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厘村。
听这名就别扭。公路到此早已中断,只有一条土路维系着与外界的联系,勉强可以过得一辆小货车。村边的山道上几只羊在啃着荒野里最后的草根。骆厘村像是被世间遗忘了。
看到一辆破卡车翻山越岭地开进来,村口大树下的一群孩子和大人立刻围了过来。山里气候已是初冬,农人拢着棉袄袖子,孩子托着鼻涕,在夕阳的映衬下,那些土气的脸孔镀上了一层陌生世界的金黄色调,很像高更那些色彩饱满的土著油画。我迅速想到,这真是一次写生的好机会,如果画好了,文化馆李老师借调我的事也好再跟厂里磨磨,那样我的人生就要改写了!我心里不由兴奋起来,再看围绕上来的村民,心里忽然清醒过来——眼下的销售才是最重要的。我赶忙收起思绪下了车。村民往后让了让,观看我下车。我站在荒村里的第一感觉,在其后得到了证实——我当时直接怀疑我们厂长的大脑出了毛病。这样一个几乎处在原始生产状态的自给自足的闭塞小村,怎么会有人想要买我们形状怪异的玻璃杯?
我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脚,吐了一口口水,连着在心里骂了几句,才和走上前来的一个穿着蓝色四兜制服,布料已经洗得泛了白的会计模样的人搭话儿。
这人还真是会计。他半欠着腰,有点讨好地笑,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并尽量往柳镇市的口音靠近地说,我叫褚进发,是咱们骆厘村的会计,请问你们从哪来?有什么四(事)情?
一看就是乡村中常有的那种好脾气又狡黠的乡人。
他把事情,说成了四情。看来以后的一半个月,我们要和这些个把事情说成四情的人们共同进退了,还要想办法把这一车破玻璃杯销售出去。我当然得和他联络好感情。我弹出一支HOPE,递了上去,褚会计笑眯眯地接了,讨好地惊讶着:“呀,是洋烟哩!”老句关了驾驶室的门,驱赶了企图爬上车头的孩子们,才赶到褚会计的面前。
简单地说明了一下车上的货物,以及我们进山的原因,褚会计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好脾气的笑,“噢——你们是柳镇市华兴玻璃厂的,噢——是这回四(事)!”会计的小官腔打得十足,笑容里多少就显出一丝怪异,腰板竟然直了起来,不再谦虚地半弯着了。他大声说着话,喷了我一脸的唾沫星子,其后我就退到一边,主要是刚刚冲上来的我们的司机老句和他交涉。
一脸笑容的好脾气的褚会计后来就开始摇头,一再说,这四(事),我做不了主我做不了主。我要汇报给村长。你还是找村长吧。我带你们去。
我们跟着褚会计往村长家走的时候,后面几乎跟着半个村的老老少少,孩子跑前跑后,嘴里呼啸着,不知道在叫嚷些什么。路过一些低矮的土坯房,见到的村姑皆皮肤黝黑身形壮实,一律羞涩地笑着,一眼一眼盯着我们的脚步。好像我们用脚走路,是与他们那么的不同。我猎奇的眼睛有点看不过来,心想这是走到哪儿了?莫非是走进了现代版西游记?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妖怪,或者这些姑娘媳妇们以为我们是哪路妖怪也说不定。
我问褚会计,这村子有多大?有多少人家。褚会计谦虚地笑,说,咱这是小村,小村,统共也就三十来户,这还是算上这二年迁出去的,噢,迁出去的……我听得大脑一片空白。
村长家在村子的另一头,就是与破庙组成的村口相距最远的那一头。那一头山势往上走,不远处的山顶有一座砖砌的小塔,占着蜿蜒而上的山势。就有好事的村民在身前身后指点着说,对对,往前走,文星塔那边就是村长家。褚会计制止了人们的插话,说没你们的四(事),你们不要跟着。身后的大人孩子哄闹起来,却并不停步,仍然跟着我们走。
我胡思乱想着往前走。至于下一步,如何销售,我一脑袋糨糊。看老句的神色,未必比我知道得更多。但老句到底是老句,四五十岁的人是沉得住气的。他一步一步跟着褚会计往村长家走的时候,还不忘询问一下庄稼和收成。这一点就比我强。我除了感叹距柳镇几百里居然有这么样的地方,就是开始发愁这一堆奇异的滞销货怎么与这个迟滞发展的闭塞的、一共只有三十来户村民的破乡村联系在一起。我想起厂长在全厂销售动员大会上激情高涨地说,要打开市场、盘活咱们这个集体大厂,就要靠基层中抽调出来的这些年轻人,他们年轻,能吃苦,吃苦也是光荣的嘛……
看来我赵秦现在是骑虎难下了,开拓个市场都开拓到了这种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