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所谓的双亲,只是对姐姐单丽嫦而言,对她来说,父是生父,母是生母。单碧仙呢,则不是那么回事了,父当然也是生父,而碑上的像片,不是生母。
是谁呢,按照父亲当年对自己的调教,单碧仙应该称呼这位妇人为“大妈妈”,这位美妇人是单丽嫦的母亲,与自己无关。自己的生母是小老婆,解放前也被称之为“侧室”,或者“小妾”,她也是一位出众的美妇人,只是由于出身卑微(舞女),在单家未能取得主流地位。解放以后人民政府提倡一夫一妻,单碧仙生母(顺便提一下她当舞女时的艺名是葵子)主动要求离开单家,回到南翔乡下的老家去了。当然,这位贤淑的侧室把女儿单碧仙留在了单家,她也许觉得这是一颗为单家结的果实,自己命中不该获得。
葵子,单碧仙之母,回到南翔老家后终身未嫁,与自己表妹吃斋念佛,厮守大半生,1997年去世,寿90。
于妈在墓前,是一个彻底的忙碌者,她随身带来的祭品不多,却精致,她放在墓座。于妈事做得精致,话也说得精致,你看,在扫墓中她只提老爷,很少提老太太。没必要提老太太,那样会惹单碧仙不高兴,碧仙已经是小娘生的了,为何还要去触人家的心病呢。
不过,单碧仙倒很通达,她一如既往,每年扫墓,首先给单丽嫦生母清除杂草,之后再收拾生父的,这就让同父异母的姐姐心里舒服,一舒服,便溢于言表。
单丽嫦把手搭在亡母的碑上,幽幽地说,“娘活着时老说,单家的前程、风光,都押在了碧仙的身上,碧仙肯定有造化。”
单碧仙浅浅地一笑,她在墓碑下布置鲜花的堆放造型,此刻,她不能不回答。单碧仙说:“那是大妈妈的抬举之言,混了一辈子,我,还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流,又没做出什么光宗耀祖的事。阿嫦,谁叫我们是女人。”
于妈一边听着两姐妹的碎语,一边在墓坑边拔草。一年不来,草都疯长,被风鼓荡着,油油地翠绿。两姐妹其实并不很和睦,至少在50岁前,这一点于妈比谁都清楚。年轻时,单丽嫦常称呼单碧仙的生母为“小娘”,当然,口气是鄙夷和不屑的,只是到了50岁之后的近30年,这对同父异母的老姐妹才慢慢和睦起来,也许是老之将至的缘由吧,于妈暗暗想。
下午一点,把苏州的墓收拾干净,三位妇人临走前在墓前吃了一点祭食,之后下坟山喊一辆出租,向上海驶去。经过南翔,单丽嫦突然让司机停车,她想起了父亲当年的侧室,单碧仙的母亲葵子。
“我们顺路也去祭扫一下葵妈吧。”她说。
单碧仙也许受了感动,眼睛红红的,她轻声说:“我看不必了吧,早点回家算啦。”
单丽嫦执意要去,司机自然乐意,把车拐过去照着老太太指示,开到乡下那个安葬葵子的土坡。碧仙的生母坟茔做得并不奢华,却显得精致、细巧,它像一只玲珑的小肉包子,依傍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臂弯,在人的视线内,你会觉得安然,可口。
事实上新近有人凭吊过了,坟头上插着白色的招魂幡,还有一些供品。单丽嫦吩咐于妈进村采买了一些祭物,慢慢点上香。单碧仙对着生母坟头跪下来,不过分地哭了几声;单丽嫦则默默烧化了一堆锡箔、纸钱,恭恭谨谨拜了几拜。于妈在一旁打杂,瞅着这对已然老迈的姐妹,一时间无话可说。
单丽嫦烧尽纸钱,忽然说,“阿仙,我记得1948年过圣诞,我俩正在圣公会女中上学,那个圣诞夜学校开烛光舞会,很多家长也来助兴。记得,葵妈是舞场上最抢眼的丽人,许多男子抢着邀她跳舞,风光得很哪。”
单碧仙说,“我娘,当年浅薄。一回到家,还不是受到父亲责骂。”
单丽嫦叹了口气,笑了。“女人们真是可怜,一时地忘情,谁都会有的,父亲当年太苛刻了。”
“我们回吧。”单碧仙说。
苏州回来,雨水一天比一天丰沛,春天的暖意让人昏昏欲睡。
没想到,单家两姐妹却病倒了。也不是什么大病,感冒。人一感冒,容易抽鼻子,表现出一种涕泪横流的惨状。好在两姐妹有自己独用的卧室,免去了互相干扰之苦。
于妈没事。于妈轻易不会感冒,也许是我的命贱,连感冒也忽视我。她常常这么想。现在,于妈在厨房煎一种让人发汗的中药,空气中有驱赶不掉的那种“江湖郎中”般的味道。
这幢房子,的确已经太老了,随便打个喷嚏,好像也会抖一下。房子属于法式,共三层,屋顶有一组欧式烟囱,共六根烟囱管,其中四根已断掉,这是供房里的壁炉烤火时用的。房子是单氏姐妹的父亲在1928年买下的,这位实力相当可观的棉衫厂董事长喜欢法式小洋房,喜欢虽然不大却精细的小花园,喜欢身穿中式旗袍却有一脑子西式思想的新娶的太太。单父就是在这儿初筑爱巢,与第一位太太生下了长女单丽嫦。
两年后,他又纳舞女葵子为侧室,生下次女单碧仙。
令人奇怪的是,具有西式思想的丽嫦之母,倒是以平和之心(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接受了丈夫纳妾(侧室)的事实,并没有如一般正室那样地在丈夫面前寻死觅活。相当一段时间,丽嫦之母与葵子相安无事,妻妾和谐。
二楼正南卧室的单丽嫦,比妹妹醒得早,她的头仰在床背,在临醒的梦中,她又恍惚地见到了几十年前的家庭生活,见到了父亲一年四季面对妻妾以及女儿们的那种公式化的微笑。
不知不觉,父母,还有葵妈,都已作古。自己与妹妹都是七旬多的老妪了,岁月,实在过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