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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在长篇报告文学《大转移》里写过这样的文字：历史人物大体上有两种人组成，一种是大人物一种是小人物，大人物虽然能改变历史的走向，但是他们不代表历史的真实，他们的身上只有历史的色彩没有历史的温度：小人物的命运往往被大人物左右着，但他们身上既有历史的色彩又有历史的温度，他们代表着历史的真实。
世界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正是因为我那个事先设计好的采访计划的破产，才让我有机会接触那么多的小人物。事后我常想，是他们的发自内心的讲述，是他们含着泪光的话语，才使得这部长篇报告文学感人至深。
事情要从李锦开始。李锦就是那个退休的新华社高级记者，山东重大典型挖掘人和推动者。赵总离去后，他意识到这个难得的人物足可以做成大典型，他极力推动赵志全的事迹报告会。
那天鲁南制药集团总经理助理谢宇（他是赵总的遗嘱里从办公室主任提升为总经理助理的）十分迫切地给我通话，说报告会的几个材料目前已陷入困境，请我指点。
凡是整理过重大典型报告会材料的人都知道，改文章千万别改报告材料。因为报告稿既要实事求是又要感人至深，是鱼与熊掌必须兼得的事情。可是，面对来自故乡的声音，我无法推辞。
毕竟是一个拥有一万多员工、七家子公司的大型制药集团，他们仅在新时代药业就选出16名员工，目的是在这些报告中挑选三名。报告是在职工礼堂举办，作为特邀评委，我开始了同鲁南员工零距离接触的生活。
《写给远在天堂里的您的一封家书》，报告人：新时代药业51车间员工魏艳。
在16个报告中，我被这个题目吸引了。一封家书，这哪里是员工对老板的怀念啊，分明是晚辈对长辈的情感。
说实话，这些年我参加过不少类似的报告会，在现场刹那间形成的感动，基本上随着时空的演进而淡化，甚至走出报告厅也就释然了。说实话，在这样一个物欲时代，让人感动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可是今天是个例外，也许听众都是鲁南的员工，也许是在他们自己的企业里做试讲，也许她对老板太熟悉，也许……若干天后重新打开电脑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依然沉浸在那个泪光闪闪、泣声低低的演讲里。演讲者失控的眼泪，听众失态的表情……曾经数度终止了我的写作。
面对着键盘，我在想，人是有着丰富情感的动物，让一个人或一小部分人感念你，用小恩小惠即可达到，可是要让大部分人、让数以万计的人感念你，必须有大德大爱。我相信，那个感动无数人的赵志全，一定是个有大爱大德的人，否则，他走后绝对不会产生如此大的社会影响，不会令那么多人感念他。
擦擦眼泪，我的思绪回到那次报告会吧。当主持人用低沉声音说：下面我们请51车间的女工魏艳做报告，她报告的题目是《写给远在天堂里的您的一封家书》。
这是一个矮小的女人，报告台上，她只能露出半张脸，下半张被鲜花掩盖着，我看不清楚。但是她真情的话语，没有任何掺假使杂——
赵总，您在天堂还好吗？我们全家真心地希望天堂里没有劳累，拼搏了一辈子，您可以安心地歇歇了：我们全家希望天堂里没有病痛，让病魔折磨了十几年的您，可以开心地笑笑了：我们全家希望天堂里没有烦恼，被创业的激情燃烧了一生，您可以唱唱歌曲，但我们全家都不想让您再唱那曲低沉、忧伤的《忘忧草》了，尽管我们全家都晓得，那是您最喜欢的歌。赵总啊，您听我们全家一劝吧，让您那颗操碎了的心。静一静好吗？
可是，我们知道您会时刻眷恋着您挚爱的鲁南，您在天国里也会牵挂着我们的岗位，关心着员工的衣食住行，借此机会我代表我们全家，表达对您的深深的感激……
当她一脸泪水地走下报告台，向听众鞠躬致谢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这是一张好熟悉的脸，在哪里见过呢？哦，我想起来了，网页上有个画面，在赵总的灵堂前，那个因极度伤心而哭昏了的女工，就是她！
毫无疑问，这是一篇文学味儿十足的报告稿，我问身边的公司宣传部长：她的报告稿，是谁写的？
是魏艳自己。
她是干什么的？
51车间的洗衣工。
洗衣工？
是的，她原先是沂蒙中药厂的一名下岗工人，是我们鲁南收购了这家企业，赵总全部安置了那些下岗的员工，她才重新上岗的。这些年来，她一直给我们厂报写稿。听说她出身很苦，命运多舛，年轻时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后来被生活压得喘不上气来，只好放弃了文学梦。现在生活安逸了，她又旧梦重温。
我决定采访魏艳。
新时代宾馆的茶室。
魏艳是从车间直接过来的，她一身简装，一伸手我就看见她手上的老茧，这是一只干粗活的手，是一只勤劳的手，握住这样的手你会感到特别温暖、特别踏实。
我说：真的，你的报告稿很有文采，听了让人感动。
她笑了，说：杨老师，早在1990年我就读过一本书《绿色梦》，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可是一直没有见过面。
作为昔日小城的文学青年，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居然还有人记得一本发行量只有3800册的书，我不知道这是文学的力量还是文学的悲哀。
我很惭愧地说：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都25年了，难得你还记得这本书。
你那本书充满了向上的能量，你的语言成为我们这些文学青年效仿的对象。真的杨老师，你是我们的榜样。
我摇摇头。其实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真正的榜样是那些为社会、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譬如你们的赵总，他白手起家，靠着一股子顽强的拼搏精神，凭借一股创业的豪情，硬是在强手如林的市场上，打出一片新天地，给社会创造了一万多个就业的机会，每年给当地财政增加了好几个亿的税收，这样的人才是我们这个社会理应崇拜的偶像，才是你我学习的榜样。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看见魏艳的脸上泪花潸然。
我担忧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因而我的采访是从文学开始的，我原本想通过愉快的交流，达到采访的目的，没有想到无意中提及赵总，让我的算盘落空了。看来员工们对赵总的感情绝不一般。
良久，魏艳擦擦脸上的泪花，说：杨老师，让你见笑了。自从我们赵总走后，只要一提起他，我就忍不住流泪。我曾把这个无法言语的情感讲给妈妈听，我妈妈说：妮，赵总给了你们员工操了那么多的心，让你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为这样的老板流泪是做人的本分。
你妈妈？
是的，我妈妈。我妈妈读过不少书，我父亲早逝，她也受了不少的罪。自从我到鲁南上班，我们家才算有了安生的日子。我妈妈说：是赵总给了咱家幸福的生活，给了咱这些普通人体面的日子，咱们千万别忘了这样的好人。当单位搞赵总的事迹报告会时，面对争先恐后的同事，一向不善表达的我也积极报了名，之后，我回到妈妈那里，向她请教，她说：你不是说一直没有机会向赵总说句感谢的话吗，这不就是机会吗？妮，你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行了。赵总是个有心人，他在天堂也会听见的。于是在妈妈的帮助下，我就写了《写给远在天堂里的您的一封家书》。
如果不是仔细的采访，我哪里知道，这份报告里居然凝聚着一对普通的母女情怀，老赵，有这些普通人怀念着你，你若九泉有知，必当欣慰。
看看沉浸在悲伤中的魏艳，我担心采访无法继续。这时候，魏艳说：杨老师，让我哭一会儿就好了，前些日子，新华社的李锦记者采访我，也是这样，哭出来就好受了。
她接过一杯茶，喝了几口，止住脸上的泪花。
她说：杨老师，还是从我的身世说起吧，文学讲究因果，没有铺垫就没有故事的延续。不了解我们这些下岗员工的难处，也就无法理解我们对老板的感情。
魏艳在低沉的话语中开始了她的陈述，期间，她不时地落泪。
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就是幼年丧父。我三岁的时候，父亲不幸病逝。当父亲被黄土深深地掩埋后，无助的妈妈死死地抱着我，泪水掉在我头发上。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说：妮，你别怨妈妈心狠，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去吧，跟你叔叔去吧，那是一条活路啊。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叔叔来领我的时候，妈妈难过的样子，不懂事的我哭着喊着，妈妈背过脸去扶着门框慢慢地倒滑下去。
我叔叔是供销社的干部，他待我像亲生的女儿，是他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那时我想考学，我喜欢文学，上小学时我的作文就特别好，经常被老师当范文读，上初中时我就开始了文学的梦，我向往着上大学、读文学院，将来当一名作家。可是，看看叔叔家的几个孩子，我长叹一声就放弃了。我都十六岁了，得自己养活自己了。初中没毕业我就工作了，先是在乡镇供销社干合同工，因为是农村户口，转不了正式工人，八年后，供销社走向解体，我又转到县城的方便食品厂做工，后来没有技术含量的食品厂被个体户顶垮了，1998年我转到沂蒙中药厂在制剂车间做工，那个时候，药厂已近走下坡路了，每月发60元的工资，有订单就干没有订单就放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下岗没有多大区别。三个月后我就正式下岗了，要命的是我爱人工作的面粉厂也倒闭了。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婆婆的两间平房里，婆婆公公都是企业工人，企业倒闭后，他们一月就领那么点可怜的生活费，我们一家人的日子相当艰难。
那个时候，凡是有点儿后台的员工都通过关系调走了，不少人进了党政事业单位，剩下的都是像我一样两眼一抹黑，从农村出来的人。我们只有孤独的挣扎，只有无助的等待。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满以为上班了就可以帮助一下妈妈了，最起码也能给叔叔分担一下困难了，可是我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一个临时工的苦楚，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我想起一个作家说的话：生活永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见我一脸无奈，妈妈说：慢慢地熬吧，日子总有出头的时候。
人啊，就是这样，走哪山砍哪柴，到哪时说哪话吧。日子再难也得过啊，我们俩就到处打工，维持着一个家庭的运转。那些日子，小城里到处都是下岗的职工，什么活都有人干，没有办法我就给人家看孩子，辅导小学生，给个体户做小工，自己也摆地摊，反正下岗职工干过的活我都干过。期间受过的难为和吃过的苦，说起来就让人心酸。我记得最难的是给一家校办工厂包筷子，包一双才赚0.05分钱，包上一天，手都拧出血。可是为了挣那儿块养家糊口的钱，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到厂子里抢筷子，用编织袋装上两大包带回家，包好后第二天再送回来。
我个子矮，力气小，自行车驮着两大包木筷子就按不住车把了，尤其是下雨天，路面泥泞，一不小心就摔倒了，两大包筷子带回家时，人就成了泥人。我哭了，可是哭归哭，日子还得往下过啊。咬咬牙，换身干衣服，还得继续干。我的手快，一天能包8000双，能挣4块钱，有了这4块钱，就有全家人的热馒头，就有儿子的一串糖葫芦。
人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后来筷子厂也倒闭了。我就给厂家发小广告。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跑着，脚都起了泡，腿也累肿了，回到家就一头倒在床上，饭都不想吃。
1999年的初春，小城依旧贼冷贼冷的，天阴着，如同我们这些下岗工人的神情。那天，我实在是跑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风无助地刮着，好歹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一个工友走过来说：你知道不，鲁南制药要收购咱们的沂蒙中药厂了。
我不相信，这样的传说已经有N个版本了，就我们厂那些破设备、旧厂房，谁要啊？！我摇摇头。木然地看着远处的小巷，风从那里吹来，几件废旧的塑料无助地飘着。夜晚千条路，白天还得买豆腐。今天我还有三条街要跑呢。
工友说：真的，鲁南都派人来考察了，现在正统计下岗的员工呢，你快去报名吧。
见我没有动，他说，我的一个邻居就在鲁南制药，收入可高了，一个月能发三四百块钱呢。业务员更高，逢年过节年货不算，总经理还给员工发红包呢。
做梦去吧，天上不会掉馅饼的。这些年来，济南的三株口服液，吉林的安神补脑液，不是都来谈过，最后还是雷声过后不见雨点。
你不信？反正我信。听说这是新任的书记和县长引进的项目。鲁南制药的老板是咱费县员外乡西葛峪村的，人家是真心实意来帮助咱们的。
你知道这个老板姓什么吗？
我都打听清楚了，他姓赵，叫赵志全！
赵志全？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老板的名字。那一瞬间我似乎感到有救了，因为临沂人都知道，鲁南制药是一家好企业，总经理是一个敢想敢干的创业型领导，他对员工的大方是出了名的，能到鲁南上班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只是先前我也打听过，人家只要大学生、研究生和博士生，我们这些初中都没毕业的下岗职工，连门都没有啊。现在鲁南收购了我们的厂子，这就有了可能性。可是转眼一想，我们沂蒙中药厂除了那些破旧的厂房和生锈的设备，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没有多少知识且年龄偏大的员工了，大名鼎鼎的鲁南制药厂，为什么收购这样一个资不抵债的小厂？一想到这些，我的心情犹如那天的天气一样压抑、灰暗。
那天，我们94名下岗的员工都来了，这些年不见，姐妹们都衰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深了、密了。我知道这些都是生活的艰辛所致，大家相见，无限感慨。
集中学习，是对我们这些多年不上班的人一次轮训，也是我们与鲁南交流沟通的机会。一次座谈会上，16位年龄偏大的工人忐忑不安地问：我们都老了，实在干不动了，你们鲁南还要我们吗？
那位负责人说：赵总发话了，只要是沂蒙中药厂的员工，不管年龄大小，身体状况，一个不落地转到鲁南。赵总事先都替你们想好了，你们这16位到龄的老同志，按照鲁南的标准，实行退休，回家养老。赵总说你们给企业出了力，也该享享福了。你们放心，退休了，福利待遇不变，这是咱们赵总定下的规矩。
我分明看见那些老员工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知道，每一朵花都有属于自己的情绪与表情，或羞涩或落寞或绽放或含苞……是啊，多少年了，没有人过问她们的生活，没有人安排她们的退休，她们就这样靠着亲戚的接济，无奈地熬着。遇上赵总这样关心她们的老板，她们自然要表达自己的情绪。
人啊，谁都得老啊，少无教、老无养，是人生的悲剧，也是社会的退步。
那一瞬间，我们这些无人问津的下岗人，这些飘在城市角落里的人们，就像冬天里碰上了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心窝。
我们这些曾经苦难的下岗职工，重新上岗后，一个个倍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就业岗位，因此我们工作起来一个比一个卖力气。当管理我们的负责人向赵总汇报后，赵总说，咱们一定要爱护这些受过苦的下岗员工。他们收入虽说比以前提高了许多，但是他们毕竟是从倒闭的企业过来的，有一种自卑感，你们这些做管理的必须一视同仁，从这个月开始，她们的待遇就与总厂员工一样了。
大约是2003年吧，当我一个月拿到800元钱的时候，我爱人不相信地说：你们的财务是否弄错了？我说这是真的，我们老板是个舍得给员工发钱的人，只要你能干，就一定多收入。这个月，我们车间有好几个都超过了800元。
婆婆高兴地割肉包饺子。那天，我们一家人围在小屋子里，吃着热气腾腾的水饺，那情景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
儿子把一个水饺送到我的嘴里，说妈妈，真香啊。儿子很懂事，我知道生在一个下岗职工的家庭里，难为他了。我说：儿子，你吃吧，往后想吃就让奶奶给包。
妈妈，咱家能天天吃肉饺子吗？
能，只要妈妈能在鲁南上班。
儿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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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5日，赵总为员工们发放厂庆红包，并举办了庆祝活动。那天，大家无比高兴，赵总就像一个大家长，谈笑风生。那天我们搞起厂歌比赛。听了厂歌，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那气势恢宏、积极向上的优美的歌词，就是我们赵总自己创作的，赵总好文采啊。我常想假如不是繁重的劳务，我们赵总早就成诗人了。
那天赵总和妻子龙广霞坐在一起，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进行厂歌比赛。一头白发在阳光下炫目耀眼。老职工都说：赵总在承包之前是一头黑发的，转眼工夫就白了头。都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看来这不是虚构的历史故事。都说他威严无比，可我总是不相信，看上去那么一个随和的人，怎么和威严挂上钩呢。
来鲁南才大半年，一种家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唱啊跳啊，幸福得不得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想想这些年的遭遇，看看鲁南对我的关怀，我写下了第一篇文章投给了厂报。没想到我的文章让赵总读了，他还夸奖我文笔好呢。说实话，自下岗以来我很少写文章了，一个连家都养不了的人，哪里还有闲情抒写内心的感受？再说了，人活着最基本的东西是衣食住行，我得为最基本的东西去工作。
杨老师，你别笑话我孤陋寡闻，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数，我才知道文学是填饱肚子之后的事情啊。我想，我小时候的梦太幼稚了，生活远不是梦里的故事。生活是无情的现实。倘若不是鲁南收编了我们，我也许写不出一个字了。
我相信魏艳的叙述，一个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最容易感恩，在她们最困难的时候，别说你慷慨伸手拉她们一把，就是一个温暖的眼神或一个无言的微笑，都会让她们难以忘怀，此时你若出手相助，怎不让她们感念一生？难怪魏艳她们在赵总的灵柩前，像女儿对待父亲那样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
我给她满上茶水，她说：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还是喝白开水吧。她说，给人家跑小广告的日子里，她总是背着一个塑料瓶子，装满自己烧的白开水。
我笑了，点点头。看着她大口喝水的幸福相，我问：你是否歇一会儿？她说：还是讲吧，说完了我得回车间，工友们的工作服得洗了，我的任务就是让他们穿得干干净净的，这也是赵总对员工的要求。我们是做药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说实话，全国各地跑了这么多年，这样的采访我碰到的不多，不用我问，也不用我提示，我只是在记录。采访机在转动。茶室里，只有魏艳自己的叙述，她对自己经历的东西记忆刻骨铭心，因而讲起来如数家珍。
采访在继续。
我们一家五口人，毕竟是一个大家庭，日常花销不是个小数字，加之人情琐事，仅靠我一个人的工资是不行的。俗话说：屋漏偏遇连阴雨，船漏偏遇顶船风。2009年公公做了一次大手术，落下一腚债务，偏偏婆婆又病倒了，需要住院治疗。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日子，一下子陷入困境。为挣钱还账，在工地做安装工的丈夫，白天累一天，晚上还得去火车站扛麻袋包。那是一项十分重的体力活，虽说他咬着牙支撑着一个家，但是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夜半，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回家，脚也不洗饭也不吃，倒在床上就不醒。每次给他敷压肿的肩膀，我就忍不住落泪。我数次阻止他，可是他摇摇头，我知道对我们这样的无权无势的人家来说，这是没有法子的选择。每每看到他疲惫不堪的样子，我的心就疼啊。下岗职工的家差不多都是这样，总是缺钱，可是对我们女人来说，男人就是家的全部，万一丈夫的身体垮了，我们一家子可怎么过啊？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怎么办？
在这座城里，我们没有任何说了算的亲戚，我们的邻居和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的无权无势的企业工人。我们这些人办件事难啊。
怎么办？
人就是这样，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那些压根儿就行不通的路。看看厂里的双职工，我动心了，就偷偷地写了一封信，反复掂量后，咬咬牙寄给赵总。
赵总您好：
我是原沂蒙中药厂的一名员工，是鲁南给了我就业的机会，按说我已经很知足了，不该向您提其他的要求，可是我们家太难了，婆婆公公身体不好，欠了不少债务，我们家孩子还小，丈夫下岗了，为了多挣几个钱还账，他白天打工，晚上去火车站扛麻袋。我怕他累垮了，到那时，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拖着两位老人，这日子怎么过啊。我想请您帮我家一把，给我丈夫一个就业的机会。我知道，您领导这么大一个企业不容易，我却为自己的私事麻烦您，可是我实在没有人可求啊。
魏艳
2009年2月26日
写完这封信我就后悔了，这不是得陇望蜀嘛，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按说我已经在鲁南上班了，该知足了。再说了，赵总那么忙，我还为自己的私事麻烦他，我这员工也太不懂事了。要是上万名员工都为自己的事找他，企业的事谁来决定？可是，转念一想，赵总那么多的事，我一个一线工人的信也许他压根儿就不看，秘书处理一下就行了。想到这里，我自责就减轻了许多。
安慰自己一番后，我就放下了这件事。可是丈夫成了我心中的牵挂，没有办法我只能劝他少干多歇息。每每看见丈夫倒头就睡的疲惫相，我的心还是纠结着。可是作为我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面对这样一个生存竞争的时代，我们显得十分无助。
一天，劳动人事部通知我，赵总看了我的信，派人对我的家庭做了调查，认为我家在照顾的范围内，要我通知丈夫，到公司机修上班。
这个消息如同久旱的庄稼迎来一场淋漓的春雨。那天阳光灿烂，温暖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暖了。我知道这是赵总的特批，就我丈夫文化程度、年龄，是无缘于鲁南制药的。我真想对着太阳放声大哭，可是我还是努力控制住了。最后我决定给丈夫打一个电话，电话接通了，我强忍着内心的感动，久久没有说话。在丈夫的几次催促中。我终于开口了，连我至今都没有想到，竟然是哭声，丈夫吓得不轻，他连声追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今天晚上，你不用去火车站扛麻袋包了。
丈夫笑了：吓我一跳，我以为出大事了呢。不去怎么行，我们一帮哥们都约好了，今晚卸完中粮集团的货物，我们就凑份子吃夜宵呢。
你听我说，真的不用去了，往后咱再也不用扛麻袋了。
不去扛麻袋，哪里来钱吃饭啊？
你回家理理发，洗洗澡，换身好衣服，明天到新时代药业机修班上班。
别逗我了，老婆子，这么大的事情你说得轻巧，你以为你是老总啊，一句话的事儿。
我流着眼泪笑了，说：你老婆就是车间里的一个洗衣工，可是你的事是我们赵总特批的。
赵总特批的？你没有发烧吧，咱就是一个下岗职工，咱与人家无亲无故的，再说了人家鲁南已经安排了你，凭什么再安排我呀？
我自豪地说：就凭你老婆是新时代药业51车间的一名洗衣工啊。
你别逗了，运粮食的火车一小时后就到，我得去扛麻袋呢，没空儿和你磨牙了。
我理解丈夫，在这样一个现实社会里，你让一个出力流汗的平民，一个靠汗水吃饭的苦力，相信天上掉馅饼，他会赞同吗？若干年后，提起那次电话，他依旧说：简直是梦。
就是这个我家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梦想，我们赵总一声不响地帮我们实现了。杨老师，你说我们能不感激他吗？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他说句“赵总，谢谢您”的话。丈夫要我一定找机会，对赵总说句谢谢，给人家鞠个躬，咱能有今天多亏了人家啊。
我知道赵总忙，我就把词编好了，就五个字一一赵总谢谢您。可是上帝妒英才啊，无情的上帝不给我机会，这话就这样憋在我的心里。
说着，魏艳抽泣了，泪水再次涌出来。
3
小人物代表着历史真实的温度，小人物的情感是最真实的，也是最直接的。在现实社会里，小人物最容易满足，所以他们最懂得感恩，谁帮助了他们，谁把幸福给了她们，她们就感谢谁、感激谁，这是小人物间一个普遍而现实的逻辑，这是一个符合人性常规的逻辑，也符合常理的逻辑，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逻辑。
奖要奖下，罚要罚上。许多时候，对小人物一次小小的奖赏，就会让他感念一生，尤其是人在难处的时候，有道是“宁在饿时帮一口，不再饱时帮一斗”。我想，赵志全苦心创建的鲁南，对于小人物魏艳们来说就是他们的希望与寄托。
在后来的采访中，我渐渐知道，仅新时代药业，就安置魏艳这样的下岗职工500多人，他们来自倒闭的费县毛纺厂、鲁亚编制厂等县属企业。如果说安置沂蒙中药厂的94名下岗职工，是鲁南的义务和责任，那么，安置其他400多名下岗职工，就是鲁南的良知和善行了。要知道，那个时候的鲁南已经是沂蒙山区最好、最有发展前景的企业了，多少人梦寐以求地想着到鲁南就业啊。那时候，鲁南招工的基本条件必须是相关专业的本科生，当然现在已经是非研究生莫属了。
魏艳的讲述多次为泪水所阻断。我知道这是她的真情实感，谁也无法劝解，更无法阻止，干脆让她哭够了再讲吧。
杨老师，我失态了，让你见笑了。
也许没有下岗经历的人，无法理解我们这些人的感情，不知道我们既坚强又脆弱的情感世界，赵总离开我们大半年了，我们沂蒙中药厂的这些员工，只要提起他都会忍不住掉泪。
我们厂有个鲁南收购后才到退休年龄的员工，赵总给她补交了养老金，帮她办理了退休。这些年来，赵总一直让后勤部把过节的礼物、年货送到她家里，周围的邻居见到那么多的节日礼品，都羡慕得不得了，一些新来的邻居还以为她是退休的大官呢，不然，逢年过节能有那么多人来看她？她常给我说，干了这么多年的企业，现在才知道被尊重的滋味。赵总去世的那天，她哭得十分伤心，走路都困难的她，硬是让孩子推着来看赵总最后一眼。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员工好，员工自然记住你，有道是人间自有公道，付出就有回报。只是赵总没有得到我的回报，哪怕面对面说一声：赵总谢谢您。
我和丈夫没有学历，干的都是粗活，我们的收入是低的，可一个月也有七千多，每个月还享受600元的生活补贴。我们是双职工，这些补贴，在厂里的平价超市里购物，足够全家人消费了。那些大学生、研究生夫妇们，过的就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原先我们一家三代住在不足5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现在住上了企业提供的三室一厅的住房。儿子有了一间自己的卧室，兴奋得不得了，他经常自豪地说，他考大学就报医学院，将来也到鲁南上班，老板什么都给你想好了，你就安心工作就行了。
婆婆每次来我们家，都笑得合不上嘴，她常教育我们：人得学会感恩，不知道报恩的人畜生不如，你们工资这么高，福利待遇这么好，你们得好好报答赵总啊。这年头，这样的老板不多了。
可是我们赵总却没有给我报答的机会，他悄悄地走了。
知道赵总去世的时间，是2014年11月15日的早上，51车间正上早班，我忙着把员工的工作服装一件件叠好，我看见车间主任一脸忧伤，淡淡的泪痕明晰可变，他看看我们，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他说：咱们的赵总，昨夜倒在办公桌前，他走了。
我们所有的人一下子懵了。这怎么可能？前些日子他还站在职工食堂里，向我们微笑呢。可是我们从主任悲切的面容里，读到了真相。
当主任把一朵朵白菊花递给我们时，我们一起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是谁把那朵鲜花别在了我的胸口，我不知道是谁将我拥到灵堂前。那天，我的心情好坏啊，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当面向赵总表示全家人的感激之情了。我后悔，我难过，我哭得一塌糊涂。朦胧中，我仿佛听见主任提高了嗓子说：大家节哀顺变。我们赵总在遗嘱里留下一首《忘忧草》，他希望：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狠狠面对人生的每一次寒冷。他要求我们：忘忧草，忘了就好。
可是我分明看见主任也哭了。
直到追悼会上，我才知道，我们鲁南发展最快的12年，是我们赵总患癌症的12年，12年来他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啊。我们自己碰上一点困难就受不了，我们有难时可以向赵总倾诉，可以找他解决，可是，他拖着病重的躯体，彻夜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常年承受着创业的重压，他的难处向谁诉说？12年来，上百亿的投资，都是他带着员工一分一分地挣来的，投资的压力，销售的压力，创业的风险，管理的艰难……谁帮他分忧？
魏艳讲不下去了，泪水接二连三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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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鲁南，我被一个普通员工的低低哭诉深深地打动了。作为是一个弱势群体的代表，她的经历虽然有着鲜明的个性色彩，但是她对老板的爱戴却又有共性一面。记得在职工食堂就餐时，我无意中同一个叫王娟（与专家楼的女孩重名）的职工谈起赵总，她眼睛湿润了，她给我讲了自己的感受。她告诉我，自己是费县物资局塑料编织厂的下岗职工，丈夫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全家人都靠他一个人养活。2005年，在家闲了好几年的她被赵总安置到鲁南，因为年龄偏大，就被分到服务中心工作，第一个月她就领到1600元钱，那时候丈夫的工资才1200元呢。那天，她把自己的工资掏出来后，丈夫说了一句话：你先炒菜，我出去一趟，当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高档的发卡，那是她多次用留恋的目光盯着的一个发卡啊。当丈夫亲自给她别在浓浓的黑发上的时候，她说：太贵了。丈夫说：不贵，你挣的钱比我都多了，咱买得起。她说，她差点哭了。她说，她们这些下岗女工之所以有尊严、体面的生活，是因为她们来到了鲁南，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她所有的荣光都是鲁南给的。
联想起王娟的发卡的故事，我相信赵总对鲁南的情怀，我也相信鲁南人对赵总真挚的感情，27年来，得到企业的温暖，获得赵总特殊关注的员工比比皆是，魏艳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只是无数幸运者之一，我之所以把魏艳的故事详尽地讲述给读者，是因为魏艳有着特殊的人生经历，曲折苦难的人生，增加了故事的可读性，同时读者也可以从一个小人物的身上感受到赵总的人文情怀。再说了有魏艳这样的经历，不必刻意挖掘材料，只要站在报告台上，如实地讲述一遍，我相信立刻会有人失声痛哭。这就是赵志全27年来靠人格魅力营造的气场。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占一成就大事，加之我们这个时代亟须赵志全这样的精神，报告会不成功才怪哩。
凭借着数年来对报告素材的直觉，我认为这个叫魏艳的女人，足可以担当赵志全事迹报告人了，我甚至都把报告的题目和主要内容都帮她拟好了，可是，就在我兴冲冲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鲁南制药的负责人时，我没有想到他们居然礼貌地拒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