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7年第04期
栏目:中篇选粹
结果,我坐上厂里的破卡车进山了。
车厢里拉了一大堆在麻绳纸箱捆绑之下闪着光泽的玻璃杯。破卡车不堪玻璃杯的重压,一路吱吱嘎嘎的。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打死我,我也不会进山来做这趟买卖——其实我知道我仍然会来,因为我是个懦夫。
从我们的小城柳镇市出发是早晨,这时候是中午,车停在川口镇。在路边的小饭馆里就着羊杂汤啃完了烙饼,一根烟没抽完,司机老句就催着我上车。说路上不能歇了,你以为是旅游啊,我们要一直翻山,明天下午才能到。
再往前,全是崎岖的山路。等卡车终于颠簸跳跃得让两个人的脑袋不停地问候车厢顶时,老句开始骂骂咧咧了。老句不是柳镇市人,他的老家在漠北的一个县,所以他的斥骂,我只能听懂一部分,加上无师自通的一部分,所以我知道他不是在咒骂我,而是在诅咒这趟该死的任务,以及该死的道路。我不怎么插话,一则我与老句刚刚搭伴,并不相熟——他是柳镇市玻璃制品厂一个普通司机,常年在外拉货运货,而我则是玻璃制造车间的一个普通工人,平日来往不多;二则我比他有更沉重的心事,我希望我人生第一次的外出销售,能够顺利展开顺利结束,以便我顺利地返回厂里,那时候一切就都能化险为夷了。
所以在老句持续不断的咒骂中,我放远了眼光,用一路不断变幻的风景来安慰自己。
接受这趟指派走得匆忙,除了背上我亲爱的画夹,只来得及在背包里塞了条毛裤和秋衣,同屋木讷的小李子用厚重的镜片看看我的行李,又看看我,说,怎么看你的意思……是要上山下乡扎根农村啊?我不耐烦地说,管好你自己吧兄弟。然后斜叼着烟,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的单身宿舍。
这时候是秋末,崎岖的道路给老句带来了麻烦,却带给我层林尽染的美丽风景。那些平时不多见的怀抱粗的野核桃树、栗子树、红松、树冠高大如巨伞,姿态挺拔。还有一片片如云如霞的枫叶、黄栌总会在山路转折处让你眼前一亮。
人说美景当前,你最想与之共赏的人,一定是你的最爱。所以我想妮子了。
妮子其实不叫妮子,这是我给她起的名儿。她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王萌萌。我们厂厂花。可我喜欢叫她妮子。最初那会儿,妮子还在污染大粉尘多的配料车间。我会在没人时溜进去,招手叫她,嗨,妮子。我一边斜睨着她乌黑发亮的眸子、白净圆润的脸蛋儿,一边说“嗨,妮子,过来,哥有事找你”时的样子,一定挺流气的,不然妮子,也就是王萌萌的脸不会那么快就飞起一片红云,即使带着口罩也能被我窥到。这正是我喜欢看的。后来我发觉妮子很听我的话,其实只听我一个人的话,车间其他人也试过,不灵。后来妮子调到了计划科,我还是经常找她。让她帮我从办公室拿点白纸啥的,她从没拒绝过。因为我喜欢画画,画得还不算差,文化馆的李老师就一直想借调我去给他当助手,无奈厂里一直不放。妮子虽然一步登天,从污浊的车间调到了全厂最闲在最干净的办公室,可这并没有阻止住我往前冲的脚步,一个整天在车间流汗、工服污脏的普通工人,一个有点画画的小功夫小理想的普通工人,也应该有春天的吧。妮子就是我的养大。尽管这春天曾历经了严寒的折磨,可春天就是春天。这一点我十分肯定。
我不知不觉哼起了小曲儿。听到我哼小曲儿,老句在安静了几秒钟后,终于粗声大气地爆发了:“一点眼力劲儿也没,给我点支烟!”
我抬眼看了一眼反视镜,里面的胖脑袋脑毛没剩几根,这时候正恼怒出不少褶皱。我拾起挡风玻璃下那盒皱了的公主,抽出一支点燃了,给他塞到嘴里。然后我突然想起车间的哥们儿黑子不怀好意地说过的一个点烟的故事。他说某人有肝炎,一个让其怀恨的家伙恰巧让其给点烟,他点完了烟,若无其事地递上去,烟嘴上早就多沾了嘴里的唾沫——“让他得肝炎去吧,该死的家伙!”我甚至有点怀疑这个缺德的家伙,就是向我叙述的黑子本人。但我无从考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得过肝炎,或者正在得肝炎。不过看他神气粗大的样子,我料想不会。但从此我吃食堂的时候,不再从黑子的饭盒里抢肉了,也不再让他帮我点烟,即使我正在忙活着。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句却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他妈的,跑这趟苦差事,干这种缺德事,你小子还能笑得出来,他妈的……
我终于有些不耐烦,打断他说,别说啦,现在抱怨也没用啊,老大。你这儿有音乐听没有?我拉开驾驶室的拉屉翻找了半天,才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里翻出一盒杂拌流行歌曲的磁带,却已经破损不堪。我又丧气地扔了回去,关上拉屉。
别翻了,他妈的什么也没有。你也不和我说说话,我他妈的打瞌睡把车开到……我可不管。他妈的都是你……老句咽回去了后半句话。
我?我怎么了我?
我甚至有些惊奇了——还以为他是和我一个战壕的战友呢。厂里掀起下岗高潮,全厂工人全都面临危机,怎么会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不是为了妮子打的那一架,我也不会上了厂里下岗头一拨黑名单,而我主动请缨开发销售,也实属无奈。再说,开发一个山高水远的大山里的市场,这也是厂长钦点的销售地点。而至于与老句合作,也是厂长钦点的名,说他常跑第一线,经验丰富云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他妈的!我还是禁不住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谁。
后半夜,我裹着外套在颠簸中睡着了。我不知道老句是怎么摸黑把车开到天亮的。
我们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抵达目的地的。两天咀嚼冷硬的烧烙饼喝冰凉的水,偶尔碰到出山的卡车绝尘而去,我能看到的就剩下老句那张冷硬如烙饼的脸孔在眼前晃悠了。当然除了这些,还有大山、层出不穷的蜿蜒山路,还有山风、寂寞无言无处不在。所以,当一座夕阳下的破庙闯入视线时,那简直就是天堂。
没办法,我出生在城市,虽然不大,可那种地老天荒的磨练,我尚未经历,就像许多的人生正在等待我打开,或者迎接我,或者洞穿我一样。而对此时的我而言,一切还一无所知,除了鼓满欲战的勇气,我没别的办法。