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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鲁南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铭肌镂骨的。
进入鲜花簇拥的敞开式大门,就是一座星级宾馆,绿树掩映的宾馆东侧是一条长长的厂区路,两侧是石竹花和小草构筑的草地,一排香樟树在细风中摇着茂密的叶子,唱着自然单调的歌儿,给这清净的厂区增添了些许热闹。
香樟是南方树种,却在北方茂盛着。负责接待我的小孟告诉我:我们栽的第一茬香樟因水土不服而枯萎了。一向雷厉风行,看准的事情绝不退让的赵总说:继续试验。我就不信南竹都能北移了,南茶都能北种了,南树就栽不活?
为栽活香樟树,赵总提出“深挖坑,晒一冬”的种树理念,结果来年,我们的厂区就有了沂蒙第一香樟路。
我们的厂区就是一个植物园,花草树木种类齐全,世界各地、天南海北都有。在厂区绿化的那些日子,赵总出发美国,回来带的不是加州红提、新奇士橙,也不是花旗参、纳帕河谷红葡萄酒,而是国内稀缺的树种、花种、草种。建百年企业先建绿色工厂。鲁南新时代厂区就这样成了多国植物园。
去年市园林局的专家调研后做出评估:新时代药业厂区的绿化率高达68%,厂区300多种花木,200多万株树木的估价就高达3个亿,而且正以每年5%-8%的速度增值着。这是赵总给我们、给子孙、给社会留下的一笔巨额财富。我们赵总可喜欢花草树木了,那些疯长的树木、花草,都成了他眼中的至爱,对花草树木的习性了如指掌。不是王婆卖瓜自己夸自己,就凭我们赵总的绿化意识和成就,当选全国绿化先进个人条件绰绰有余。
看看这郁郁葱葱的树林,看看那些挂着名片的名贵树木,看看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鲜花,看看那些风中摇曳的绿草,我点点头。我想起费县县委副书记陈海玲报告里的一句话:挑剔的美国食品与药品专家,考察完新时代药业后,面对绿树红花,他竖起大拇指说,这是我在中国看到的最美的制药企业。
树荫将七月的热浪隔在硕大的树冠上,带着花香的风变凉爽起来,走在浓荫里,听蝉在得意地嘶鸣,鸟在无忧地嬉闹,心情立时好了许多,长途的疲惫淡化了许多。当一片黄色的鲜花,在香樟树的尽头突兀而现时,我听到忙碌的蜜蜂在唱着勤劳的歌。
在这片黄花地的西侧,一片大水荡漾着碧波,水中央是几个形状不一的荷花池,白鹭和灰鹤,成群结队的野鸭成为湖中的常客,它们的追逐让水面多出几分喧嚣。这是连环湖,高湖与低湖之间是一条人工河,常年的水流,让石子铺就的河床生出许多生命,青壳的螃蟹在耀武扬威地横行着。哗哗的溪水不知疲倦地低吟着童年的歌谣:流水、螃蟹、野花、小草。
含苞的荷花、摇曳的芦苇。一对碎花的蝴蝶翩翩而来,在小溪上起舞,它们似乎带来了熟悉的歌声: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树林去看小溪水……
流水经过的地方变成了湿地,香蒲抽出修长的剑叶,微风里摇出一片细响。
湿地香蒲的上方,是一条长廊,顺着葡萄长廊的甬道,尽头,一只野兔坐在那里,用前爪梳理着被花草弄乱的绒毛,机灵的眼睛无视我们的存在。随行者说:这些野兔的胆子可大了,你不到它的跟前它坚决不跑。之后,他笑笑说,不瞒你说,这都是我们赵总给惯的。赵总那人爱环境都到了“癖”的程度,别说一只鸟,就是一根树枝,你折断了他都会跟你急。温凉河流经我们厂区的那一段,成群的苍鹭、野鸭,无数的野鱼,排成队的螃蟹,多少吃货都惦记着这些野味啊,可是,由于赵总的精心呵护,它们都在这里安心地过冬呢。所以在我们的厂区,野兔见到人是打“敬礼”的。
野兔是群居动物,要让野性十足的“长跑健将”自在地生活,必须拥有足够大的林带和草地,狭小的空间会让这些野性大、气性足的家伙毫不犹豫地逃离,追求它们的自由世界。
当我感到脚步有些沉重时,随行者说:这才走了厂区的十分之一,看见了吗,就是那座山,当地人叫它小花山,乾隆爷下江南时改成玉带山了,那里才是我们厂区的制高点。我们厂区号称“两岭五湖三河山”。12年前我们赵总选择这里的时候,还是一片不长庄稼的乱石滩和荒草岗,万寿山、玉带山上只有耐旱耐瘠薄的松树,这些年,我们种花养草,不少地方都是用挖掘机清出石头再填上熟土,才种的树。就这样我们一干就是12年。如今,全部厂区都架起自动喷灌的管道,连昔日的石山上都自动灌溉了。12年啊,赵总批出了成亿的资金购买花草树木,他带着我们几千人,出力流汗,精心呵护着,才有了这座大花园。市园林局的评估专家,对我们厂区里数以万计的树啊竹啊花啊,经过评估,得出数字:价值3个多亿。直到这时,我们大部分员工才明白老总的苦心:他老人家看得远啊。按说企业是看重利润的,谁舍得把大把大把的钞票换成树苗啊、草种啊,也只有我们赵总做得到。他不仅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工作生活环境,也给我们创建了一座绿色银行。
走过长长的葡萄长廊,便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修建的沂蒙山前最大的石质的主干渠。渠的源头是时任山东省第一书记的大书法家舒同主持修建的大水库,他的书法真迹“许家崖水库”依旧彰显着书法家遒劲的笔力,如今浩荡的大水依旧从渠里通过,灌溉着下游的数十万亩土地。赵总健在时,常常在渠边思索,他说过,毛主席了不起,那个时候咱们国家那么穷,他硬是带着全国人民干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当下,我们国家的水利设施几乎全是他老人家的遗产。如果没有当年的大兴水利,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城市人喝什么。
攀满藤蔓的吊桥跨过干渠,对面就是玉带山了,山对过就是万寿山,当年乾隆皇帝南巡时修筑的万寿宫,依旧张扬着当年的大清盛世、皇恩之下的温凉河依旧浩荡北去。我一直不明白,小花山改成玉带山,是如练的温凉河缠绕自然而得,还是这长长的青山,形似皇帝的玉带,天子恩赐而获?
长长的温凉河就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湾,湍急流水进人河湾立时安静了许多,水因山而美,山因水而柔,在这水山相拥的弯里,就在玉带山下,温凉河畔,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楼静静地站在合欢树下。
看到这座小楼,小孟哽咽着嗓子说:这座专家楼,就是我们赵总病重期间生活、办公的地方。最后的日子,他就在这里忍受着几个月的低烧,直到坐着轮椅,吸着氧气,他依旧从容地指挥着千军万马,精心谋划着鲁南的未来。如今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了。这些日子,我们都不愿看见这座熟悉的小楼,一见到它就想起我们赵总,就想掉泪。赵总知道我们会长长地怀念他,为让我们少思念他,多展望未来,他给我们一首《忘忧草》——忘忧草,忘了就好。可是我们怎能忘得了啊。
此时,阵雨后的天空更加湛蓝,西坠的太阳把雨后的树林照出几分特殊的气息,阳光静静地从合欢树上滑下来,专家楼清晰起来,但是人去楼空后的沉寂,让昔日热闹的小花山失去了“背依青山览胜景,面对碧水听涛声”的意境,一切都因为主人的突然离世变得沉默了。
两个女孩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木然地看着一地阳光,年轻的眸子流露出淡淡的忧伤。鲜花、女孩是一个充满朝气的组合,可是不协调的忧伤在弥漫着。我知道她们对赵总的那份情感,用一个女工的话说,我从来没有把他看成老板,我一直就把他当父亲对待。
女孩子总是多忧善感。见到我们,她们从思念中醒来,一扫脸上的忧思,快乐得一蹦一跳地地迎上来。小孟介绍:这个叫王娟,那个叫王佃茹,她们都是专家楼的服务人员,她们平时与赵总见面多,杨老师,抽空你采访采访她们俩吧。这两个小精灵满脑子都是赵总的故事,前些日子新华社的李记者就采访过她们。
一提赵总,两个女孩脸上的笑,风一样地刮走了,漂亮的眸子闪着些许泪光。
这是一座三层小楼,当年,这里是一片荒凉的山脚,赵总想给聘任的专家、到访的客人,一个优雅的环境,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这里居然成了鲁南制药的“大脑”,那么多生死攸关的决定,那么多一掷千金的批复,以及后来令社会赞叹的遗嘱,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从搬进小楼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走出去了,小楼成了事业的疆场。
如今的小楼一切照旧,简单的办公设施,磨光了的地板,木板睡床,磨破皮子的沙发以及使用了十多年的台灯,泛白的窗帘……
服务人员依旧上班,只是没有了川流不息的请示、来往汇报的烦嚣,没有了老总那案牍劳形的憔悴,没有了孤灯下的徘徊,没有了星夜孤窗的明亮,没有了黎明前的思索。
时间是最可怕的杀手,它能把一切存在变成记忆,它能把一切刚武变得疲软,它能让顶天立地的汉子轰然倒地,也能把挽澜于狂危、摧峰于正锐的英雄变得不堪一击。如今,这里连坐在轮椅上、拖着氧气瓶的那个瘦弱的影子都没有了,只有无言的落地大窗,直面着一川东逝水,做着无言的惆怅;只有冰冷的氧气瓶,向来者陈述着那个男人的坚强,陈述着他曾承受的那漫长的苦难,只有太阳在东升西落,周而复始地在小楼上空,一如既往地轮回。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成为回忆,只有满山的黛色,呵护着这座曾经创造了无数奇迹、造就了无数辉煌的小楼。
静静的灯台承载着时光燃烧留下的灰烬。那幅悬挂着的“不怕困难,挑战困难,战胜困难”的匾额,好像在壮怀激烈地讲述着主人曾经的辉煌。尘封的镜框里,那幅火炬手的照片,展示出昔日主人长跑健将的风采,斑驳的墙壁上,那幅领取国家科技奖时的照片,定格着主人如日中天的辉煌……
随着小姑娘的陈述,忘不了的一幕一幕重新复活……
我无法忍受,在服务员王娟含泪的讲述中逃出小楼,一串泪花溅向花丛……
院子有一个宣传栏,张贴着一些当年整治这片荒凉地时的照片。那是2005年的植树节,赵志全还是一副孔武有力的架势,他一脸笑着挑着两个硕大的水桶,钩担成为一轮月牙,勾勒出劳动者的快乐。另一幅是他在给一株公孙树浇水,那个一袭红衣的女人是他的夫人龙广霞,那个戴着安全帽的高挑的女孩,一眼就能看见她的身上闪现着赵志全的基因。
王娟说:为了让这片乱石丛生的荒野变成常年有绿色、四季有花朵、全年有果实的花园,那些日子,赵总一家三口齐上阵了。她记住了赵总的一句话:小花山上不能只开桃花,我们要让它百花盛开!
从照片上看,那是一片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工地,挖出的石头张牙舞爪地散乱着,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与眼下绿树红花不成比例。服务员王娟说:杨老师,我们看看那株银杏树吧。
合欢树南侧,一棵公孙树已经枝繁叶茂了,公孙树也叫银杏树,树上挂着青青的银杏果。树下立着一块牌子:赵志全龙广霞捐赠。他向我描述着当年赵总植树的情景。
面对这株公孙树,我想起故乡沂蒙老区一句流传甚广的民谚:桃三杏四李五年,当年的枣树能换钱,无儿不植公孙园,因为公孙树生长缓慢,结果期需要几十年,那是给儿孙们栽种的果树。没有儿子的赵总却在厂子里种植了大量的公孙树,如今植树者走了,当年的公孙树却结果了(嫁接后缩短了结果周期)。真是应了那句话:前人栽树,后人吃果。
可惜,服务员王娟说,那片垂丝海棠往年都是一树果实,赵总走后,它们就没有结一个果子。也许是过多的哀思耗尽了它们的力气吧,春天这些花儿开得稀稀疏疏的。说着,她秀气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末了,她说:杨老师,我不陪你们上山了,我们赵总就睡在山上。我一看到坟就会哭,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着她掩面而去。
合欢树下有条上山的石子路,在夕阳下默默地飘人林子的深处。我们的脚步在一座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坟茔前戛然而止,墓碑告诉我,书中的主人赵志全就睡在这里!
纪念故去的人有三种方式:故居、墓地、后人,故居,可以让人触目他生前的衣食住行、学习生活的环境;墓地就是让后人凭吊的场所:后人,显然更为重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许后人不能尽续先人的公德才智,有一条血缘的跟传下来,总比无声的遗物更让人怀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环视这片视野开阔却有着几分空旷的墓地。
坟的四周栽满了耐旱的火棘,冬天落叶后只剩下红彤彤,一簇一簇的果实。洁白的雪花下,如同盛开的鲜花。那一瞬间,我明白赵总说的四季有花、全年有果的含义了。智者从来不会给听者解释什么,一切都要看果,时间只是果的演进程序罢了。如同这片荒野上的新时代药业,不需要解说,不需要表白,一切都在阳光下一览无余地展现着,犹如这片茂盛的火棘丛。
站在花山的高处,俯视这片绿树红花、湖泊流水,我在想,假如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座现代化的药厂,假如我没有看大门口的牌子,此时有人问我身在何处?我会告诉他,我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哭泣。
这是一个矮小精干的男人,从外表上看并无特别之处,可是,他身后的几个跟班暴露了他的身价。他的眼里盛满了泪珠,一副“眼空蓄泪泪空垂”的伤感。他双手捧着一束鲜花,旁若无人地走向坟茔……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此时的他“暗洒闲抛却为谁”。
小孟告诉我,那人是一个北京的老板,是来厂子办业务,顺便祭奠我们赵总的。这样的祭奠多的是,尤其到了周末,业务员带来外地的客户,大都来山上看一眼赵总,摆一束鲜花,叩一个响头……于是,上山的石子小径上,几乎天天都有洒落的泪水。
面对这副陌生的面孔,我不由得发问:这到底是怎么了?在鲁南只要一提赵志全,不管是员工还是客户,他们的脸上总是挂满了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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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下来,谁都知道,这是一个仇富心态普遍恶化的时代,人们对财富分配的严重不公,尤其是对灰色占有的不满以及非法手段豪取强夺的憎恨,渐渐演绎成普遍的排斥,财富分配杠杆的极度倾斜,让人们的心理失去平衡,耐心渐渐丧失。只是令我没有想到,一个企业掌门人,一个巨额财富拥有者的不幸病逝,居然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响,他的离去,得到那么多人由衷的怀念。时间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却并没有磨淡人们的情感,只要提起他依旧有那么多人动情、为之流泪。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在鲁南制药新时代宾馆里,我遇见了新华社著名的记者、中国农村问题的调研专家、曾受到邓小平当面表扬的李锦。
李兄是我的文学挚友,山东省九间棚这个历时数十年不倒,并令全国人为之敬仰的乡村奋斗的典型,沂蒙精神的实践者,就是这位老兄蹲点采访并推向全国的。
李兄算是一位反应敏捷、阅历宽广、见过世面的人物啊。
我们俩谈及赵总,他含着眼泪对我说:文学老弟,你的报告文学写得比我好,你必须沉下来,沉到一线工人那里,同他们交朋友,你才能获得意外的收获,老弟沉下去吧,好好写写咱们的老赵啊。
我告诉你,在当下,这样有德有才的企业家不多了,也就是在沂蒙山,在沂蒙精神的感召下,才产生出这种具有沂蒙精神特质的行为,据我几十年记者的阅历看,这绝对是我党正提倡的,也是社会和国家亟须的企业家精神的典范,我们党不是在搞“三严三实”的教育吗,赵总就是“三严三实”的践行者,几十年来他就这样要求自己的,我相信赵志全绝对是“三严三实”的标志性人物。老弟,哥老了,要是年轻十岁,这个题材我不会拱手相让的。
兄弟啊,当下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比比皆是,他们动辄就把国家和民众的财富装进自己的腰包,把国有资产挪到国外,老赵却把百亿资产拱手给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这些真金白银都是他用心血和生命换来的啊,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啊。老弟啊,你的能力和体力我都知道,相信我,沉下来,深挖细掘,干吧,给社会还原一个真实的赵志全,给我们的社会树立一个做人、干事的标杆。
说着,他掏出纸巾,擦擦眼泪。
在他的泪光下,我用力地朝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