从梳妆台回过头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嫦。”
单丽嫦把视线对上了她的眼睛。“想什么呢你说。”
“你大概又在想1948年我们女中的那次选美吧,是不是?”
单丽嫦无奈地笑了笑,“就算是好了。”
为单宅的日常开支而记账,是于妈这个女佣50多年的习惯,其实单宅的主人并不要求她这么做。
外界人并不了解单宅这对老姐妹的经济窘困。
不错,资本家的女儿,又有洋房继承,家中除了不动产,肯定还有巨额存款。然而事情不是这样,除了这幢老旧的小楼,姐妹俩的确没有余钱。十年前父亲撒手西去前,曾经把姐妹俩召到床前,有过一番类似遗嘱的谈话。父亲的言语中充满了忏悔,但他老人家的忏悔富于一种特别的魅力,从而感动了这对已近花甲的姐妹,单丽嫦与单碧仙怀着宽宥的心情,静听老父的叙述。
老父在临终前彻底剖白了一生的私生活隐秘。除了公开纳碧仙之母葵子为妾外,他还在杭州秘密养过一个女子,生过三个孩子,在相当长的那段岁月,他不得不出资养活她们。尤其解放后,工厂被公私合营直至全部国营,资本家真正的劫数到了,钱赚不到了。他不能坐视杭州方面虽不合法,却也是自己血脉的孩子,他每月要给她们汇钱,如此,几十年下来,老人家便没什么积蓄了。
不过,这幢小洋楼是你们姐妹俩的。单父最后这样说道。眼看你们姐妹也快老了,等你俩也挣不动了,那就想点法子吧,能不能靠小楼换一点钱,把你们姐妹俩的日子搪塞下去。爸爸生前做了不少荒唐事,身前你们不能骂我,身后你们就骂吧,爸爸不生气,爸爸也不敢生气。
两人都哭了。单丽嫦与单碧仙,姐妹俩大泪滂沱,竟然被一个全副武装的老资本家父亲的温柔与忠实所征服了。
现在,从妹妹卧室出来后的单丽嫦,独自来到阳台,从这里可以看见底楼厨房,看见佣人于妈低着头在记账。父母健在时,非常喜欢在阳台逗留,尤其夏天。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欧式转角阳台,不下30个平方米,久不料理的葡萄棚架依旧悬在阳台上空,产生一种寂寞破败的感觉。在单丽嫦的记忆中,父亲的一妻一妾对上阳台是有讲究的,倘若父亲先与生母上了阳台,那么葵子是不会上来的;反之,假如父亲与葵子已先上阳台,那么生母也不会上去的。但是也有例外,每年的中秋之夜,父亲总要把两个配偶一同拉上阳台,一边赏月,一边与她们嬉戏作乐并且共度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