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一挑棉门帘出现在了正屋门口,不用出院,就看到自家门口已经热闹成了集市,眉头一下就拧出一堆乌青,目光颇有威慑力:“早就跟你们说过,村里来人,不要围观,又忘了?咋么(没)记性!嗯?”刘村长矮而黑瘦,脸庞窄小,却并不妨碍从瘦小的身体里散发强大的威严。看热闹的众村民似乎一下子醒悟过来,忽啦一下鸟兽散尽。这第一面,就让我感受到了小小一村之长在一方土地的震慑。
看到人们散去了,刘村长狭窄的脸这才急忙更换了一股副热情洋溢说,村里人没见识莫见怪。让我们进屋,又吩咐他老婆,一个肥白的中年妇女倒茶。
在听明白我们的企图后,刘村长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震屋瓦。笑够了,才颇有些炫耀,又像安抚一群执拗的孩子般一挥手,行,莫得问题……老褚,给他们把村里的贮藏室腾出一间,放他们的破离。
他口里的玻璃成了破离。破离也罢,玻璃也罢,解决了这个问题,下一个,就是我们住的问题了。村长说先把饭吃了先把饭吃了,再张罗你们的东西不迟啊。我也是这个意思,一路上累得人仰马乏,坐下就不想动了。可老句却坚持说要先把货卸下来再吃饭。村长赞叹地说,看看人家城里人,积极性就是高嘛,没有领导在跟前也能把事先想着干。说完看了一眼褚会计,褚会计连忙点头说,是啊是啊,就是不一样噢。我看看老句,没说什么,先站起来出了村长家的门。
等老句勉强把车开到了队贮藏室门前时,远处麦草垛旁已站满了村人,他们袖着手观望、议论,却并不近前。我看看老句,又看看褚会计,只好腆着脸提议说,能不能请老乡们给帮帮忙啊?褚会计愣了一愣神,回过身在人群里瞄了一眼,伸手一指说,二狗,你来。你来。一个人就够了。其他人……回去吧,没有啥可看的。
其实人多人少,我不太在乎,我还怕人多手杂,给我弄碎几箱,耗损更大。顺着褚会计的手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蓬乱、面黄肌瘦的瘦子,我正有些失望,却见此人像一粒石子般从人群里弹射而出,利索地蹦上车,再看时箱子已经上了肩,不知是由于吃力还是高兴,他的大嘴咧得挺难看,笑容中透着一丝满足,甚至炫耀。他的动作太大,我们的破卡车和上面的老句一起晃悠起来,老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留意了一下他的手,粗大,指甲里满是陈年老垢。我让他快放下,不用扛到肩上,递给我就行了。不远处的众人哄笑了一下。我也不禁乐了起来。这可能是到达骆厘村之后,我第一次笑。此时我对于自己在骆厘村以后的岁月还一无所知,当然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个力气有余傻气也有余的家伙,成了我那段艰难岁月中惟一的伙伴。所以当时心情不好也不坏的我,尚有充分的理由和良好的心态站在对面,观赏或者说欣赏一个精瘦却有一身闲极无聊力气的年轻农民的举手投足给我带来的乐趣。
卸完货,我发现玻璃杯还是破损了不少,于是跟老句说,这损耗可不会少啊。到时候可要跟厂长说清楚哦。老句却一反常态地漠然,骂了句管球它吃饭去!
二狗搓着手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城里师傅,箱子里装的啥东西?我看看他,也笑了一下,递了一根烟给他说,玻璃杯。家家都用得上呢。男子说那好么那好么,随后嘿嘿地笑笑,把烟夹在后耳上,并不抽,磨蹭着好像还有话说。后来跟着我们的脚步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叫钱二仓。他们都叫我二狗,有四(事)你找我啊。
我说行,回头冲他客气地笑笑。
往村长家回去的路上,我才算有了点儿私人时间,掏出手机想给妮子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却猛然发现手机信号全无。心里暗叫一声,我返回头叫住远远跟在后面的二狗,哎,你叫……二狗是吧。双手拢在袖里的二狗看到我叫他,紧走了两步上来,说是的是的。
我问他手机怎么在他们村里没有信号,他凑近了看,说乖乖,这就是手机?没信号,对的,对的,上次来的那个采矿队队长也说没信号。我们这村里没人使这玩艺,所以就没得信号呗。他还无师自通呢。
我只好说声谢谢,放弃了对手机信号的追问。看来想给妮子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也不成了。临走前两天,妮子总算原谅了我,答应等我回去。此前的过程可是费尽了折磨。可我们这么快就分开了,看样子没有一半个月,根本别想把这些破杯子消化干净打道回府。我快步追上老句。
看到我们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村长才紧走两步迎出来,热情又谦虚地说,弄完了?你看我忙着弄饭,也没得空去帮忙啊。我们说没事没事,村长客气了。村长肥白的老婆微颤着一身肉,忙前忙后地张罗,看来他家的饭其实也不用他亲自动手的。
村长招待我们在他家吃晚饭时,把我们的住处也安排好了。我被安排到了仙姑家住。老句磨蹭着说,他看看再说。没有理会村长给他安排到村长隔壁的宋帅军,唯一的退伍军人家里,这个显然要高我一等的安排。看来老句的年龄和派头,让村长认为他是我们的头儿吧。
至于把我安排到没有男人,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外加一只猫的仙姑家,在村子里呆下来一段日子后,我才想明白:老谋深算的村长早就明白了我的处境,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走不了了,不如给她们家派个壮劳力去,虽然冬天没什么重农活,可切切草料、拌拌猪食、以及挑挑水、打打杂也是少不了的。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